記憶中,那道目光充滿了人世間的純真,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對同類的關心。這些都是張金稱早已拋下的東西。在提起刀的那一瞬間,他燒了房子,毀了地裡的莊稼,趕走了多年相濡以沫的妻子。他已經把自己和過去一刀割裂。包括兩個兒子都是後來認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親生。
而敵將的目光必然如利箭,再結實的鎧甲也難以防備。張金稱突然很後悔自己不該貪圖南宮城的糧草而前來冒險,如果事先把官軍首領和無敵勇將的姓名聯繫起來的話,他肯定會考慮考慮自己是否還繼續北進。可他麾下的斥候是個糊塗蟲,只告訴了有一夥來自汾陽的邊軍進駐博陵,卻沒打聽清楚這支邊軍的主帥姓李名旭!
現在,想什麼都晚了。他必須帶隊主動迎戰,用麾下僅有的兩千騎兵纏住敵軍。然後再命令所有步卒伺機押上,利用自己一方人數的優勢與敵軍展開混戰。如果這兩步安排都得手的話,今天大夥還有機會脫身。如果任由對方一刻不停地射下去,麾下弟兄們捱不過半柱香時間便面臨潰散。
張金稱率領着自己的親衛,從本陣中快速殺出。兩個義子張財和張寶各帶領百餘命兄弟死死護住他的左右兩翼。三隊騎兵呈“品”字型,快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隊敵騎。但對方卻不肯挺身迎戰,而是飛快地放鬆已經開滿的弓弦,風一般遠飆。然後一邊扯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不斷回頭施放冷箭。
以這種方式交手,農民軍很吃虧。雖然他們也騎在戰馬上,但對方是邊退避邊回頭射,遠遠看去,張金稱父子就像刻意湊到對方箭尖上般。“加速,加速,不要還手!”張金稱氣急敗壞地咆哮,禁止麾下弟兄再耽擱更長的時間,“貼上去,貼上去跟他們以命換命!”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裡在冒煙,眼睛裡也在噴火。
與對方在奔馳中對射,張金稱絕不會做這種虧本買賣。麾下弟兄手中的弓遠不如官軍精良,**的戰馬也多爲拉車用的,速度和耐力都不可與官軍所乘同日而語。他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自家弟兄的一個弱點,身上的皮甲單薄。因爲單薄,所以對方射來的冷箭很容易就在他麾下的弟兄中製造巨大殺傷。但同時也正因爲單薄,**牲口負重小,短距離內可以抵消體質上的不足。
不斷有人在奔馳中落馬,然後被自己人踩成肉泥。慘叫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着羽箭射入的“噗噗”聲,以及無主戰馬的悲鳴。張金稱無法回頭相顧,只能伏低身體,將坐騎的體力壓榨到最大。“加速,加速。保持隊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就像在哀嚎,同時也聽見留在本陣中的兄弟張金利吹響了全面出擊的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高亢起伏,宛若龍吟虎嘯。這意味着騎兵們的犧牲沒有白廢,官軍的攻擊節奏已經被打亂了!騎射手無法再像原來那樣好整以暇的輪番進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隨着角聲響起的還有戰鼓,落在血泊中的鼓錘又被其他嘍囉們揀起來,拼命擂響,以壯己方聲威。
從突然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嘍囉兵們踏着鼓聲,快步跟在戰馬踏起的煙塵後。他們的圓形刺蝟陣突然從正中央探出一個尖,然後凸起部分迅速拉長,擴粗,像一條冬眠中醒來的毒蛇,慢慢探開蜷曲成團身體。舌信吐處,正指着一夥官軍。而獵物依舊在快速退卻,從未打算迎戰。
張金稱知道自己已經突前太多了,狡猾的敵軍明顯採用的是誘敵深入戰術。他很奇怪敵人對方將戰術調整得居然如此順暢,從自己領兵出擊到現在,戰馬不過跑出了兩百餘步,而對方卻像事先已經預料好了般,整個軍陣從中央凹了道深深得溝槽。
溝槽正對着張金稱的馬頭,導致他和他麾下的弟兄找不到任何人拼命。而張財和張寶所在的兩翼已經和敵人開始了廝殺,他們被從兩側收攏過來的敵軍夾住了,要麼轉頭逃走,要麼以少擊多。
“加速,繼續加速,別管兩翼!”張金稱舉起橫刀,厲聲怒喝。對方明顯打得是兩翼包抄的主意,他剛好將計就計。敵陣已經變成了鉤型,還有很多騎兵從遠處兜回,不斷加固着隊伍的厚度。張金稱打算從“鉤子”的大拐彎處砸下去,將對方的陣型徹底砸斷。
一排羽箭迎面飛來,數量不多,但射得又準又很。其中一支被張金稱用橫刀磕飛,兩支擦着他的肩膀而過。他的身後和側面立刻響起了慘叫聲,有人落馬,有人受了重傷。爲了避免被自己人踩爛,受傷者忍住痛,雙手死死的抱住馬脖頸,繼續前奔,血在路上淋漓滿地。沒等張金稱看清楚自己的損失,又是一排羽箭,更密,更急。他身邊的護衛倒了下去,緊跟着落馬的是傳令兵。張金稱用刀尖從對方空蕩蕩的馬鞍子上挑起號角,甩給自己的左手,舉在腮邊,奮力狠吹。
“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催命的號角。對方已經射了兩輪,張金稱絕對不給敵人第三次開弓的機會。貼在馬背上的嘍囉兵們聞令摸出橫刀,甩開胳膊,舉平手臂,刀光如鐮….
“轟!”付出了數百條生命後,羣賊們終於和官軍撞到了一處。聲如驚濤拍岸。伴隨着人喊馬嘶,鮮血一下子濺起數尺高,在半空中綻放出一朵豔紅色的牡丹,然後繽紛落下。那是生命之花,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一個不甘心的靈魂。生也絢麗,死也燦爛。
所有人的動作在張金稱眼前瞬間變慢,他看到白刃割破鎧甲,砍入皮肉,切斷骨頭。看見自己人和敵人交替着落馬,然後,所有視線被橫飛的血肉所遮斷,眼前只剩下一片奪目的紅。
張金稱確信自己的隊伍擊中了敵陣最薄弱處,如願完成了既定的,將對方的騎兵糾纏住的目標。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所付出的代價竟然比預想中高出了好幾倍!他的兩翼已經齊齊地被敵軍切下,義子張財和張寶陷入苦戰,和中軍彼此再不能相顧。而追隨騎兵衝上前的步卒則半途中卻被突然迂迴過去的敵方騎兵切成了數段,每一段的人數都比對方多,但每一段幾乎都是被敵人壓着打。
戰鬥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張金稱已經不能再做任何戰術調整,他只能拼一步算一步。身邊衛士陸續和官軍交上了手,互有損傷。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敵兵穿過人羣,向他撲來,張金稱揮刀迎戰,二人戰馬盤旋,前蹄相互亂踢。刀光閃爍,那名旅率掃向了張金稱的胸口;張金稱在馬背上快速仰頭,將對方的刀鋒貼着鼻子尖讓了過去。他的眼瞼感覺到了森森的涼意,額頭上起了無數小疙瘩。沒等對方將招術用老,張金稱大喝一聲,身體在馬背上橫着打了個旋子,一腳正中敵人軟肋。
他聽見了肋骨碎裂的聲響,然後坐正身軀,帶馬踩向在地上翻滾掙扎的對手。幾名官軍士卒爭相殺上,逼住他的戰馬。下一個瞬間,張金稱的親兵也撲將上來,死死頂住那些官兵。雙方拔刀互砍,爲了救一個人付出更多的生命。
那名旅率掙扎着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在無數馬腿之間向前跑了幾步。然後,他憑着聽覺判斷出身邊的一匹坐騎上乘的是敵軍,撲上去,抱住了那個人的大腿,用力下扯。馬背上的嘍囉不得不回刀自救,用力砍向此人的後背。一刀,兩刀,三刀,受了傷的旅率發出狼一樣的長嚎,渾身上下淌滿血,卻硬生生地將嘍囉扯下了馬鞍。兩人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廝打,慘呼連連,然後突然分開,在血泊中翻滾,遠離,相繼停止了掙扎。
“我要你們的命!”張金稱看得雙目盡赤,瘋狂地衝向敵人。打了這麼多年仗,他從來沒看過如此勇悍的官軍。在他的記憶中,貼身近戰是官兵們最忌憚的,每次嘍囉們逼上去,對方寧可暫時退避,都不願意以命相換。而這次,敵人比他麾下這些吃過兩腳羊的嘍囉還狠,還惡,還不怕死。他的麾下幾乎要用兩到三人才能換得對方一個,而只要不能將敵人一刀斃命,受了傷的傢伙則會拼盡最後一口力氣拉上一個嘍囉墊背。
“賊頭,拿命來!”一名長相非常英俊的年青軍官舉槊迎住了張金稱。槊鋒如毒蛇,招招不離他的要害。張金稱左擋右隔,狼狽不堪。他的近衛捨命相護,試圖以多欺少。對方麾下的親兵也向這裡靠攏,與張金稱的護衛膠着成一個大疙瘩。
戰團外,馬匹縱橫,無數人魂歸塵土。
敵我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旭子就敏銳地覺察到了眼前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進過後的草原騎兵馳射戰術一直是他用以對付農民軍的絕招,對方平素訓練的粗疏和身上過於單薄的鎧甲導致他們很難在箭雨中堅持半柱香時間而士氣不散。一旦士氣降低到底線,這些沒有軍紀約束的流寇們往往會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邊同伴的死活。
這幾年來,從黎陽到歷城,再從歷城到瓦崗,憑藉着馳射和騎兵突襲相互配合,旭子幾乎沒遇到過敵手。他所向披靡,百戰百勝,敵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僅有的兩次平局都發生在瓦崗軍身上,第一次是於泰山腳下,他和秦叔寶所率領的一千餘齊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崗精銳,雙方審時度勢後選擇了各讓一步。另一次發生在運河邊,程知節憑着個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決心挽救了潰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難得的英雄豪傑,他們二人率領部屬擋住自己的騎兵突擊理所當然。但殘暴好殺的張金稱顯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認可的範圍內。於旭子眼裡,殺師仇敵張金稱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爲人齷齪的土匪流氓,這種人和他過去剿滅過的裴長才、齊國遠等一樣,最大的本領是欺負周邊老實本分的平民百姓,與朝廷正規軍作戰,根本不堪一擊!
然而,戰場的形勢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在驟然而來的打擊面前,張金稱部的確發生了混亂。但隨後,這支鎧甲殘破,兵器參差不齊的隊伍便向武裝到牙齒的官軍發起了反攻。李旭及時地調整戰術,用騎兵將張部分割成數段。局部範圍內,預料中的潰退確有發生,將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戰而逃。但留下來的將近半數的嘍囉兵們在明知道勝利無望的情況下非但沒有放棄抵抗,而是煥發出一種比勝負未分之前還強悍的戰鬥力。
那些絕望的嘍囉兵們各自爲戰,彼此無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個人出手的招術都狠辣異常,根本不考慮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着各種各樣的俚歌,有的歡快,有的悲壯,節奏一點也不整齊,但他們在全心全意地高歌,彷彿把死亡當成了一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不要圍住他們,放開一條缺口!”李旭不得不親自衝到第一線,對戰鬥目的進行調整。全殲這支流寇隊伍的代價太大,爲了汾陽軍的將來發展着想,他不得不給對手一個逃生的希望。傳令兵把主帥的意圖及時地用角聲送了出去,正在試圖將敵軍分割包圍的騎兵們聞令讓開了向南的一面,給流寇們留出了一條足夠寬的生存通道。讓大夥始料不及的是,並沒有更多的嘍囉退出戰場,敵人的動作越來約瘋狂,如醉如癡。
“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在探明敵軍已經沒有其他力量隱藏在附近後,李旭策馬加入戰團。眼前這種情況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參與過的虎牢關之戰,當年的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就是憑着着一夥死士硬纏住了宇文述的中軍和左翼,然後帶領另一支兵馬將隋軍右翼生生擊潰。若不是他及時做出了反擊,宇文述的四十萬大軍差點被人數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對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於他的眼前。張金稱的部屬訓練程度遠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們的臉上帶着同樣的決然。他們笨拙的戰鬥技巧在高速而來的騎兵面前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般不堪一擊,他們頑強的戰鬥意志卻像一頭頭受了傷的孤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還對方以顏色。
雙方從開始接觸到陷入混戰不過是數息之間的事,但在這短短數息之間,流寇倒下了將近五千,汾陽精騎也戰死了一千有餘。這樣的交換比例李旭無法承受,他訓練一名騎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時間,而對方只要攻破幾個堡寨,就可協裹數以萬計百姓入夥。
“大帥有令,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傳令兵及時地將李旭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帶隊的校尉、旅率們聞令後再度調整戰鬥策略,放棄與普通嘍囉兵的糾纏,優先照顧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較光鮮的強盜頭目。這次調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隨着一個個頭目和老兵的倒下,張金稱部逃離戰場的人越來越多。但留下來死戰的卻越發強悍。騎兵們每朝勝利接近一步,幾乎都要付出幾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澤爲代價。
“斬了那些戰旗!跟我去砍了敵人的戰旗”。李旭沒時間再猶豫,策馬急衝。他身邊的將士轟然響應,以主帥爲矛尖組成一個楔型攻擊隊列。剛剛痊癒歸隊的周大牛護在了李旭的左側,雄武營來投的柳屹護住了李旭的右側。從塞外歸來司倉參軍的張季急於立功,騎着一匹高頭大馬,緊緊地跟在了隊伍的最後。
“張參軍,你成麼?”與張季並肩而行的親兵隊正羅遠關切地問。從對方青白的臉色上,他知道眼前這個跟主帥有很深交情,曾經押送大批財物從塞外丹歸來的司倉參軍肯定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此人的騎術很好,但拿刀的姿勢明顯有些僵硬。這是因爲難以適應戰場上的緊張氣氛所致,當年他跟在遠房哥哥羅士信身後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我發過誓要報答李將軍!”張季的嗓音有些發顫。他盡力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若不是當年他收留了我,我現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們行,我一定也行!”
“把頭壓低,貼緊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傷,就向隊伍邊緣撤,千萬別掉下馬背!”親兵隊正羅遠見無法勸張季離開,笑着叮囑。他很喜歡自己這位同伴,與其他文職軍官不同,這位曾經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參軍大人身上帶着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經與主將失去聯繫多年,卻一直沒有私吞主將的任何財物。這種品質在中原的商販中也有,卻絕不多見。
他們二人跟在隊伍的最末,衝入敵軍之中。最前方的主帥所向披靡,整支隊伍也銳不可擋。李旭奮力砍倒了一面戰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戰馬踏翻了試圖衝上前護旗的死士。陸續衝上前的騎兵們紛紛揮刀,將自己身邊的嘍囉兵們一一砍倒。流矢在他們身邊呼嘯,竹槍和木棒亂紛紛地從戰馬兩側閃過,猶如正在移動的叢林。李旭撥轉馬頭,從叢林的另一側衝了出去。整支隊伍像長槊一般將敵陣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壓,指向另一面敵軍的戰旗。整支隊伍如怒龍般轉了個身,跟着他撲向正在負隅頑抗的另一夥嘍囉兵。馬蹄踏過被紅血融化了的白雪,濺起萬點粉色的泥漿。騎兵們屏住呼吸,高高地舉起橫刀。
那面戰旗下的頭目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馬殺來,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動迎上前,以長槍和彎刀相對。“殺一個夠本!”“老子已經賺足了!”大小嘍囉們嚷嚷着,跟在頭目身後舉起木棒、鐮刀。敵我雙方很快撞到了一處,金屬敲擊聲和人的吶喊聲交織,紅霧瀰漫,給天地間所有事物鍍上一層粉色。
李旭只用兩招便將那名頭目砍倒,對方看上去年齡比他還小,在被長刀砍中脖頸的那一刻,滿臉詫異。生命的跡象很快從他的臉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張開了嘴巴,似乎想笑,但從口中噴出的全是血。
“少當家!”張季聽見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聲卻令他心裡猛地一鬆,手中的彎刀也揮舞得愈發順暢。因爲處於隊伍末尾,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在觀戰,很少有機會出手。偶爾有一兩個倒黴蛋從戰馬旁邊晃過,張季急揮彎刀,迅速在對方身上切開一道尺許長的裂口。部落裡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戰場的義務,在草原上這些年,胡人的招術他沒少學。
一名已經受傷倒地的嘍囉兵猛然坐起,抱着一杆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馬腹。張季猛提繮繩,坐騎直接從另外幾名嘍囉兵的頭頂跳了過去。羅遠將手中長槊一撥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嘍囉脖頸。“跟上!別戀戰!”他向張季招呼,然後二人擺脫那些嘍囉,跟在主帥身後殺向下一杆戰旗。
和官軍一樣,流寇們也全憑旗幟來掌控隊伍。隨着一面又一面戰旗被砍倒,張金稱的部屬明顯發生了混亂。他們還在奮力苦戰,卻得不到有效的組織和指揮。平素裡在隊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們一個接一個被殺死,剩餘的小頭目們威望和勇氣不足,根本無法調度身邊的弟兄。
局勢明顯在向官兵一方傾斜,張季感覺到自家隊伍遇到的阻力越來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見主帥李旭挑開一把橫刀。緊跟着,刀光一閃,那名賊人的腦袋高高的飛上了天空。
“李將軍!李將軍!”親兵中,有人爲主將的勇武大聲歡呼。
“李將軍!李將軍!”張季跟着大夥高高地舉起手中兵器,吶喊,歡呼,熱血沸騰。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是很多人用來激勵自己的座右銘。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內能夠憑藉自身武藝,從寒門爬到大將軍,大總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個。士卒們知道自己這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帥的經歷畢竟讓他們看到了改換門庭的希望。這個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螢火蟲尾巴光芒那麼微弱的一點點,也足夠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氣。
對於很多士卒來說,李將軍三個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們必勝的信心。同時還代表着他們的人生目標。
他出身與我等相同,才華也未必出衆。只是憑藉不屑的努力和一點點際遇。“人不是牲畜,不需要名種名血!”很多年前,虎賁大將軍羅藝曾經說過的話,在李旭身上得到了一一印證。對很多弟兄們而言,李旭現在就是他們的將來。換句話說,成爲下一個李旭,便是他們的全部夢想。
“李將軍,必勝,必勝!”城頭上,也有無數步卒探出半個身軀,和城下鏖戰的弟兄們以同樣的節拍歡呼。四下裡涌起的歡呼聲如陽光,剎那間穿透流寇們用俚歌組成的愁雲慘霧。將光明和希望投下去,向戰場中央深深地投下去。
“必勝,必勝!”親兵們舉刀吶喊,跟在李旭戰馬後,在敵陣中往來衝突。流寇們依舊捨生忘死,但他們的抵抗力就像開了春後的積雪一樣越來越單薄。“必勝,必勝!”大隋士卒們催動坐騎,風一樣從敵人身邊馳過,刀光閃亮,綻放出最絢麗的生命之花。
“加把勁,讓他們再不敢來!”李旭舉刀,高呼。“砸爛他們的膽子!”周大牛、柳屹、張季、羅遠等人大聲重複,壓過戰場上其他一切噪音。刀鋒掃過流寇們簡陋的皮甲,切開敗革,切斷皮肉,切碎筋骨,奪走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們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一小隊嘍囉兵在幾名老卒的率領下撲上前,試圖扭轉自己一方的被動局面。他們知道自己的武藝遠不如對方,所以吶喊聲裡充滿了絕望。黑風毫不客氣地踢飛了衝得最快的一名悍匪,李旭用長刀掃倒了第二個。周大牛用馬槊捅翻了第三個,柳屹的對手轉身逃走,被他從後邊追上,一刀砍爲兩段。敵軍快速分散,騎兵們從背後追逐,血很快染紅了所有人的鎧甲,有流寇們的,也有他們自己的。但沒有人喊痛,也沒有人退出,他們跟在李旭身後不停地揮舞着橫刀長槊,一張張蒼老或稚嫩的臉也變得通紅,就像喝醉了酒。沒錯,他們飲得是戰爭之酒,沉迷其中,不知歸路。
那一刻,每個人都體驗到一種迷醉得感覺。高高在上,如漂浮於雲端。雲下,是血與火組成的戰場。他們的靈魂看着自己和敵人博殺,爲自己的英勇而驕傲喝彩。他們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疲憊,甚至忘記了自己身上剛剛添加的傷口。敵人變得弱不禁風,一推便倒。那些伸過來的長矛和橫刀動作緩慢,破綻百出。他們只要探出刀去,便能收穫勝利。而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甘美,就像新娘被燭火映紅了的雙脣……
張季不知道自己跟在李旭身後衝破了多少隊敵軍,他感覺到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過得像今天這般暢快過。“怪不得仲堅叔寧願刀頭舔血,也不願意再回塞外做富家翁。兩種生活的差異的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他癡癡地想,同時感受着馳騁疆場的萬丈豪情。
“老子今天砍倒了至少六個人,可以冊勳一轉,如果運氣再好一些的話,有可能官升一級,從司倉參軍升到行軍庫槽。”他用剛剛熟悉的大隋軍規精確地計算着自己的收穫,雖然他的父母早就音訊皆無,家鄉也早就毀於戰火。但如果得知他已經踏入仕途的話,二老在天之靈也會露出笑容吧。
他的好運似乎一直在繼續,特別是跟在無敵主帥身側。衝散了一夥賊兵,砍翻了其中領軍者後,李旭帶領着大夥又闖入了另一支做困獸斗的嘍囉兵當中。這夥流寇的人數比先前的幾夥都多得多,鎧甲和兵器的質量看上去也提高了不少。李旭迎住領頭的一名中年漢子廝殺,身後弟兄們也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一名嘴脣上籠着層焦黃鬍鬚的老賊衝上前和官兵拼命,被張季用彎刀擋住。此人的動作很敏捷,發覺張季的兵器比自己手中的竹矛短後,就一直與他保持丈餘的距離。老賊前竄後逃,說不出的討厭。他用削尖的竹矛在馬肚子旁亂點,逼得張季的坐騎來回亂跳。“拿命來!”張季怒喝,俯身揮刀,將刺向馬腹的竹矛砍斷了小半截。“去死!”他又接了一句突厥語,彎刀豎劈,將竹矛從中間劈裂。“斡,斡!”這次他喊的是牧馬人常用的詞彙,**坐騎聞聲轉彎,藉着戰馬的衝力,他用彎刀潑出一道光,掃斷對手的脖頸。
“第七個!”張季心裡默默地計算了一下,然後撥馬去追大隊。李旭已經帶人奔向了下一個目標,眼前這夥嘍囉兵還剩下一半,但旗幟已經倒了,幾個大小頭目被砍殺殆盡,再翻不起什麼大浪。
嘍囉兵們卻不願意放棄這個落單者,從幾個方向同時撲上前。張季用彎刀撥開了一把斧子,然後刀刃貼着對手的胳膊掃過去,在敵人胸口留下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瞬間,那道血痕裂開,敵人慘叫着栽倒於地。另一名手持長矛的嘍囉吶喊着衝來,張季用力磕打馬鐙,從塞外帶回來的契丹良駒長嘶一聲,躍出丈許。敵人的長矛走空,張季快速撥轉馬頭,衝向他,用戰馬的前蹄將其踏翻,然後揮刀砍向下一名攔路者。
“張參軍,別戀戰,跟上大隊!”親兵隊正羅遠再度殺回來,替張季衝開一條血路。“由弟兄們收拾這些傢伙,咱們的任務是跟上李將軍!”一邊與張季互相掩護着擺脫不甘心失敗的敵軍,他一邊叮囑,“李將軍已經殺到強盜頭子面前去了。那傢伙有些本事,剛剛把崔郎將打下了馬!”
“他哪來的這麼大能耐?”張季喘了口氣,本能地追問。郎將崔潛的武藝他見識過,比汾陽軍中大多數弟兄都高出不止一截。強盜頭子能將崔潛打下馬去,身手着實不可輕視。
“什麼本事啊,張金稱這賊是平素吃人肉的,佔了一個狠字而已!”羅遠揮槊逼退一名“絆腳石”,氣喘吁吁地說道。“你快點兒,別耽誤功夫。咱們李將軍的動作太快,去晚了就看不到他殺賊的過程了!”
張季沒有再搭腔,只是狠狠夾了夾馬腹。強盜頭子的名字他很熟,熟到聽在耳朵裡心臟就開始發顫。但他不認爲那是自己熟悉的身影。“此人的兒子我不認識。”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同時恨不得自己肩頭生出翅膀。
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靠吃人肉維持起來的勇氣抵擋不住堅苦的訓練和嫺熟的配合。騎兵們經歷了一番苦戰後,將被分隔開的敵軍逐個擊破。隨着一些悍匪的戰死,流寇們開始大面積的逃亡。他們不再管自己的同伴死活,也不再怕被大當家抓回去剝皮剜心。血淋淋的現實面前,他們不得不選擇逃避。
張金稱披頭散髮,猶如一個發了瘋的魔鬼。他的胸前裂開了道尺許長的刀口,虧得身上的鎧甲足夠結實,才僥倖逃過一劫。正是憑着這道“突突”向外冒血的傷口,他將郎將崔潛砍成重傷。隨後,又將三名前來援救崔潛的官軍將領陣斬於馬下。
幾個崔家的私兵奮不顧身地撲上,阻住張金稱向崔潛身上踏落的馬蹄。張金稱麾下的嘍囉也發出一聲吶喊,直撲崔潛。敵我雙方圍着崔潛的身體膠着成一團,不斷有人中刀倒地。私兵們幾度將昏迷不醒的崔潛背上肩膀,轉瞬之後便被瘋狂的嘍囉們攔了下來。嘍囉兵們用長槊、鐵矛衝着崔潛亂捅,又紛紛被私兵們架住。雙方誰都不肯放棄,慘叫聲不絕於耳。
混亂中,呂欽拍馬殺到,橫刀直掃張金稱。張金稱發出一聲怒吼,讓開刀鋒,反手劈向呂欽的肩膀。呂欽急忙倒轉刀背,架住張金稱必中一擊。“噹啷啷啷啷!”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令人牙酸。正當呂欽試圖將對手的兵刃推開的剎那,張金稱猛然一擡腿,靴子尖正中呂欽**坐騎的脖頸。
可憐的坐騎長嘶一聲,竄起了老高,將呂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無恥!”官兵們破口大罵,他們都看見了張金稱靴子尖上的血跡。這個稱雄一方的強盜頭子居然像小流氓一樣將靴子上嵌了把短匕首,隨時都可以當作兵器來暗算他人。
“老子樂意!”張金稱以怒吼聲相應。提馬去踩呂欽。崔家的私兵不忍看到呂將軍爲救家主而死,不要命地撲上前保護。張金稱哈哈大笑,向旁邊一帶馬頭,再度撲向崔潛。兩名爭奪崔潛的士兵措手不及,被他相繼砍翻。保護崔潛的人羣登時出現了一個缺口,張金稱身邊的嘍囉發出一陣狼嚎般的歡呼,揮槊捅下。
眼看着郎將崔潛就要大難當頭,斜刺裡突然飛來兩支羽箭,將衝到崔潛身邊的兩名嘍囉同時射倒。緊跟着,第三支羽箭穿過人羣,直奔張金稱梗嗓。老賊頭嚇得趕緊側身閃避,羽箭帶着風,從他的耳邊擦了過去。沒等他坐直身體,一匹黑色的戰馬從外圍飛躍進人羣,刀光直撲他的頭頂。
“鐺!”千鈞一髮之際,張金稱憑藉本能擋住了對方的致命一擊。一陣痠麻的感覺立刻從手肘傳遍半個身子,他悶哼一聲,將涌到嗓子眼裡的血硬吞了下去。然後翻腕橫推,根本不理睬對方橫掃過來的第二招。
以命博命,老子活夠了,拉上你一起死。憑着這一手狠招,張金稱不知道擊敗了多少對手。但這次他徹底失敗了,對方輕輕一擰身,便將他的反擊避開。手中的黑色長刀略做停頓,然後又烏龍般繼續向他的胸口掃將過來。
我命休矣!剎那間,張金稱心裡充滿了絕望。對手的本領高出他太多了,他根本沒有與人家拼命的機會。平生所做過的事情立刻紛涌而來,直衝他的心窩。“這樣死,也算值了!”他苦笑了一下,準備迎接最後的傷痛。
除了先前的刀傷外,期待中的痛苦卻沒有傳來。敵將在最後關頭突然偏開了刀鋒,將張金稱肩膀上的護甲砍得四下翻飛,卻沒有傷及他的分毫。
天地間突然變得極爲寧靜,敵我雙方所有人都楞住了,包括張金稱自己。對手居然放過了他,甚至不惜因此而受傷。衆人驚詫的目光中,此人用刀鋒逼住張金稱的脖頸,“你,怎麼會是你。你殺了九叔,你爲什麼?”
很少人能聽懂李旭的話,但所有人能聽出這裡邊所蘊涵的憤怒和悲苦。“李將軍和賊頭是舊相識!”已經目睹過無數怪事的親兵們震驚地想。“大當家認識敵將!”被騎兵們團團圍住了大小嘍囉目瞪口呆。
眼前的情景太詭異了,詭異到敵我雙方忘記了繼續廝殺。幾名喜出望外的侍衛全力衝上,從敵人眼皮底下抱起了崔潛和呂欽。而剛纔還對二人勢在必得的嘍囉們則眼睜睜地看着敵將被救走,居然絲毫不想出手阻攔。自家首領就在對方刀下,敵將只要揮揮手,就可以結束這場戰鬥。但敵將居然沒有做任何動作,他的刀在顫抖着,黑色的血從嘴角緩緩淌出。
“要殺便殺。九哥是我殺的,你給他報仇便是!”張金稱快速恢復了心智,仰着頭喊道。“老子不併了他,他也會並了老子。先一步後一步而已,沒什麼差別!”
“你撒謊!”李旭氣得兩眼冒火,揮刀劈了下去。“九叔不會,九叔不是那樣的人!”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吶喊。但張三當初明明曾經爲了救孫九不惜千里奔波,他們二人是過命的交情。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爲了什麼?
“鐺!”一聲金鐵交鳴將敵我所有人的神智拉回戰場。衆人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居然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然後,雙方所有人再度撲上。官兵們撲向那名架住李旭兵器的敗類,嘍囉們則不顧一切撲向李旭。
“是你!”一片混亂中,張金稱呆呆地瞪圓了雙眼。他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的青年,滿臉悲苦。“快走!走啊!”張季聲嘶力竭地喊,張開雙臂,用脊背護住張金稱,用血肉之軀擋住身後的所有橫刀和長槊。
“別傷了他!”“別傷張參軍!”李旭和命令和羅遠驚呼同時傳來,傳入將士們的耳朵。有人收招不及,刀鋒在張季的身上拖出長長的血跡。有人則茫然地舉起的長槊,不知到底該刺向何方。更多的人將怒火發泄在了大小嘍囉們身上,刀矛齊下,將他們挨個戳翻,統統剁成肉泥。
“大帥,放我爹一條生路!”渾身是傷的張季在自己父親面前轉過身,滾鞍下馬。不待李旭答應,他反手一刀,捅穿了自己小腹。
“小麂子!”
“參軍大人!”
“張參軍!”
驚詫地喊聲交疊而起,帶着錯愕,帶着惋惜,帶着悲憤。剛纔還恨不得將張季一刀劈翻的將士們沒想到他居然會走到這一步,再次停止了對敵人的追殺,楞在當場。
“大將軍,我爹不是壞人!”張季雙手按住地面,支撐着自己不立刻倒下。轉過頭,他衝着自己的父親喊道:“走啊!走啊!”,淚如泉涌。
他想過自己賺了錢後如何讓父親舒舒服服地過下半生。想過自己升了官後如何讓自己的父親在官差面前揚眉吐氣。爲了實現這一目標,他不惜在塞外眠沙臥雪。爲了達成這個夢想,他不惜放棄商號掌櫃身份,到李旭麾下當一名管理庫房的小吏。而現在,所有的夢想都沒有意義了。他又見到了自己的父親,曾經的唯唯諾諾的行商,現在名滿天下的惡賊。
“我爹不是壞人!”他喃喃地告訴自己,手一軟,整個人滾落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