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嘲笑李密的沽名釣譽,也可以嘲笑叛軍的裝備低劣,但他決不敢輕視給叛軍出謀劃策之人的智慧。事實上,旭子心底有一種直覺,自己的授業恩師楊老夫子就隱藏在對面的軍陣裡。眼前這場黎陽攻防戰,就像當年師徒之間的一場小考試,是師父對自己學業的一場檢測。只是當年在上谷郡,考試通過與否的彩頭不過是幾句褒獎,或者不痛不癢地打幾下手心。而今天,師徒兩人之中卻必然有一個要付出自己的性命。
旭子不知道夫子是希望自己通過這場大考,還是通不過。他只能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應付。楊夫子當年不經意間聊及的一些戰術心得,還有那本筆記上的所有類似戰例,逐一被他從內心深處翻出來,帶着幾分激動在眼前溫習。幾個經典戰例翻過後,他敏銳地判斷到,西城外的進攻可能是一個陷阱。隨着敵軍第一波攻勢的結束,這種感覺在他心中愈發強烈。以叛軍目前窘迫境況,黎陽城對他們涉及生死存亡,他們應該不顧一切來爭纔對。而李密的舉止卻太從容了,從容到令人無法相信其真實的地步。
所以旭子在叛軍第一波攻勢結束後,就悄悄地走下城頭,奔向了黎陽城另一側。他不放心,他需要親自再將其他幾側城牆的防禦再檢查一遍,結果,在東城門口,他恰巧迎上了蜂擁而入的叛軍。
敵軍的細作和自家的弟兄擁擠在一起,分不清旁邊的人是敵是友。而殺入城內的叛軍卻不管這麼多,揮動着橫刀,他們將擋在面前的所有人砍倒。東門下的士兵們哭喊逃命,在那一刻,他們已經絕望。但在下一個瞬間,勇氣又重新回到了他們心頭。
“弟兄們,把城門堵住!叛軍入城,大夥都沒好活!”亂作一團的雄武營兵士聽見有人在背後大聲喊。緊接着,他們看見了自家主將那杆大纛旗。親兵營的弟兄們像一堵牆般,牢牢地扼住了城門口的官道。在他們中央,自家將軍手持角弓,每箭必射一名敵軍倒地。
“李志、韓建,帶人封鎖街道兩側,有亂跑亂撞者,殺無赦!”李旭穩住頹勢後,立刻下達了第二條命令。他身後的兩個親兵旅率快速帶人衝向了街道兩側,趁着混亂,將自己人和敵軍一併擋在街道中央。
跑動的新兵沒勇氣衝撞主將的親衛,不得不停住了腳步。背後的叛軍卻毫不留情,舉刀將他們砍倒。這種不分敵我的暴行很快激起了公憤,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新兵們的求生再次戰勝了恐懼。
“弟兄們,轉身殺回去啊。他們入了城,全城殺光!”幾個機靈的親兵在人羣中大喊。
“弟兄們,殺賊立功,就在今日!”站在李旭身邊的張秀、周大牛等人齊聲高呼。“李將軍來了,咱們不會敗!”
“李將軍,李將軍來了!”雄武營的老兵吶喊着,轉身殺了回去。纛旗下,站着的是年齡比他們小,但數度與他們共同進退的李郎將。有他在,雄武營就不會輸,大夥的封侯夢想就不會破滅。功名但在馬上取,有多少男兒是做着這樣的夢想成爲大隋驍果。但在入伍後,無數軍中前輩卻告訴他們,大隋朝注重等級,注重門第,寒門出身的子弟如果不依附於人則難以出頭。在他們對自己的人生瀕臨絕望時,李將軍以自己爲例子告訴他們,那些全是騙人的假話。男人只要努力,肯定有出人投地的機會。因爲在三年之前,李將軍的境況比他們還窘迫,家世比他們還寒微。而現在,他卻是大隋朝的虎賁郎將,是許多豪門子弟都做不上的五品高官。
有主將在鎮場,混在新兵中的細作們便無法掀起更大的風浪。很快,他們或被叛軍自己殺死。或者因爲衝動本陣,被親衛們無情地執行了軍法。剔除了毒癰後的雄武營重新恢復了力量,堵在內城門附近,寸步不讓。敵我雙方開始在城門下膠着,叛軍一時無法擴大戰果,雄武營一時也無法重新奪回城門。
僵持了數息之後,李旭就發現了城牆上的混亂狀態。他立刻派出張秀去向宇文士及求援。當對方帶着援軍趕來後,雄武營慢慢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作爲後備隊的四個團驍果們的戰鬥力和裝備本來就比混編後的新兵強上許多,宇文監軍又非常及時地控制住了城牆上的局勢,在城頭守軍的支援下,大隋官軍漸漸將叛軍推出了內城門。
“弟兄們加把勁兒,把他們推出去!”雄武營的老兵們吶喊着,一向叛軍發動反擊。來自眼前和頭頂的雙重壓力迫使叛軍不斷後退,片刻之間,半個甕城易手。見到敵軍力乏,雄武營弟兄們鬥志愈發旺盛,爭先恐後地向前,眼看着就要接近外側城門。
“大牛哥,大牛哥,我又砍倒一個!”錢小六的聲音在甕城內迴盪。他是跟着周大牛從汝南郡去投驍果的,本想着博一個功名,光宗耀祖,誰料到去了遼東後沒幾天,就被打成了苦囚。遼東之戰後,他和周大牛一道被張秀從苦囚中挖出來重見天日,併成了主將的親衛。
“美,美死你個小娘養的!”周大牛小聲嘀咕,忌妒得心裡直冒酸水。將大夥的鬥志激勵起來後,主將李旭就停止了身先士卒的衝殺,帥旗的位置也相應地從最前方移動到衝鋒隊伍的中間。作爲將軍大人的親衛隊正,周大牛自然不能丟下主將不管,像錢小六那樣和普通士兵一起去搶戰功。但他又無法忍受近在咫尺的功勞就這樣溜走,氣得雙眼冒火,恨不能將錢小六揪回來與自己換換位置。
臨入親衛團之前,親兵校尉張秀大人曾經親口對他說過,郎將大人喜歡身先士卒,所以作爲親衛,他們的訓練要比普通士卒嚴格得多。同時,立功的機會也遠高於其他人。眼下雄武營大部分旅率都是監軍或主將大人的親衛出身,就是此言最好的明證。周大牛記得,從城門口的戰鬥開始到現在,錢小六至少向他炫耀了五次戰果。斬首五級的戰果報上去,此戰結束後,錢小六的職位決不會比他這個老大哥再低。
突然,周大牛感覺到自己一方的攻勢滯了滯。緊接着,他就看見幾隊全身包裹着鐵皮,只露出兩個眼睛的步卒逆着人流衝進了甕城。擋在他們道路上的人,無論是叛軍還是雄武營袍澤,都被他們撞翻在地。一直衝殺在最前方的錢小六來不及後退,被三把碩大的環首刀同時砍中,連人帶兵器斷成了數截。
“小六子!”周大牛覺得心裡像被紮了一樣痛。錢小六是他從小玩到大,一起橫行鄉里,一起打架,一起被打的同伴。眼睜睜的看着對方慘死在面前,這種打擊他實在無法承受。
提盾持刀,周大牛不顧一切向前衝去。踩過幾具屍體,橫刀潑出一片金光,重重地砍在了一名叛軍的肩膀上。耳畔只聽見“咯”的一聲,銳利到可以將馬頭從馬脖子上一刀砍下來的大橫刀卻只砍透了敵軍的鎧甲,陷在敵兵的肩頭,無法再深入半寸。說時遲,那時快,受了傷的叛軍士卒手中的厚背環首刀一掄,硬生生地將周大牛的兵器砸成了兩段。
論鋒利程度,厚背環首刀遠不及大隋軍中慣用的大橫刀。但論重量和厚度,環首刀卻比大橫刀高出了至少三倍。再度衝進甕城的叛軍個個都是彪形大漢,重達近二十斤的厚背環首刀在他們手中揮得嗚嗚生風。雄武營的弟兄們殺上去,要麼兵器砍中了對方身體,卻未能造成致命創傷,要麼兵器被人家用環首刀砸折,瞬間變成了以赤手空拳對付敵軍的鐵甲鋼刀。
兩名鐵甲叛軍齊齊跨步,一左一右,用環首刀向周大牛劈來。周大牛手持鐵盾,利用在親衛團裡苦練出來的本事左擋又磕。他被人逼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突然,他又被地上屍體絆了一下,跟跟蹌蹌地向後倒去。
“完了,小六的仇沒法報了!”周大牛悲憤地想。他看見一把鋼刀向自己劈來,然後覺得頸部傳來一股大力,拖着他整個人快速向後退去。
“帶着弟兄們後撤!”死裡逃生的周大牛聽見郎將大人如此吩咐。擡起驚魂初定的雙眼,他看見李將軍再度抽出了他那把黑刀,站在了自家隊伍的最前方。
一把環首刀劈來,被李將軍磕飛上半空。然後,那把嗜血的黑刀劈開厚重的鐵甲,將前衝的敵軍砍成兩半。
“長矛手跟我斷後,其他人退入內城!”旭子從敵軍屍體上拔出刀,大聲命令。緊接着,他後退一步,躲開側面砍來的一擊,黑刀逆勢上兜,找上了來人的脖頸。
鐵環編制的頸甲如豆腐般被黑刀切開,身披鐵甲的敵方校尉捂住喉嚨,瞪着難以置信的眼睛蹲到了地上。他身邊的兩個親兵試圖替自家校尉報仇,被李旭一刀一個劈了回去。敵軍的攻勢登時一滯,藉着這難得的喘息機會,雄武營的弟兄們調整陣型,將刀盾手圈在了隊伍中央,長矛手列在了隊伍最外側。
“別戀戰,後退!”李旭一邊抵擋叛軍的進攻,一邊命令。新衝上來的這夥重甲步兵無論在裝備精良程度方面還是在士卒訓練程度方面都是雄武營驍果的數倍。這樣的對手無法力敵,此刻雄武營最好的選擇便是縮回城內,放下隔離內城和甕城的鐵柵欄,然後利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來解決戰鬥。
“粘住他們,粘住他們!”鐵甲步卒後,叛軍的將領大聲下令。不能讓隋軍撤入內城,只有粘住這夥隋軍,甕城周圍城牆上的隋軍纔會投鼠忌器。否則,一旦城牆上的敵軍放開手腳,鐵甲步卒就面臨滅頂之災。這類昂貴無比兵種的防禦力雖然好,但盔甲的重量也嚴重限制了他們行動的靈活性。
“不要慌,且戰且退。長矛手,用力前刺!”旭子揮刀砍翻一名追得太靠前的敵軍,大聲命令。十幾杆聚集在他周圍的長矛奮力前刺,捅穿厚厚的鐵甲,給予敵人致命一擊。衝在最前方的一層叛軍慘叫着倒了下去,他們的袍澤卻毫不猶豫地踏過自家弟兄的軀體,揮刀橫掃,將數杆長矛同時掃斷。
內城的門洞很窄,雄武營的弟兄門一時無法全部退回城內。落在後方的人,不得不轉身迎敵。不斷有衝上來的敵軍被砍倒,刺穿,也不斷有雄武營的弟兄倒在敵軍的鋼刀下。雙方有着同樣的面孔,帶着同樣的勇氣,甚至爲了同樣的目的而輾轉廝殺。血柱一道接一道飛濺起來,染紅甕城的青灰色的城牆。
宇文士及呆立在城牆上,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如果旭子不在甕城內,此刻他會毫不猶豫地命令士卒落下鐵柵欄,將甕城中的自己人和敵軍一道隔離在外。然後用滾木擂石從四面八方打下去,將底下的人不分敵我全部砸成肉餅。
慈不掌兵。這個慈字,不光指的是針對敵人,也包括必要時刻壯士斷腕。但現在,落下鐵閘的命令他卻傳不下去。事實上,即便此刻他有勇氣下達關閉內城門的命令,城牆上的袍澤們也不會去執行。宇文士及知道,旭子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身旁這些驍果們正是看到了主將的親身經歷,才滿懷希望地留在雄武營中爲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博殺。如果他今天敢下令拋棄旭子,無論黎陽之戰結果如何,大部分驍果將不會再承認他這個監軍。甚至,這些無法五天的傢伙都通過行刺他這個監軍的方式來爲郎將大人討還公道。
宇文士及不明白李旭通過什麼手段握住了雄武營弟兄的心。但他卻能聽得見袍澤周圍焦急的吶喊,能看見許多兵器被劈斷的士卒依然站在李旭身邊,與主將大人共同進退。能讓很多你連他名字都記不住的人選擇與你同生共死,這是何等的榮耀。爲將者能讓士卒效死到如此地步,夫復何求。剎那間,宇文士及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已經沸騰,恨不得殺跳下城去,把那個被士兵們仰慕着的少年人,換成自己。
有這樣一羣弟兄在身邊,足以縱橫天下。宇文士及感慨着,用橫刀指向了靠近外城門一側。“到那裡去扔滾木,切斷敵軍,切斷敵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調,然後,看見城牆上百餘名弟兄爭先恐後跑到城門頂,下暴雨般的將滾木、擂石、甚至叛亂者的屍體一同砸下。
甕城中的叛軍沒料到宇文士及還有這一手,登時被砸了個人仰馬翻,整個攻擊節奏再度爲之一緩。甕城內的雄武營弟兄把握住戰機,快速後退,又一批滯留在外的人順利躲回了城內。
韓世萼迅速調整部署,命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迫近了城牆,將羽箭層層疊疊地射進城門上的敵樓中。支撐敵摟的四根粗大的木柱瞬間就扎滿了白羽,沒被敵樓擋住的羽箭刺破長空,刺透鎧甲,將幾十名正在高舉滾木的大隋勁卒射成了刺蝟。
“啊――!”受了傷的雄武營弟兄慘叫着從城門上方落下,和手中的滾木一道,完成了對敵軍的最後一次攻擊。得到己方支援的鐵甲叛軍越戰越勇,大踏步上前,砍翻對手,從數個方向擠往內城門。
大多數雄武營的弟兄門都退入了城內,內城門口,只剩下了李旭和二十幾名負責斷後的悍卒。他們以主將爲核心,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且戰且走。而敵軍如狼羣般四下咬上來,將最外圍的士兵肉片一樣撕下。敵軍已經看出來旭子是這夥人,甚至整個黎陽守軍的核心。他們知道自己如果將面前這二十幾人咬住,黎陽城內門就永遠不敢關閉。
但是,他們想錯了。
“關城門!”李旭劈翻自己的對手,衝着城牆上的宇文士及大吼。他身上已經受了好幾處傷,虧得李淵給的鎧甲結實,纔沒有喪失戰鬥力。但這種幸運不會持續太久,衝過來的敵軍戰鬥力越來越強,他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順利擊敗下一個對手。
“什麼!”宇文士及大驚,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
“不能關,不能關!”城牆上,忠勇的士兵們大聲抗議。有人順着馬道跑下城牆,試圖給自家主帥以支援。有人則冒着箭雨衝進城摟,將大量的石塊和滾木砸落。
以命換命,城摟內的雄武營士卒扔下滾木,砸翻數個叛軍。叛軍的羽箭同時也射穿了他們的身體。不斷有人衝進城樓,舉起滾木擂石。也不斷有鐵甲步卒涌進甕城,踩着血漿向前推進。
“粘住他,粘住他!別放他走了!”鐵甲步兵的主將帶着親衛衝進了甕城,用鋼叉指着李旭大喊。幾名士兵欲在自家主將面前表現,奮不顧身地衝上前。但是,他們手下的功夫實在不濟,不到三招,就做了旭子的刀下之鬼。
新的一輪廝殺結束,又幾名斷後士卒倒下,城門口,除了李旭外只剩下了不到十名悍卒。大夥冷笑着,聚集在主將周圍,就像一塊礁石,死死擋住涌向城門的人浪。
“讓開,我來!”鐵甲叛軍的主將,擠開身邊的士卒,挺叉向旭子撲來。“狗官受死!”他大聲斷喝,身體騰空,人隨叉走,瞬間已經撲到李旭身前。
“鐺,鐺,鐺!”李旭連接對方從半空中刺來的三叉,後退半步,揮刀向敵將腰間砍去。
“啊!”敵我雙方士卒都發出一聲驚呼。這幾下快若電光石火,沒等他們驚呼聲結束,那名姓吳的叛軍將領於半空中一擰身,鐵叉順勢向下一橫,擋住了旭子的致命一刀,然後飄然落下。挺叉再刺。
“鐺!”李旭又擋住了對方致命一擊,被黑刀上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兩膀發麻。
“鐺!”吳將軍大步後退,看着和自己一樣勇悍的對手,滿臉都是驚詫。
“是你!”二人同時驚叫。下一刻,又揮舞兵器戰到一處。“你居然做了狗官!”吳將軍憤怒地罵,恨不得將李旭一叉戳翻。“你是叛賊?”李旭一邊隔擋,一邊追問。黑刀潑出一團烏光,再度將吳將軍逼退數步。
“關城門!”李旭再次大喊,左手抓住繫着半塊釘拍的鐵鏈,雙腿猛用力,整個人躍到了半空中。他的身體藉着鐵鏈的牽引在半空中畫出一道死亡之圈,兜過叛軍的面甲和頸甲。叛軍的面甲和頸甲均爲鐵環編制,防禦最爲薄弱,凡被黑刀砍中者,無不碎裂。面甲的主人或者捂臉,或者掩喉,慘叫着蹲在了地上。
“把李將軍他們拉上來,關城門!”宇文士及終於明白了李旭的想法,命令聲中帶着狂喜。
與他一樣機警的敵軍士卒也識破了李旭的打算,吶喊着再度衝上。被李旭身邊最後幾名士卒一一逼退。敵軍退開後,倖存的親衛學着主將的樣子抓住頭頂上的鐵鏈,腳踩城牆,在城上同伴的配合下快速升高。在升高的同時,他們還沒忘記再狠劈幾刀,讓敵軍無法順利接近。
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轟然而落,隔斷城牆內外的仇恨。李旭和最後的幾名親衛快速騰空,在敵軍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接近城垛口。
“準備滾木擂石!”李旭望着腳下的吳黑闥,大聲喊道。快走,他心裡默默禱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無法大聲,只能期望吳黑闥懂得審時度勢。
“嗚!”一杆烏黑的鋼叉凌空飛來,擦着旭子的臉,射入青灰色的城牆。
“啊!”城上的雄武營將士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看見鋼叉走空,他們又興奮地發出了一陣狂呼,“李將軍,李將軍平安!”
“李將軍,李將軍!”城上城下,歡聲雷動。
“咳咳!”旭子被鋼叉濺起的塵土嗆得大聲咳嗽,身體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停頓了片刻。然後,他手臂猛扯鐵鏈,腳尖一踩叉柄,整個人再度竄起五、六尺,如頭蒼鷹般,穩穩地落上了黎陽城頭。
“準備滾木擂石!”旭子登上城頭,立刻用黑刀指向敵軍,拖長了聲音命令。在關切的目光中,他看見吳黑闥帶着鐵甲步卒,倉惶敗退。
雄武營的弟兄們用滾木擂石“留住”了十幾名撤退不及的敵軍,接着,東城外的戰鬥就陷入了沉悶的僵持狀態。韓世萼麾下的叛軍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但在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協助,他們一時無法奈何黎陽城高大的城牆。雄武營的弟兄們佔據地利優勢,士氣高昂,但敵軍不進入甕城,他們也沒法對其製造更大的殺傷。大部分時間內,雙方都在以羽箭互射,叛軍射出的利箭從天空中落下來,扎得城頭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白羽。而那些靠近城牆外側城垛後邊的死角,則成了守軍理想的避風港。他們把身體蜷縮在那裡,用盾牌蓋住小腿,不時探出頭去放一支冷箭,像敵軍示威。雖然大多數情況下羽箭距離目標都差了十萬八千里,但也射得不亦樂乎。
李旭抱着自己的黑刀,縮卷在敵樓外側女牆下喘息。剛纔的戰鬥太緊張,此刻轉危爲安,他覺得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力道。而胳膊和大腿上幾處小小的傷口也開始疼了起來,隨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宛若有刀子在向肉裡扎。這些都不是讓他最煩惱的事情,此刻他最頭疼的是在敵軍中又發現了一個朋友。一個曾經彼此救過對方性命,眼下卻不得不拼你死我活的朋友。
吳黑闥和他麾下的鐵甲步兵沒有撤得太遠。不甘心失敗的他此刻就站在距離外城門不到一百五十步的官道上,等待下一次進攻機會。城頭上零星射下的羽箭到了這個位置已經失去了力量,即便射中,也無法穿透鐵甲。除了那個曾經的好友,吳黑闥不相信黎陽城內還有第二人能在這麼遠的距離外給自己致命威脅。他將手中的兵器換成了巨盾和厚背環首刀,不安地來回踱步。不知道是因爲捨不得失落在甕城內的鋼叉,還是出於其他原因。旭子看到他幾次試圖衝向城門,但幾次又在半途中退了回去。“他是想跟我說話!”李旭覺得心口有一股氣憋得難受,他也想從城牆上探出頭來,問一問吳黑闥好好的江湖遊俠不做,爲什麼去做被抓住後要抄家滅族的叛賊勾當。但在幾度權衡後,旭子心中的衝動終於被理智給壓了下去。他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旭子了,官爵和名聲已經成爲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人身上揹負的東西越多,往往做事越需要考慮後果。
“熟人?”宇文士及弓着要,貼着女牆跑過來,笑着追問。
“算不上太熟,一道在塞外販過馬而已!”李旭聳了聳肩膀,懶懶地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反常表現瞞不過宇文士及,索性乾脆地承認。經歷了這麼長時間交往,他也發現宇文士及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可惡。
“用刀子付的帳吧!”宇文士及犀利的舌頭成功地爲他自己換回了一個白眼,笑了笑,他繼續說道:“那傢伙好身手,難怪能和你一道去禍害阿史那卻禺!可惜走的不是正道,白白辜負了一身武藝!”
“他性格和你很像!”李旭用黑刀磕了磕宇文士及的戰靴,示意對方把腿儘量向牆根縮,以免被流矢所傷。“他說當官的全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所以這輩子生不入公門,死不入地獄!”
“是麼?”宇文士及臉上涌起一層促狹的笑意,“能在叛軍中號令兩個團鐵甲的,至少也是個督尉吧。難得叛軍的官兒就不是官兒麼?若是楊玄感真有幸取了天下,難道他肯將捨命換來的功名白白送人?”
如果這兩個人放手打一場嘴架,場面一定會很精彩。李旭回頭從望孔裡看看肅立在城外官道中央的吳黑闥,又看看吐着舌頭逞威風的宇文士及,不無惡意地想。關於這個話題,他不打算討論太深,所以主動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戰況上。
“趙長史傷得怎樣?有性命危險麼?”
“捱了三刀,傷口挺大。還好,都是菜刀砍的,沒傷到骨頭。有孫郎中在,他死不了!”宇文士及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彷彿發現了什麼得意事情般,樂不可支。
“笑什麼,我都說過和他不太熟了!”李旭被宇文士及笑得有些發毛,板起臉來強調。
“熟也沒用,疆場無父子!他不殺你,不代表別人不捅你一刀!”宇文士及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後,伸手在自己護鐺中上方比了比,齷齪地笑了起來,“你猜趙長史有一刀挨在什麼地方了,大腿根兒,再偏半寸…….”
李旭目光順着宇文士及的手望去,猛然,他明白了趙子銘差點被人砍成太監的窘境,心中感到好笑之餘,又升起了對宇文士及的幾分不滿。“有什麼好笑的,他是咱們的弟兄哎!你可是雄武營監軍,當朝駙馬……”
原來駙馬督尉也這麼粗俗!旭子被自己的新發現嚇了一跳,敏感地閉上了嘴巴。在他心中,大部分豪門世家出身的人都是彬彬有禮,冷漠而陰險。即便跟宇文士及這麼熟,他也沒想到對方性格中還有如此惡俗的一面。“他好像越來越惡俗了”旭子被自己的發現震驚不已,同時覺得和宇文士及彼此之間的關係快速被拉近。一瞬間,李建成、劉弘基、李淵、宇文述等人留在旭子心中的印象也愈發清晰。
“噢,我忘了你還沒成親!”宇文士及被旭子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迷惑,一廂情願地揣測起對方不爲趙子銘的傷勢慶幸的原因來。“沒關係,包在我身上。此戰之後,你肯定一舉成名!很多人巴不得將女兒送上門。”
“監軍大人,敵軍還在攻城!”李旭窘得耳朵都紅了,低聲抗議道。
“強弩之末耳!我不信他韓世萼能用手把城牆推倒。如果他再派人進入甕城,剛好咱們再湊一批首級去領功!”宇文士及自信地回答。他非常喜歡少年人窘迫的模樣,在自己原來那些朋友中,提起婚事會臉紅的人可是不多。那幫傢伙從小就有貼身侍女服侍,不到十四歲就明白了什麼是人道。婚姻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場交易,家族和家族之間的交易。宇文士及看着面紅耳赤的旭子,猛然想起了自己妻兒。已經結婚好些年了吧,宇文士及不記得那場交易發生在什麼時候了,他只知道,娶一個公主決不意味着幸福。
“將來你看上誰家的女兒,我替你去說項!”宇文士及拍拍李旭的肩膀,用微笑掩蓋住心中的感慨。他清楚自己並不是完全在說笑話,像李旭這樣快速崛起,又沒有家族依託的少年將軍,與某個家族聯姻,的確是一種可以保持自身獨立,又能獲得強援的好方式。而某些對門戶看得不那麼重的家族,也不吝嗇嫁出一個庶出的女兒,以拉攏一個大有潛力的軍中新秀。
李旭笑了笑,沒有回答。‘真的會一舉成名麼?’他不敢把自己的前程想得如此平坦。但下一刻,各種期待卻亂紛紛地涌入他的心頭。‘會升官?還是加爵?還是賜給食邑?’他不無開心地想,幻想着自己衣錦還鄉時,父母臉上滿足的笑容。爹肯定說,“旭子,你爲咱李家爭光了,你爺爺在世時,就說你是咱李家墳頭的一根蒿子!”而娘呢,她會幸福地穿上皇家賜給的錦緞所做的衣服,然後不甘心地問自己,爲什麼不抓緊時間找個媳婦,讓她也早日報個孫子。
‘陶闊脫絲已經嫁了吧!’猛然,一股憂傷的感覺涌遍李旭的全身,他緩緩地站起來,用盾擋住身體,慢慢地向馬道走去。
“你去哪?”宇文士及追問,不明白少年人又犯了哪根筋,剛纔提起軍功,臉上還陽光燦爛,轉眼就陰雲密佈。
“此刻東門平安,我去其他幾個城牆巡視一下!”旭子沒有回頭,背對着宇文士及回答。腿上的傷口隨着走動,慢慢地滲出幾滴血。被城上的夕陽一映,顯得格外紅豔。幾根流矢飛來,旭子抖動黑刀,將箭桿一一劈成了兩半。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張秀帶着十幾名親衛,快速跟過來,在旭子身邊圍出一堵盾牆。
“請孫郎中,請孫郎中,將軍身上有傷,將軍身上有傷!”周大牛驚惶失措地喊道。
“別一驚一乍的,這種小傷,晾着最好!”李旭用刀背拍了拍周大牛的肩膀,低聲吩咐。他不想驚動更多的人,疼痛可以令他清醒,可以讓他忘記很多煩惱。可以讓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會因爲周圍的干擾而在旅途中迷失。
大隋的將軍,在蘇啜部那些長老的心中,分量應該能比得上一個突厥的王侄吧。只是這一切,來得都已經太遲。不是造化弄人,而是自己和陶闊脫絲,相逢實在太早。
少年人慢慢走下馬道,腳步也慢慢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