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春天的太陽把整個氈包烤熱,李旭才硬着頭皮爬起來。仗打完了,不需要他再帶着甘羅去鼓舞士氣。如果沒猜錯的話,今天應該是參戰的各部落長老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分配俘虜的大日子。對擁有一羣曾經被自己殺死了家人的奚族奴隸,李旭提不起半分精神頭。自己和徐大眼早晚要回中原去的,除了陶闊脫絲及與她有關的記憶,李旭不想讓這裡的任何東西陪伴自己離開。
強者擁有一切,甚至可以對弱者的生命和尊嚴隨意踐踏。這是草原規則,既然與這規則格格不入,自己不如早一些回到家鄉去。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還有那寧靜得有些乏味的年少歲月,李旭悠然神往。當時未曾覺得那些日子有多美好,如今回憶起來,才發現所有的記憶都充滿了溫馨。
“如果徵兵結束了,或者能打點官府…….”李旭突然有些一廂情願地相信起九叔所說過的,大隋的官吏沒那麼差勁的話來。
“哥哥曾經爲大隋捐軀,父母年老,再加上幾塊精美的玉器說話,地方官應該會講些情面吧。”李旭默默地想着,信手拎起了堆放在氈包角落的麻布包裹。
包裹顯然被人翻動過,裡邊的財寶被重新整理,擦拭得乾乾淨淨。從貨堆的大小上看,所有財寶應該都在。李旭仔細翻了翻,發現自己承諾給陶闊脫絲的那根玳瑁發鏨不見了。
“這野蠻丫頭!”李旭苦笑了一聲,知道昨夜醉中的夢境是事實。望着自己的雙手發了一會兒呆,將包裹繫好,拎着走出了氈帳。
春天的陽光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坦。整個蘇啜部落都沐浴在這仲春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寧靜、和諧。慶典留下的痕跡已經被奴隸們清理過了,血染紅的地面上被挖出了嶄新的黑土。草根的芬芳和羊毛燒焦的味道完全取代了空氣中曾有過的血腥氣,也讓昨日的瘋狂煙消雲散。蘇啜部還是那個熱情好客的蘇啜部,善良的牧人臉上的笑容依舊那麼善良。只是在少年眼中,陽光下所有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模樣。
幾個牧民帶着妻兒,正興高采烈地向自己家新分得的牲口身上做印記。他們或者在羊耳朵上縫一塊布,或者在馬屁股上燙一個花,長期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的財產和別人的財產分開,祖輩傳唱的歌謠中教會了他們所有生存技巧和規則。
兩身強力壯的牧人按住一名小女孩,把一個鐵項圈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後在女孩胸前墊上沾了水的氈子,提起燒化了的鉛水,將項圈的封口焊死。女孩被鉛水在氈子上濺起的熱氣薰得眼淚直流,卻不敢放聲哭,也不敢掙扎躲閃。這個項圈是奴隸的標記,除非好心的主人放了她,或者因垂涎她的姿色娶她爲小妻,否則,她永遠不可以將鐵項圈解下來。
李旭看得心裡發堵,拼命加快了腳步。好在杜爾的家距離他的氈包不遠,轉眼就到。缺了一條手臂的杜爾沒能參加最後一場戰爭,所以他家門前也不像別人家那般熱鬧。
杜爾自失去一條手臂後,因流血過多昏迷了四天四夜。部落裡的長老都認爲他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李旭卻帶着甘羅每天都來呼喚他,用聖狼賜福傳說給了他活下去的動力。對於怪力亂神,李旭秉承聖人遺訓,是向來不信的。但能用其來救人性命時,則又樂此不疲。
因此,杜爾一家對李旭很感激。見其拎着一個大包裹走進來,立刻捧出了奶茶和點心。李旭不會用草原上的方法做飯,所以幾個月來的上午餐大部分都是在杜爾和阿思藍家吃的。聞到了奶茶香味,他也不客氣,盤坐在杜爾對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陶闊脫絲昨天鑽你的氈包了?”杜爾第一句問話就差點讓李旭被奶茶嗆死。
“咳,咳,咳……”李旭拼命咳嗽着,臉紅得像一個初冬的爛柿子。杜爾見他滿臉尷尬,嘿嘿一笑,帶着幾分調侃的意味說道:“你小子的確有福,陶闊脫絲是部落裡最美的少女,從上一個夏天開始,方圓幾百裡多少個男人做夢都想着她!”
“我什麼都沒幹!”李旭在心裡大叫,臉上的表情更加古怪。杜爾卻以爲他是年青臉嫩,伸出唯一的左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鼓勵,“別害羞,男人家有什麼可害羞的。加油,當年我才十四歲就…….”
“叮!”杜爾妻子手中的銀勺子碰在銅碗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獨臂杜爾嚇得吐了吐舌頭,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內。
這種事情,越描越不清楚。李旭搖搖頭,無奈地接受了眼前事實。用奶酪、乾肉與奶茶將肚子撐起來後,他拎過自己的包裹,從裡邊掏出幾塊玉雕,擺在了杜爾面前。
“附離,你這是幹什麼,欺負我只有一隻胳膊麼?”熱心腸的杜爾立刻翻了臉,和妻子並肩站了起來,手握着腰間的刀柄說道。
“按草原的規矩,你曾和我並肩而戰,作爲聖狼護衛,我可以把自己的戰利品轉送給你!”李旭笑了笑,根本不受杜爾夫婦的威脅。草原上有很多不成文的風俗,任何人都得遵守。比如進入朋友的氈包中,你可以帶送給他酒和活羊,卻不可以送給他乾糧或肉食。否則,就等於在罵朋友窮得已經揭不開鍋。
李旭在蘇啜部已經生活了小半年,對這裡的風俗多少都瞭解了一點。如果以朋友的身份把搶來的財寶贈給杜爾,二人並非血親,的確侮辱了杜爾的尊嚴。但以戰友兼上司的身份贈送財物,杜爾卻不可以拒絕。
平日,李旭的身份是聖狼護衛,地位等同於部族長老。戰時,李旭可以統帥一百個勇士,而杜爾只是一個小箭(夥長)。所以李旭把並肩作戰四個字擺出來,杜爾夫婦立刻無話可說。
夫妻兩個明白李旭的一番好心,不得不坐了下來。眼前的玉雕卻不肯收,從不能繼續保護附離大人到李旭和杜爾不互相統屬,找了無數個理由推辭。直到李旭再次擺出了護衛的架子,杜爾才勉強命令妻子將玉雕收了起來。
杜爾在蘇啜部屬於富人,見多識廣,知道兩塊玉雕中任何一塊的價格都足以換一百頭活羊。心中也明白李旭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自己失去了一條手臂後生活無着。感動之餘,便提出將自己家的駿馬送給李旭。李旭不忍繼續推脫下去傷了杜爾的心,想了想,說道:“馬就算了,我估計長老們還會從戰利品中分給我幾匹好馬。我一個人,平時也用不到那麼多馬。我家的羊倒是不太多了,你送我五頭,晚上咱們到我家去喝酒!”
杜爾一聽,心中大樂。連忙請求父親幫忙去野外將自家的綿羊抓五頭膘最厚實的回來。春天是抓膘和受孕的好季節,牧人們很少在這個時間裡宰殺自家牲口。但李旭給的禮物實在太過貴重,所以杜爾的吝嗇鬼父親嘎布勒雖然肉痛,還是高高興興地跳上了馬背。
“這次跟着我和徐兄身後一同出征的,還有兩百名勇士!”李旭喝了口奶茶,繼續說道。“我們兩個想分一些財寶給他們,但是害怕厚薄不均,想聽聽杜爾有什麼好注意!”
“什麼,你們分財寶給部下!”杜爾詫異得險些被奶茶嗆到。草原上沒有軍餉之說,以往部族之間發生戰爭,向來是士兵將掠奪來的戰利品供奉給上司。雖然通情達理的上司最終會拿出些財物來獎勵那些作戰有功者,但絕不會出現將屬於自己的所有戰利品平分給屬下的事情。敢這麼做的人,要麼是得了失心瘋,要麼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經過杜爾再三解釋,李旭終於明白自己和徐大眼的想法的確非常幼稚。西爾族長那天說的話,不過是爲了讓他們有個理由收下戰利品而已。
“弟兄們辛苦,我要把這些東西分給弟兄們!”每個長老在分戰利品的都會這麼說,甚至爲了自己麾下的某個勇士沒收到應有的獎賞吵得面紅耳赤。實際上,他們從來不會真的把戰利品平均分給下屬。這是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像處死戰敗者中的德高望重者一樣,誰也不會計較其是否合理。
望着一大堆財物,李旭再次發了呆。內心深處,他一直把這些財物與攔路搶劫的髒物等同。偶爾高興時忘記了,過後想起當日奚人發出的哀嚎,心裡依舊不是個滋味。作爲一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戶人家少年,閱歷和本性使得他做不到把其他人不當人看的地步。哪怕對方是異族或仇敵。
理財的事情杜爾還算拿手。見朋友爲了一個荒誕的理由發愁,笑着給對方出主意:“玉器、珠寶的價值,一般人都弄不懂。並且包裹裡的東西價值不一,除非你把它們都砸爛了,否則根本沒可能給大夥平分。不如拿出幾件來跟長老們換羊。但不可以多,給你和徐賢者麾下的每個勇士分兩頭羊就足夠了。太多,反而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李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按照杜爾設計的方案執行。杜爾又建議這種事情他和徐大眼最好別親自出面去做,找個蘇啜部的勇士效果更佳。二人又拎了財寶來找阿思藍,把代爲贈送禮物的事情託付給了對方。阿思藍也是個爽快人,見李旭說的真誠,從包裹中挑了兩件成色還過得去雞血石,一條翡翠手鍊,高興地去幫着換羊。
李旭和杜爾又挑了些成色好的玉雕送到了額跌泰和拔細彌家,兩家老人正因兒子的陣亡暗中垂淚,見附離如此真心相待,心情多少好了一些,以部屬家長的身份,千恩萬謝地將禮物收下了。
與杜爾約好了晚上喝酒的時間,並把殺羊和煮肉的事情都交託給了他們夫妻去安排後,李旭又提着包裹去拜訪銅匠師父、晴姨和幾個曾經照顧過自己的牧人朋友。一個大圈子兜下來,天色已經漸漸發了黑。
幾個年青人在李旭氈包前的空地上架起了火堆,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放聲歡歌。最近一戰蘇啜部損失甚微而繳獲豐厚,所以每個人心情都很愉快。李旭心中昨日所受的衝擊雖然還沒消散,對着一大羣年齡相仿,性格開朗樂觀的朋友,臉上的笑容也不再那麼勉強。
“這次驅逐索頭奚人,純淤部的巴可若族長沒有守約出兵,而是找了很多借口推搪。我聽說,西爾族長對此非常生氣!”酒正酣時,阿思藍故作神秘地向大夥透漏道。
“巴可若那小子本來就是個表面光的牛屎,娥茹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脫部勇士哥撒納偷偷看了看徐大眼,低聲嘟囔。
娥茹看向徐大眼時炙烈的目光,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其中意味。蘇啜西爾聯合附近部落攻打仇敵,純淤部的巴可若沒有守約出兵襄助,等於擺明了將來如果蘇啜西爾與執失拔爭奪汗位,他不會站在自己的未來岳父一邊。
所以,無論從娥茹自己和其家族方面來講,這份婚約都值得重新考慮了。侯曲利、阿失畢等少年英傑都舉起酒碗相碰,目光卻都偷偷地掃向了徐大眼。阿思藍今天的話恐怕另有玄機,整個事情的關鍵現在不取決於娥茹,而是取決於眼前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
“眼下和純淤部鬧翻不是個好主意!”徐大眼彷彿沒看見大夥目光裡的期盼,喝了口酒,冷靜地分析道。“距離咱們遠的部族不明真相,會認爲西爾族長得了勢頭就翻臉無情。將來蘇啜部與執失拔部起了衝突,人心會倒向執失部一方!”
衆人都沉默了,徐大眼說得的確是實情。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聯姻,本來就帶有濃厚的利益交換色彩,況且娥茹還是西爾族長的掌上明珠,方圓幾百裡內數得着的美女之一。悔婚的事情很簡單,但由此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恐怕蘇啜部需要仔細考慮清楚。
“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嘆氣。
“哎!”阿思藍跟着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青人心裡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後,話題就又轉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佈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爲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爲節制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夥講着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衆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着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羣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看看醉成一堆爛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並非是因爲開心而找人拼酒,性子粗曠的霫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麼。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百里內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麼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麼不懂的!”李旭吹着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着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裡面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麼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麼?李旭微笑着推開了裹着氈子的小門,應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於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爲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爲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芸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裡跟哪裡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主人?我……”他拼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着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爲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着。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擡頭,只是把腦門頂在氈子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麼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後,李旭蹲了下來,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的小腿不住向後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裡分明已經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裡不需要奴婢!”李旭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於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裡多一個人出來反而分外彆扭。
“奴婢不該睡着,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着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剎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着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着,掙扎着站起來,身體靠着氈包,彷彿對面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儘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對方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看起來兇惡,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髮,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看看李旭沒有隨時撲過來的,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着,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衝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着叫道:“奴婢可以爲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爲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爲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芸!”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芸,阿芸不好吃。身體髒,沒洗!”少女的神經終於堅持不住了,牙縫裡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覆觀看。確定了上面沒有長出倒刺後,慢慢明白了對方爲什麼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爲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爲了救杜爾宣稱是聖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爲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聖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敗後急於找藉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覆宣揚。於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人。儘管從去年兩族開戰到現在,自己只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黴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後,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後,再引發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着出塞後發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的少女終於甦醒了。緊閉着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
“我不吃女人,他們沒告訴過你麼?”李旭儘量用平緩的語氣問道。向眼前這個少女解釋自己不吃人,對方肯定是不會相信的。與其讓她活活嚇死,不如把自己的食物範圍縮小一些。
“沒,沒人告訴奴婢。”少女貼着氈包壁,哆嗦着回答。昏迷了這麼久還沒有缺胳膊少腿兒,讓她多少有些相信李旭說的是實話。
“我不吃女人,也很少吃男人。只有作戰的時候,聖狼纔會把它的力量賜給我!”李旭和顏悅色地解釋。自己好像的確沒什麼需要對方幫忙的,出塞後,所有生活瑣事都是一個人料理的,猛然間氈包多出了一個人,他反而手腳都沒地方放了。
少女聽李旭的話不像是刻意欺騙,大着膽子向對方望了望,這時她纔看清楚了傳說中的吃人怪物其實是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對方和氣的笑容讓她心裡稍覺安穩,四肢的動作也慢慢開始自然起來。
李旭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把少女連夜送走顯然是不現實的,此刻西爾家的人肯定早已入睡,另外,自己提出退回二字,少女肯定又磕頭沒完。但如何安頓這個少女也讓她頭疼,自己雖然沒有吃人的習慣,陶闊脫絲如果發現氈包裡多了一個女人後會不會命令甘羅咬斷對方的脖子可是沒有把握的事情。甘羅現在跟陶闊脫絲的感情比所有人的親密,有時候連自己這個聖狼侍衛的話都沒陶闊脫絲的一個眼神好用。
少女見李旭不說話,自己也靠着氈包壁開始發呆。可能是因爲還不適應目前這個身份的緣故,她總也想不出能做些什麼事情討好自己的主人。
“這個主人好像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惡!”少女偷眼看了看李旭,暗自想道。
“明天早上一定把她親手送回晴姨那裡。如果我給她一個普通牧人身份,不知道西爾會不會答應!”李旭看了一眼少女,打着哈欠想。
二人目光在半途中相遇,立刻彼此閃避了開去。少女的蒼白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身子又開始哆嗦起來。哆嗦了好一陣子後,見李旭已經開始整理被褥,慢慢地蹭上前,低聲問道:“主人要安歇了麼?奴婢伺候主人就寢!”
“嗯!”李旭背對着少女答道。順手抄起兩條杜爾夫妻送的毛毯遞了過去,“我睡這邊,炭盆那邊給你。夜裡冷,炭盆邊上熱乎一點兒!”
少女手捧着毛毯楞在了原地。做主人的把最溫暖的地方讓給奴才住,在她自己的家中,少女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自己的女奴。
“去啊,楞着幹什麼?”李旭回過頭,見少女抱着毯子又在發傻,奇怪地問道。
“晚晴,晚晴夫人命令奴婢給大人侍寢!”少女見李旭發問,橫了橫心,咬着牙回答。
“侍寢?”這回輪到李旭發呆了。在中原時,他聽說過大戶人家給兒子買婢女,白天伺候讀書,夜晚用來侍寢的這個傳聞。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混上這種“優厚”待遇!
少女見李旭站直了身體,輕輕放下手中毛毯,跪在了地上。如蘭十指顫抖着摸過去,顫抖着去解李旭的腰帶。
“不,不必了,不必了!”李旭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擺着手連連後退。一張黑臉瞬間羞得像紫茄子般顏色。
“看來晚晴夫人吩咐的是真事!”少女見李旭臉紅,立刻誤會了他的意思,再次叩了個頭,柔聲解釋道:“其實那,那件事情很簡單。做一次就會,沒什麼可怕的!”
“陶闊脫絲!”李旭發出一聲慘叫。他終於明白下午去送禮物的時候,西爾家的幾個女人看見自己時爲什麼笑得那樣神秘。原來大夥把自己當成了天閹。所以晴姨纔好心地送了一個女人來陪自己練習男女之事!天啊,難道豪門的習俗是這樣的麼?
少女被李旭的叫聲嚇了一跳,停住手,筆直地跪在了氈塌旁。進也不是,退開也不是,看着李旭,滿眼迷惑。
跌坐在氈塌上的李旭欲哭無淚。他沒想到自己一番鄭重,居然換回了這樣的結果。想想西爾家女人怪異的眼神,猜猜小丫頭向晴姨告狀時惡毒的模樣。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在心裡默默發誓。“野丫頭,明天我一定要你好看!”
“阿欠!”陶闊脫絲在自己的氈帳裡突然打了個噴嚏。“晴姨說會幫自己,她會想個什麼辦法呢?”少女默默地想着心事,在漫長春夜裡輾轉難眠。
酒徒注:中國北方古代民族名。南北朝時自號庫莫奚﹐隋唐簡稱爲奚。與契丹同是源出鮮卑宇文部的一支。東晉建元二年(344)﹐鮮卑慕容部北攻宇文部﹐俘其民5000餘落﹐宇文部單于逸豆歸走死漠北﹐其殘部分爲契丹與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