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亂世之中,唯一可以被稱作桃源的福地,只能是揚州。河南、河北餓殍遍地也好,山東、山西羣雄並起也罷,無論怎樣的風暴刮到了揚州城下,經沉穩老練的裴大人伸一伸手,再經八面玲瓏的虞大人動一動筆,轉眼便化作祥雲朵朵,盡展輕柔。
把屢戰屢敗寫成屢敗屢戰,把亂匪四處殺官造反寫成各地官員爭先恐後爲國盡忠,把小半個國家皆寫成少數地域,不過是換了個描述角度而已,算不得欺君。況且大隋皇帝陛下也不喜歡看那些故作憂國憂民的姿態,不過是疥蘚之癢,離皇城遠着呢,犯得着大驚小怪麼?
歌舞昇平中,楊廣繼續享受着盛世美夢。如今能打擾他的人更少了,濟景公樊子蓋在七月份病死,兵部尚書趙孝才八月份告老還鄉,許國公宇文述也到了暮年,很少再來宮裡走動。外邊發生的事情,自有忠心耿耿裴矩、虞世基等人代爲操勞,除了一些不得不由重瞳親覽的大事,如湯泉宮的桃花逆季而開,白玉橋下的柳樹秋時重綠等,羣臣輕易不會讓聖明天子勞心。而終日泛舟與碧波之上的聖明天子也相信這些肱股們能將繁雜無聊的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治下百姓安居樂業。
君臣互信到如此地步,國事焉能不和諧?自七月份擺駕揚州以來,各地紛現祥瑞之像,盜匪被剿平的喜訊也一個挨一個接踵而至。看到後來,楊廣連喜訊也懶得看了。統統交給貼身太監們收攏進一個象牙編織成的小筐,只有在百無聊賴時,才偶爾抽出幾個來解悶兒。
今天楊廣抽出來的是一疊數天前有虞世基親自送進宮裡的奏摺,楊廣記得自己當時忙着評判秘書省學士們新做的秋思詩,所以沒抽出功夫來看。現在終於有了片刻閒暇,也該給虞世基個答覆,免得冷了這位忠臣的心。
老太監文一刀見皇帝開始處理政務,親手捧來一碗蔘湯。天已經有些涼了,陛下需要一些滋補之物暖胃。像這種三兩左右的山參最好,火氣既不會重到燒得人難受,也不至於一點藥性也沒有,喝了後依舊令人提不起精神頭來。
“遼東參?”楊廣聞到了濃郁的藥膳味道,端起碗來輕抿了一口,非常精確地追問。
“回萬歲的話,的確是遼東參。”文公公彎了彎腰,帶着幾分佩服回答。
“哪來的?”楊廣又喝了一口蔘湯,繼續詢問。大隋各地貢來的山參,以遼東、高句麗一帶所產最佳。但遼東諸郡自從去年起已經不向朝廷繳納賦稅了,更不會送珍貴的山參到揚州來。
“陛下,是虞大人六天前送奏摺時一併送進行宮裡來的。說是來自遼東的貢品,您當時沒注意,老奴就命人收了!”文公公年歲雖然大,記性力卻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略作沉吟,立刻給出了一個準確答案。
“嗯,不錯!”楊廣點頭,不知道是稱讚藥膳的滋味還是文公公的記憶力。忽然,他奮力坐直的身子,將手中奏摺用力壓在了書案上,“遼東的貢品?虞世基當初是這麼說的麼?朕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遼東被楊義臣收復了麼?什麼時候收復的?這樣大的事情他們怎麼不讓朕知道?”
他喋喋不休地追問,像一個剛剛從山中走出來的小孩子,對外界事物充滿了無知與好奇。文公公被他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楞了半晌,才整理清楚了思路,緩緩地回答,“回陛下的話。當時陛下忙着替秘書學士們改詩。不是楊老將軍收復了遼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良心突然發現了,寫來奏摺請罪。順便貢了幾十斤上好的遼參、鹿茸等物!”
“羅藝?”楊廣如做夢般重複了一句,然後用力一拍桌案,“這個狗賊,虧他還記得朕得好處!他的奏摺呢,你幫朕找找。虞世基和裴矩建議朕如何處置他,朕當時批覆了麼?放到了哪裡?”
“陛下還沒來得及看。虞大人草擬了聖旨,但陛下尚未用印!”見楊廣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從小便追隨他的文公公沒來由的覺得有些心酸,藉着替楊廣尋找奏摺的機會偷偷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回答。
“你怎麼了?不開心麼?還是想家了。朕記得你是吳郡人,和這遼東三郡沒什麼瓜葛?”楊廣對身邊人的心情變化甚爲敏銳,狐疑地轉過頭,和顏悅色地追問。
“奴才是高興,替陛下高興!”文公公不知道如何向楊廣解釋自己的心情,含混地回答。“這份是羅藝的奏摺。這份是虞大人和裴大人草擬的聖旨。請陛下過目!”
“朕當年以赤心待他。他應該知道感激!”楊廣輕輕拍了拍文公公的後背,以示安慰。兩份奏摺已經在象牙筐裡躺了些時日,墨香早已散盡。他依次將其舉到鼻子尖處看了一遍,然後放到手邊,沉吟不語。
虎賁大將軍羅藝在奏摺中向他承認的擅自驅逐官吏的魯莽,並解釋說當時是爲了避免有些人私通高句麗,不得不爲。如今,此人已經將虎賁鐵騎從桑乾河畔盡數撤回到薊縣,並自我監禁在府邸中,隨時等候朝廷的使節前來處置。
虞世基和裴矩起草的聖旨中則以朝廷的口吻,重重申飭了羅藝去年的背叛行爲。但是念在其曾經爲大隋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準備饒恕其所有罪過,並且準備冊封他爲幽州道大總管,正式認可此人對漁陽、北平、安樂以及遼東三郡的治理權。
關於這樣處置的理由,虞世基和裴矩在另一份奏摺上做了詳細說明。二人以爲,羅藝在塞經營上多年,羽翼已豐。眼下上表效忠不過是做作樣子,並非真心。因而朝廷也只能和此人虛於委蛇,先安撫之,令其麻痹大意。然後再徐徐圖之,以靖其亂。
楊廣對這個處理方案並不是非常滿意。他對自己所器重的人推心置腹,但同時,也容忍不了那些人的背叛。特別是像羅藝這種曾經受了他無數恩德卻不知道感激的傢伙,楊廣恨不能將其抓到面前來親手銼骨揚灰。但虞、裴二人所提出的方案卻是眼下的最佳選擇,如果不對羅藝示以安撫,天知道此人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朝廷眼下沒有充足的兵力平叛,也只好先暫時由着他矇混過關。
“朕早晚會親領大軍,將他擒殺於陣前!”半晌之後,楊廣又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恨恨地說道。只剩下一個底兒的藥膳碗穩不住,被彈起數寸高,凌空飛落到地板上,瞬間摔成了數瓣。
在旁邊伺候的文公公趕緊跪下去,伸手去揀那些碎瓷。楊廣卻上前一步將其扯了起來,大聲喝道:“不要揀,傳人來掃了出去。連同遼東貢來的那些破參一塊扔到臭水溝裡。朕以後不吃這勞什子,你也不得叫御膳房再做。什麼破玩意兒,幾根參鬚子就想糊弄朕,朕早晚發兵過去,將他們統統砍了,砍了!”
“陛下,陛下小心身子!”文公公趕緊抱住楊廣的腰,連拉帶拽將其扶到御座上。“來人,收拾碎碗。吩咐御膳房將遼東來的材料全挑出來,等一會兒我親自去處理!”衝着書房外,他氣喘吁吁地喊,唯恐動作稍慢了,楊廣再做出更瘋狂的行爲。
幾個小太監匆匆跑進,將碎瓷和殘羹收拾乾淨。楊廣木然地坐在御案後,望着衆人在自己眼前來回忙碌。他的額頭上有青筋在跳,面孔如被火烤了般紅,但手腳卻如同剛在河水裡泡過一般,出奇地冰冷。痛苦、憤怒、絕望,各種負面情緒交織於他的心頭,讓他不想再說一句話,只想眼睜睜地看着眼前這個世界走向毀滅。
“陛下,陛下犯不着跟這種人生氣!”文公公被楊廣的神情嚇壞了,走到他身背後,一邊拍打着脊背替他順氣,一邊低聲苦勸。“這種忘恩負義的傢伙早晚會遭報應。陛下只需要看着,用不了多久,他的腦袋便會被人割下來!”
“朕,朕要親手去割!朕一定會親手去割!”楊廣從牙齒縫隙裡擠出幾個字,字字帶着刻骨銘心的仇恨。
“陛下只要穩定了中原各地,就能揮師北上!”文公公順着楊廣的意思,溫言開導。
“對,朕要振作,勤修內政,重整朝廷聲威!”楊廣突然又變成了一個聰明的帝王,苦笑了一聲,發誓。“把幾個筐子裡的奏摺都給朕搬過來,朕今天全都給批覆了。有什麼難的,舉手之勞而!”
“陛下聖明!”文公公大聲稱頌了一句,小跑着抱來日前積壓的全部奏摺。被裴矩和虞世基分類整理出來等待天子批覆的奏摺有近三百封,但熟知楊廣才能文公公不認爲這會令其花費很多功夫。
“陛下才智過人!”回憶着當年楊廣剛剛登基時的情景,文一刀不無興奮地想。“只要陛下肯振作!”他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朦朧淚光中,彷彿看到楊廣在羣臣面前坐正身體,重新煥發出九五之尊應有的活力。
批閱了一會兒奏摺,楊廣的心情慢慢平復。從送入宮裡來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復。陳稜、屈突通、李淵等肱股之臣奮力討賊,幾乎是每戰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屢有斬獲,各自殺敵數百到數千不等。只是羣寇也忒難纏了些,竟然屢敗屢戰,如百足之蟲,總是死而不僵。
“此等謬種,也敢妄自尊大!”楊廣冷笑着放下一份關於杜伏威剛剛自立爲王,便被陳稜攻破了“都城”的捷報,伸手去摸茶碗。剛纔喝的東西味道不錯,到現在還滿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個空,他才猛然想起藥膳已經被自己摔了,訕訕地縮回胳膊,繼續看其他奏摺。
屈突通出兵討澧泉賊周小山,連破其二十餘寨,京師附近重新恢復安定。李淵帶兵征討甄翟兒,與賊兵於鼠雀谷相持不下,李世民帶領騎兵繞到賊軍背後猛攻,大破甄翟兒,俘甄翟兒及其麾下賊兩萬餘。李淵將普通嘍囉全部釋放,但是下令將甄翟兒連同其麾下統兵千人以上的大小頭目盡數處斬,壘其首爲塔,祭大隋壯武將軍潘長文在天之靈……
“怎麼會這樣?”看到此處,楊廣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他記得自己去年車駕路過太原時,曾經見過壯武將軍潘長文一面。前後不到一年時間,潘長文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陣亡了。並且從太原留守李淵送來的邀功的捷報上分析,潘長文之死還和那個叫甄翟兒的賊頭大有關係,所以李淵纔要殺死所有賊軍頭目爲潘長文報仇。
“陛下,新的茶點已經送來了,用的是地道的餘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見楊廣眉頭緊皺,以爲他是口渴,連忙將早已預備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楊廣最習慣的位置。
“潘長文將軍是什麼時候陣亡的?”楊廣茶水向旁邊推了推,沒頭沒腦地追問了一句。
這種國家大事他本不該問內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楊廣朝政荒廢太久的事實,略做沉吟後,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啓奏陛下,據老奴所知,潘將軍是今年七月底戰沒的。當時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淵的長子建成一道班師,途中與歷山飛麾下大將甄翟兒所部流寇遭遇。衆寡懸殊,官軍只得且戰且退。賊兵從雁門郡一直追殺到太原城下,潘長文將軍捨身斷後,力竭而死。當時陛下還下旨表彰過他,許其一子襲爵!”
“哦,有這等事。朕居然忘記了?”楊廣放下奏摺,用力揉了揉乾澀的眼皮,驚問。太長時間沒關心過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況且,當時他在裴矩等人草擬的聖旨上用印,根本就沒怎麼留意上面的內容。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忘掉些瑣事也情有可原。虞、裴兩位大人想必還記得,陛下可以宣他們前來覈實!”文公公見楊廣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心中高興,迫不及待地建議。
“朕問你也一樣。虞卿總是怕朕憂心,凡事盡撿好聽的說!”忽然變得清醒的楊廣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記得潘長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將這個消息夾在了一大堆瑣事中間而致。想了想,吩咐。
“老奴乃內臣,不可干預外廷之事!陛下先喝口茶,老奴這就派人去宣虞大人入宮!”文一刀躬身施禮,回話地語氣裡透着堅持。
“去吧,你這傢伙無趣得很!”楊廣有些不高興了,低聲呵斥了一句,然後端起茶碗,一邊品味茶水的苦澀,一邊百無聊賴地等待。
好在天色尚早,虞世基和裴矩二人還在朝房忙碌。聽到太監的傳喚,趕緊收拾了一下,匆匆忙忙地趕到了御書房。
君臣見禮已畢,楊廣命人給虞世基和裴矩二人分別賜了個座位,然後又繼續追問起壯武將軍潘長文的後事安排,“潘長文將軍戰沒,朕當時準了潘將軍的兒子襲什麼爵?歷山飛是什麼人,他怎麼能鬧得如此厲害?”
“陛下追封潘將軍爲清源縣侯,所以潘將軍長子也襲了清源縣侯之爵。歷山飛名叫魏刀兒,是個流竄於涿郡和上谷之間的巨寇。和突厥人素有勾結,臣聽說最盛時擁衆二十餘萬…….”虞世基不明白楊廣突然把自己和裴矩喚到宮中來有什麼用意,想了想,回答。
“二十餘萬,虞卿和宇文卿不說賊越來越少麼?”楊廣手一抖,半碗茶水都潑到了前大襟上。
“老臣該死,老臣不該拿這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來驚擾皇上!”虞世基嚇得魂都飛了,趕緊撲上前,一邊用自己的衣袖替楊廣抹拭身上的熱茶,一邊請罪。
自從去年巡視雁門關歸來後,楊廣每次當衆問起各地剿匪戰況,裴、虞二人都是報喜不報憂。:“漸少!”“不能什一!”這類含混的說辭,幾乎成了他們的口頭禪。剛纔他光顧着替潘長文說好話,不小心將自己先前的謊言給捅漏了,所以一時間心中猶如無數小鹿在跳,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漏洞補回來。
文一刀帶着幾名近侍快速跑上前,七手八腳地幫楊廣換下被茶水弄溼了的衣服。擁抹布擦乾御案和地面上的水漬後,他們又倒退着走到了門口。“陛下已經發覺虞世基等人蓄意欺君了!”這個結論令文一刀心情激盪。他堅信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帝陛下是個有道明君,先前之所以頹廢如此,全是因爲受了幾個奸臣的愚弄。如今,最大的權奸宇文述已經快死了,只要想辦法再讓虞世基、裴矩等人的真面目被皇帝陛下看穿,大隋終有重振聲威的那一天。
但楊廣接下來的話卻讓文一刀非常失望。這位聖明天子根本沒打算在賊人數量上較真兒,嘆了口氣,說道:“算了,不燙。想必賊人自稱擁衆二十萬而已。況且這些流寇,人數再多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陛下聖明。那些反賊個個都號稱擁衆數十萬,其實都是虛張聲勢。實際能戰者甚少,所以臣等一直據實以奏!”虞世基偷偷喘了口氣,笑着回答。他這幾天請仙,仙家說虞家乃三世善人,自有逢凶化吉的福氣。看來,明天給仙家的香火錢又該加了,如此大的麻煩都被輕鬆地矇混了過去,還算不得逢凶化吉麼?
有這樣善解人意的天子在,的確虞、裴二人的福分。楊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虞世基的稱頌,點點頭,再次將目光轉回李淵的奏摺。“甄翟兒是歷山飛的部將,歷山飛有二十萬嘍囉。嗯,那甄翟兒怎麼又跑到河東去了,他不是在上谷和涿郡麼?李建成和潘長文兩個去雁門郡作甚?怎麼會和甄翟兒走到一起?”
“啓稟陛下,甄翟兒和歷山飛兩賊今年六月在桑乾河畔被薛世雄將軍半渡而襲,元氣大傷。他們在涿郡立不住腳,所以才流竄到了雁門郡。但老臣也不知道爲何他們又快速恢復了實力,居然敢向官軍發動襲擊。”虞世基又想了想,儘量簡略地回答。
“薛世雄擊敗了歷山飛,將他們趕到了雁門郡?朕怎麼什麼都記不起來?”楊廣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滿臉疲憊。
“想必,想必是虞大人將薛將軍的捷報,歸到‘輕緩’一類了吧!”重新捧了熱茶入內的文一刀再也忍不住,低聲提醒。
“虞世基,你說你當時是不是忙糊塗了!”楊廣聽完文一刀的解釋,笑了笑,罵道。按照他的習慣,所有奏摺都是先經裴矩等人過目、歸類後,才送入皇宮。一旦地方官員的奏摺被放入“輕緩”一類,則意味着他根本不會看,完全由裴矩、虞世基、宇文述等人自行處理。所以薛世雄擊敗歷山飛的消息,他並不知曉不足爲怪。君臣都沒有什麼錯,正常疏忽而已。
“虞大人當時是一番好心,怕陛下過於操勞!”裴矩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笑着替虞世基解釋。
“分不清緩急,該罰!”楊廣捧起熱茶,喝了兩口,然後做出決定。“朕罰你拿出半年的俸祿,去把龍舟上的漆重新過一次。朕記得在來時的路上,龍舟的顏色被塵土染舊了不少。”
“謝陛下隆恩!”虞世基趕緊躬身,致謝。半年的俸祿,他根本沒放在眼裡。如今李淵、李旭、羅藝、王世充等人不時有孝敬送到揚州,隨便一份,都比朝廷給的俸祿高出十倍。
“陛下,茶太燙,陛下小心!”文一刀在旁邊看得心裡乾着急,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本來就不是個擅長弄權的,空懷了爲國除奸的願望,到頭來卻一點力量都使不出。
“一刀,你去給朕再端些點心來,朕邊吃邊處理這些奏摺!”楊廣擺擺手,示意文一刀不要插嘴。轉過頭,他對虞世基和裴矩二人繼續問道:“咱們接着說,剛纔到哪了。對了,歷山飛麾下的甄翟兒敗退到雁門,實力很快恢復。這又是誰搗的鬼,你們二人有結論了麼?”
“啓奏陛下,依臣之見,必是突厥人無疑!”在對外來危險的感知方面,裴矩比虞世基敏銳得多。後者的特長在於博聞強記,而他的特長在於審時度勢。
“那些耍陰謀詭計者,必不得善終!”虞世基用眼角餘光看着文一刀,恨恨地說道。
“哼,朕覺得也是突厥人在背後搗得鬼。阿史那家族那些人,唯恐朕的天下太平了!”楊廣沒聽出來虞世基的話外之意,點點頭,對他和裴矩二人的結論表示認可。畢竟當了這麼多年皇帝,稍加思索,,流寇背後的資助者即呼之欲出。有了突厥人撐腰,甄翟兒自然就有了和官軍叫陣的本錢。接下來,河東郡兵戰敗,潘長文戰死的消息也就可以理解了。“但潘長文和李建成去雁門做什麼?誰給他們下的令?那個李建成,就是朕在雁門封了鷹揚將軍那個麼?”
“啓奏陛下,潘長文將軍和唐公世子李建成是奉太原留守之命去靈丘抄反賊王須拔的後路。博陵兵馬將王須拔堵在飛狐關一帶了。那裡背後就是雁門郡的靈丘。李建成是唐公的長子,封了鷹揚郎將的是李世民,唐公的次子!”饒是虞世基記性好,也被楊廣這毫無頭緒的提問弄得手忙腳亂。他猜測楊廣今年可能不喜歡聽見李旭的名字,所以也不提博陵軍由誰帶領。只是籠統地介紹此戰的結果,“王須拔走投無路,受了招安。上谷、博陵等地百姓託陛下的洪福,重新過上了安生日子!”
“哦,如此,潘長文和李建成的確應該去。王須拔,朕記得他曾經自號大燕王的吧。居然肯受招安了?現在在哪?咱們封了他什麼官兒?”楊廣大抵感覺到自己前一段時間忙着和一羣文人吟詩品畫,導致徹底疏忽了這場戰事。所以也不追究到底爲什麼自己對此一無所知的原因,而是笑着追問起賊人被招降後的安排。
“臣等曾經替陛下擬過一道聖旨,既往不咎。並應承地方將領所請,授予王須拔檢校別將之職。”裴矩見楊廣糊塗到如此地步,乾脆大起膽子把事情直接向他身上推。
除了裴矩、虞世基等少數幾個近臣外,誰也弄不清楚哪些政令是曾經請示過皇帝的。哪些政令是未經請示便直接下達的。所以大隋天子楊廣也記不得自己到底看沒看過類似的聖旨,很遺憾地皺了皺眉頭,嘆息着說道:“你們兩個也不提醒朕,怎能只授一個檢校別將呢?這不是讓那些準備受招安的傢伙覺得朕過於小氣麼?既然他們肯洗心革面,至少應授個郎將,對,你們兩人擬旨,把‘檢校’兩個字撤了,封王須拔爲鷹揚郎將。對了,以後除了李密外,無論哪個強盜頭子翻然悔悟,一概封爲郎將。朕知道他們一念之差,朕給他們回頭的機會!”
“陛下聖明。那些亂臣賊子如果得知陛下對他們如此寬容,羞也得羞死!”虞世基趕緊起身,再次向楊廣拱手。“臣一會兒就去擬旨,絕不耽擱。臣替天下百姓謝陛下仁德,有陛下在,咱大隋江山定然萬古長青!”
“別拍馬屁了,用心做事吧!”楊廣用一句笑罵打斷了虞世基的奉承。“迫降王須拔的是誰,朕當時給了他什麼賞賜。此人倒是個帥才,就是過於吝嗇了!”
‘到底還沒搪塞過去!’虞世基和裴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叫苦。他們兩個都收了李旭不少好處,所以有心不讓送禮者被楊廣想起。但眼下這種情況,不由得他們不實話實說。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裴矩率先回答:“啓奏陛下,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冠軍大將軍李仲堅迫降了王須拔。如今朝野皆道陛下有識人之明,自從派了李將軍去博陵,半個河北都盜賊絕跡。臣等替陛下擬旨,改封李仲堅爲博陵軍大總管,賜金紫光祿大夫銜。陛下上月已經用過印,叫人將聖旨頒下去了!”
“哦,是李仲堅,他倒是沒辜負朕的期待。朕記得張金稱去年也敗於其手吧?”出乎虞、裴二人預料,楊廣居然對改汾陽軍爲博陵軍,並賜了李旭文職散官的事情有印象。非但沒有因爲這個名字而發怒,臉上反而露出幾分得意來。
“正是如此。陛下擢美玉於砂礫,起賢能於壟畝。知人善任的本事,臣等望塵末及!”虞世基偷眼看了一下楊廣的臉色,大着膽子奉承。
“是啊,當日臣等皆不看好李將軍。只有陛下一再堅持提拔他。如今,他替陛下掃平了六郡賊寇,逼得反賊羅藝不敢過桑乾河…….”論起阿諛奉承的本事,裴矩一點兒也不比虞世基來得差。轉眼之間,馬屁之詞滾滾而出。
“他的確沒有辜負朕!”楊廣用雙手撐住御案,目光徑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對於李旭,他一直懷着一種極其矛盾的心態。想繼續委以重任,又怕對方應了那首‘桃李章’。可施以重手打壓,又等於完全否定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斷。這種煩惱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只好繼續糊塗着,先擱置一段時間再說。
“好在我等沒有會錯了意!”虞世基見楊廣似乎對李旭依然讚賞有加,心中暗道。從去年李旭前往博陵赴任時起,各地送來彈劾他的奏摺就有一大車。看在李旭不斷送來的那些‘孝敬’的麪皮上,虞世基一直沒讓這些奏摺有機會進宮。今年李淵出頭力挺李旭後,他和裴矩等人爲了‘大局’着想,更不希望朝廷對博陵六郡有什麼作爲。眼下楊廣又隱隱透出了欣賞李旭的口風,更加深了裴、虞二人的判斷,李仲堅依然受寵,如果能賣一個人情給他,千萬不要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