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李世民一口氣被憋在喉嚨裡,臉上的怒意更盛。“君集可是在說我心胸狹隘,君集去大將軍那邊一趟,本事長了不少啊!”
看見李世民的臉已經變成了青黑色,侯君集卻沒有半點畏懼,擡起頭,迎住對方刀一樣的目光,笑着迴應:“侯某是秦王部將,侯某長多少本事,也是爲秦王長的。難道秦王不認爲如此麼?”
“好,好!好你個侯君集!”怒到極處,李世民的心態反而變得沉穩,睜圓眼睛看着侯君集,冷冷地道:“說說,除了這張嘴外。你到底長了什麼本事?怎地爲本王效力!”
侯君集輕輕聳肩,“我至少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知道了自己努力的方向與目標。不會再盲目自大,也不會沒有把握之前,給自己樹下不該樹的敵人!”
“哦?”李世民恨不得將侯君集一腳踢出軍帳去,卻不得不壓住火氣,耐心傾聽。
“求援之時,我帶了五十名飛虎軍弟兄,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趁着劉武周的人不備,從他的地盤上硬闖了過去。待到了河北地界,共損失弟兄四十三,還有七人個個帶傷,堅持到博陵軍大營後便倒了下去,無法跟末將一道返回!”追隨李世民這麼多年,侯君集早已與對方有了默契,見其終於肯聽自己說話,趕緊以事實爲證。
“所以李仲堅派了心腹送你回來。順帶着向本王示威!”李世民冷幾聲,依舊難掩心頭惱怒。
“他有沒有示威的意思我不知道。但這隊博陵精銳肯定不是臨時抽調好手拼湊起來的。臨時拼湊起來的人,配合不了這麼默契!”侯君集笑了笑,很肯定地解釋。“算上末將,三十一個人,九十三匹快馬。依舊從劉武周的地盤原路硬闖回來,沿途闖哨卡六個,遭遇攔截追殺兩次,傷七人,跑趴下戰馬四十餘。斃敵兩百,本方無一人掉隊!”
說罷,他大步走到放食物的矮几邊,萁坐痛飲,再不管李世民的臉色。
李世民不再發怒,額頭深深地皺成出一道川字。飛虎軍是他和侯君集、長孫無忌三人親手締造的,放眼大唐,幾乎沒有任何一支人數相同的軍隊能與之匹敵。這些年開,他一直認爲手中這支飛虎軍即便不能與博陵精銳相提並論,也不會輸於對方太多。卻一點兒也沒想到,對方的戰鬥力已經強悍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三十個人鑿穿劉武周的地界而一個不損,雖然是防禦疏忽邊緣地帶,也無異於神話!可以說,其中每名士卒拿出來,身手都不亞於侯君集。而博陵軍中,像這樣的勇士至少還有三千!
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李世民拿在手裡邊品邊笑。他笑自己是井底之蛙,太小瞧了天下英雄。他笑父親對自己不公,居然處心積慮地將李仲堅安排到大哥手下。他笑自己空有一番重建盛世的抱負和想法,卻永遠沒有實現的機會。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讓自己的親弟弟手握重兵,大權獨攬。那樣做,他等於把兩人都放到懸崖邊上。
“秦王還打算去圖謀李仲堅的地盤麼?”侯君集吃飽了肚子,懶懶地歪在矮几旁追問。
“打虎需要好身手!”李世民看着自己的手掌,嘆息着回答。這雙手本該執掌天下權柄的,今後卻只能握着酒杯和女人的腰肢了。天意如此,人能奈何?
“他既然是頭老虎。秦王都駕馭不得,換了其他人,難道能駕馭得了麼?”侯君集咧開嘴巴,露出兩顆黑黑的蛀牙。
“君集是說!”李世民的身體猛然坐直,差點把面前的矮几撞翻。“君集是說,太子,太子與大將軍……,他未必駕馭得了大將軍!”瞬間的狂喜讓他失態,眼角幾乎見到了淚痕。
“我什麼都沒說過!”侯君集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道。
“你個沒良心的!”李世民用力推了侯君集一把,“起來,坐好,坐好。本王還有話問你!大將軍的信呢,你藏到哪裡了?!”
“我怕秦王撕掉,一直沒敢向外拿!”侯君集呵呵笑了幾聲,扒下臭氣熏天的靴子,從綁腿布中拆出一封信。雙手捧給李世民。
“你這頭豬,想把本王薰死啊!”李世民被汗臭和腳臭味嗆得直捂鼻子。快速接過李旭給自己的信,放到一邊。然後衝門外吩咐道:“長孫無忌呢。怎麼還沒回來。把長孫無忌給我找來。還有李靖、長孫順德、房玄齡、杜如晦。讓他們來孤這裡,共同商量下一步作戰方案!”
“諾!”門外的侍衛答應一聲,小跑着去遠。李世民起身打開窗戶,先讓屋子透了會兒風,然後背對着侯君集詢問:“君集,如果把飛虎軍還交給你訓練,孤不做任何干涉。你需要多久訓練到那三十個人的地步!”
“永遠沒可能!”侯君集回答得乾脆利落,根本不給李世民希望。
“爲什麼?”李世民轉過身,不甘心地追問。
侯君集穿好靴子,站起身,用力踩了踩,慢慢走到李世民身邊,非常誠懇地說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兵不僅僅是訓練出來的。我一路上,沒少琢磨這些事兒。咱飛虎軍訓練程度也不差,但只是形似而已,精、氣、神兒和博陵軍完全不一樣。”
見李世民半信半疑,他笑了笑,繼續補充,“至少,別人拿銀餅子砸。咱飛虎軍兄弟不會當它是廢鐵。更不會見了秦王也好,見了我侯某人也罷,從骨子裡都是不卑不亢的態度!”
事實在眼前明擺着,李世民想不承認也沒機會,長出了一口氣,悻然道:“的確如此。好在他手中只有幾千騎兵。如果有十萬這樣的壯士,天下唾手可得!父皇封他爲博陵郡王,以李家子侄同列,朝臣們還爲此爭論不休。呵呵,現在看來,這個封號一點都不低。一點都不低啊!”
“我一路上跟他們聊天,小心打探,終究探聽出些端倪來!”侯君集接過李世民的話頭,繼續道:“這些兵卒,有幾個是跟隨了李仲堅多年的老兵,大多數,卻是從博陵徵召入伍驍果。爲了讓他們安心作戰,李仲堅給每個人家裡都授了田,發足了安家費用。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李仲堅讓他們獲得豐衣足食,活得個個都如同國士。他們自然以國士而報之。開文武兩科選士、授田、獎功,用人以其才而不以其出身。哪天咱們大唐也施行了這些國策,弟兄們當然爭先恐後地爲國而戰。但現在,秦王,你看咱大唐朝廷,與前朝區別大麼?”
“父皇已經盡力去做了。但咱們起家之初,便多虧了那些關隴大姓在背後支持。所以只能一步步來,不能輕易就將自己的根基刨掉!”李世民知道侯君集跟自己說得全是肺腑之言,沉吟了一下,幽幽地回答。
爲政之艱難,他已經深有體會。父親雖然憑武力奪取了權柄,卻不得不重用一些在前朝便臭名昭著的庸才。那些人樹大根深,相互之間聯絡不斷。李家已經盡力推行善政了,但在重重擎肘之下,怎可能輕易將積弊扭轉過來?
“只怕舊的世家未衰。新的世家又起。”侯君集搖頭苦笑,“即便侯某,念念不忘的也是建立自己的家族,讓子孫永享富貴。”
“那不一樣。你是憑功勞走到這一步的。咱們大唐,也絕不會堵塞賢才的出頭之路。”李世民拍了拍侯君集的肩膀,笑着安慰。“君集,你這番出使的確長了很多本事。不是光會耍嘴皮子!今天咱們兩個說的事,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但咱們飛虎軍的弟兄,可以先將博陵那邊的獎功和選士兩項制度試行起來。飛虎軍人少,即便做些出格的事情,也不會在朝中造成太大動靜。至於授田,我的封地有很大一塊,根本照顧不過來。你可以找長孫無忌商量,分出最肥沃的那部分,授給飛虎軍中有功士卒。這是我的私人田產,無論怎麼處置,朝中大臣們也說不出什麼來。”
“多謝秦王殿下!”侯君集抱拳肅立,重新給李世民行了個軍禮。
“好了,好了!”李世民雙手攙扶住侯君集,笑着說道:“這沒有外人,咱們兄弟不必拘束。你再跟我說說,這回於涿郡還看得了什麼新鮮事情。聽說羅藝也參戰了,虎賁鐵騎軍威如何,可比得上博陵精銳?”
侯君集笑着點頭,“我還的確看了不少東西,儘管大將軍手底下那些人一直藏着掖着不給我看。今年從劉武周那邊逃到河北的流民,都被涿郡太守安置在桑乾河附近了。看樣子博陵六郡今後會將涿郡當做根基來經營。流民有了立業之基,都感激涕零,將李仲堅當成了重生父母。劉武周如果再不小心,李仲堅甚至不用出兵打他,三年之內,光吸納流民,就能將馬邑郡吸乾!”
“劉武周活該。”李世民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李靖等人還沒有來,他有足夠的時間跟侯君集“閒聊”。
“至於羅藝,他看來打算做個富家翁,已經承諾把虎賁鐵騎兵權都交給了太子。”侯君集輕輕搖頭,眼中含笑,“現在虎賁鐵騎的攻擊力,肯定比博陵精銳還要高。將來,虎賁鐵騎還是一羣老虎,領頭的若換成一頭綿羊,呵呵……”
二人相視而笑,心情瞬間變得無比輕鬆。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和李靖幾個恰恰這個時候走了進來,聽見李世民和侯君集兩個笑得詭秘,紛紛湊上前打聽其中緣故。侯君集不回答大夥的疑問,扯了扯房玄齡的衣袖,笑着問道:“玄齡,你學問好,給我這老粗解解惑。古語人說‘臣子對待主上,應該像兒子對待父親一樣,尊敬並且順從”,這句話到底有沒道理!”
“然!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順天下。是以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房玄齡不明白侯君集問話的意思,想了想,如實回答。“依照房某之見,孝乃天下第一秩序。人臣事主以忠,則爲孝道之延伸。秩序既定,則上下和諧。以之克敵,則無往而不利!”
“哦!”侯君集眨了眨眼睛,意思自己已經完全聽懂了。放過房玄齡,轉頭又扯住長孫無忌,“如此,無忌請教我。昔日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算不算孝?”
長孫無忌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用力甩開侯君集的手,低聲道:“這話孔子早有定論。如果不走,等於陷父於不義,當然是更大的不孝了!”
“呵呵,我明白了!”侯君集大笑撫掌,“怪不得剛纔無忌望風而逃也,非謀事不盡心,而是爲了免於陷秦王於不義。嗨,我到底還是個粗人,居然不懂得逃!”
“你這個無賴粗坯!”長孫無忌氣得狠狠搡了侯君集一把,“剛從死人堆裡邊爬回來,就想找我的茬。我不是替你送人去了麼?那三十個壯士千里迢迢捨命護你,我總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秦王府缺少禮數,慢待壯士!”
“是該送送。是該送送。剛纔,是孤做事欠考量。”李世民見兩名心腹鬧做一團,笑着上前將二人分開。“無忌所做乃是爲了給孤補過。而君集則如古之錚臣,懂得面刺主惡。這些年來,孤有了你們,纔不至於犯下什麼大錯。今後還請諸位不吝教我,咱們上下同心,也如玄齡說的那樣,來他個無往而不利!”
侯君集本來還想取笑幾句長孫無忌沒擔當,見到謀主發怒就做縮頭烏龜。聽李世民這樣一說,也只好悻悻作罷。衆人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將話頭轉向正題。李世民從桌案一角捧起李旭的寫給自己的信,鄭重向大夥介紹:“接到孤的求援信後,大將軍和太子已經在涿郡發兵來救。所以最近幾天敵軍的攻勢驟然減弱。具體出兵細節,你等沒來之前,孤也沒敢獨自拆開一看。孤以爲,此等軍國大事,由大夥羣策羣力商議一下,纔好下定論。若是孤一個人先看了,難免會產生先入爲主的判斷。孤這個人的脾氣孤自己知道,有時候固執起來,的確像個瘋子!”
“秦王言重了。我等定竭盡全力,不負秦王所託!”房玄齡等人非常感動,一起躬下身去,誠懇地道。
“大夥一塊兒看吧,孤把它放在桌案上!君集,你把酒菜向邊上挪一挪,別礙大夥的事!”李世民白絹信瓤展開,平平整整鋪於面前的矮几一角。
房玄齡、杜如晦、長孫順德和李靖等人圍攏過來,仔細觀看。那信寫得及其簡短,只是告訴李世民第一波援軍將與侯君集同一天出發,其後還有大軍陸續趕往河東。所以請李世民一定守好婁煩,至少一個月內不要放狼騎入關半步。末了,還附上了一張草圖,粗略勾勒出三條進軍路線。至於援軍到後李世民該做哪些配合,信中隻字未提!
冷淡!非常冷淡!這是來信給長孫無忌等人的第一印象。按照大夥心中的預想,此時大將軍李旭應該待秦王殿下更親密些纔對。雖然大唐皇帝登基的風聲未必來得及傳到涿郡去,但仗着有太子撐腰便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裡的行徑,與李旭日常爲人處事的方式非常不符合。“那樣,李旭對秦王冷淡的理由可能就只剩下的一個……”長孫順德的眉頭緊皺,目光瞬間凝聚如針。
他將目光轉向李世民,卻發現謀主根本沒爲信中的語氣而感到任何不快。而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軍務上,一邊敲打着桌案,一邊自言自語道:“三路出擊,齊頭並進。難到仲堅兄如此有把握麼?博陵軍雖然剛剛打過一場大勝仗,但始必終究不是骨託魯!”
“大將軍要麼是急於替我等解圍,沒做仔細考慮。要麼被勝利衝昏了頭,輕敵冒進。”房玄齡對援軍所採取的進兵策略也非常不看好。半個多月來的接觸經驗告訴他,始必所部的狼騎非常驍勇善戰,同樣數量的中原軍隊與狼騎相遇,根本沒有任何獲勝的機會!所以,他寧願援軍三路合一,慢慢向婁煩關繞路。也不願意看到自己這裡成了一個誘餌,等在城下的始必可以從容不迫地將援軍逐個吃掉。雖然如果援軍集中到一處繞路而來,自己這邊需要堅守的時間更長,面臨的危險更大。
“但大將軍領兵經驗豐富。身邊還有熟知突厥虛實的羅藝陪着,不該犯這種低級錯誤!”轉瞬,房玄齡又將自己先前的判斷逐個推翻。“大將軍不會因爲是輕敵才做出這種安排!我們這邊的情況如何,君集想必也跟他說得很清楚。”擡起頭,他將疑惑的目光看向滿臉不安的侯君集,“侯將軍,你一共在涿郡逗留了幾天?”
“只休息了一晚上。將秦王的信送到後,第二天我就立刻趕了回來!”侯君集聽房玄齡追問,趕緊替自己解釋。“我在涿郡時,爲了勸說大將軍出兵,的確把咱們這邊的情況說得嚴峻了些。但大將軍也說過,只要三路援軍中任何一路進入馬邑,始必定然要從婁煩關下分出兵來攔截。咱們這邊的壓力會因此大減,守住婁煩的把握也會高得多!”
“這就是了!”房玄齡慢慢點頭。沒有繼續於侯君集誇大險情的細節上糾纏不清。對方完全是出於一番好心,指責他起不到任何補救效果。“你第一天到,第二天離開。大將軍信中說你離開後,他就發兵。除非事先有所準備,否則,他根本來不及調度軍糧和其他輜重。”
“玄齡是說太子和大將軍爲了救我而自陷險地?!”李世民吃了一驚,猛地從桌案旁站起身。
“不是!”房玄齡手指屈伸,繼續就援軍的表現進行分析。“我估計是,大將軍怕救援不及時,所以先派了少量軍隊分三路迷惑始必,令其不敢全力施爲。待將所有輜重籌備好後,主力纔將沿其中一路殺向婁煩關下!”
這個解釋很合理,也讓李世民暗自鬆了一口氣。他不想再欠李旭的人情,雖然援軍無論以何種方式到達,他都已經欠了李旭的情分。自從某件事情發生後,李世民心裡對自己這個年少時最佩服的同姓哥哥產生了股莫名其妙的感覺。負疚、畏懼、甚至還帶着某種殘忍的快意。他有時非常害怕李旭通過某種途徑發覺當年其在河南戰敗,其實是自己在背後刺了他一刀。有時卻又非常希望李旭能發現當年那件事情是自己做的,然後找到自己,當面與自己來場痛痛快快的了結。那樣,至少他把自己當做了同等的對手,而不是依舊看做當年的那個處處需要他遷就與照顧的無賴頑童!
“李仲堅會走哪一路?”將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後,李世民繼續向心腹們詢問。
“三路大軍中,必然有一路爲實兵。其他兩路爲虛。只要控制好進軍節奏,糧草輜重可以稍後些運到。如果始必分兵去攔,我軍便可以集中力量打其中一路。在一點上形成突破,便可**!”回答他的是杜如晦。比房玄齡的話少,但更清晰明瞭,“依照我的想法,李仲堅會走懷戎、陽原這一路。沿途有桑乾水作爲引導,阻力最小,糧草運輸也最爲方便。否則,帶着十幾萬大軍的補給翻山越嶺,光耗也把人的精力耗盡了!”
“的確如此!”長孫順德支持杜如晦的判斷。“走飛狐嶺繞路繞得太遠,沿長城腳下走,道路又太崎嶇!除非李仲堅可以與始必一樣,以牛羊爲主要補給。”
“我們能這樣判斷。始必也會這樣判斷。大將軍用兵,不可以常理度之!”長孫無忌不同意其叔叔的意見,搖頭反駁。“我認爲是走長城根兒,也就是大夥認爲最不可能的道路。這條路直線距離最短。並且斜插一下,就能將始必的退路直接封死。咱們與大將軍南北夾擊之勢一成,始必將不佔自潰!”
“太險。”杜如晦用兩個字點評長孫無忌的推測。
“兵行險道,其收益也必然大!”長孫無忌固執己見。
“如果是孤來安排援軍,也會走長城下這條道!”李世民的意見也傾向於長孫無忌。畢竟他的年齡剛剛二十出頭,骨子裡帶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銳氣。“孤以爲,咱們反正都要應對,就按照最難發生的這種情況應對,諸君以爲如何?”
“不可!”杜如晦很不給面子地繼續搖頭,“我等意在守關,不敗便已經是勝。沒必要奢求更高的結果,反而失了方寸!”
李世民先前冒險迂迴到婁煩關外攻擊始必,便是吃了好大喜功的虧。不但沒如願打敗始必,反而連累得娘子軍損兵折將。至今,李婉兒還躺在雁門郡的軍營裡看不到任何康復的希望,一些娘子軍將領也因此對李世民冷臉相對。此事大夥都清楚其中因果,卻誰都儘量不再提起。杜如晦也是太沉迷於軍務了,居然毫不猶豫地把最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
話音落下,屋中一片寂靜。李世民的臉色如同六月的天氣般,頃刻間便佈滿了陰雲。眼看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長孫無忌輕輕咳嗽了一聲,笑着道:“其實我們這裡,侯君集的判斷最爲權威。畢竟他去過涿郡,比任何人更清楚大將軍那邊的虛實!”
“大將軍根本沒跟我說他準備走哪一路。”侯君集見長孫無忌將火向自己身邊引,趕緊擺手否認。“侯某當時急着回來覆命,也沒問大將軍會如何派兵,誰料他居然跟咱們玩這一手,連個準信兒都不給!”
“想必大將軍是怕你落入始必之手。自然不能暴漏太多軍情。”一直沉默不語的李靖接過話頭,低聲替李旭辯解道。“君集可否說說你在涿郡看到的情況,越詳細越好。我總覺得這個安排太蹊蹺!”
“虎賁鐵騎戰鬥力非常強悍。博陵軍的戰鬥力很高。他們以三十人送我回來,沿途闖關斬將,自己一人未損!”侯君集想了想,快速總結。
被他和李靖兩個一打岔,李世民臉上的怒意慢慢消失。想了想,低聲命令:“你把剛纔跟我說的話再跟大夥重複一遍。對那邊情況瞭解得越詳細,咱們的判斷纔會越準確!”
侯君集點了點頭,將自己求援的經歷和在涿郡以及歸途中的見聞從頭到尾說了個清楚。連同自己被累昏了,試圖欺騙李旭等人,而對方發現真相後根本不予計較的事情也說了出來。房玄齡等人聽後,愈發感到迷惑。隱隱約約覺得援軍的動向絕對不會如自己這邊猜測得般簡單,但具體複雜到什麼程度,卻半點眉目都找不到。
“君集說,大將軍一下子就給了你九十三匹突厥良駒?”沉吟了片刻,李靖繼續又問。
“是!大將軍爲人的確有其獨到之處。侯某到現在還甚覺感激。”侯君集點點頭,有些感慨地回答。如果不是爲了自家主公,他一點兒也不想跟李旭爲敵。那個人性子雖然執拗了些,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至少,跟他交往,你永遠不必擔心哪天其會從背後刺你一刀。
“大將軍手筆夠足。他手中戰馬有很多麼?”李靖點點頭,繼續追問。
“阿史那骨託魯那敗家子,孤身逃走,把所有戰馬牛羊都丟太子和給大將軍了!”提起博陵軍的繳獲,侯君集羨慕得直拍大腿。“我聽說,眼下不但大將軍和太子兩個手中戰馬無缺。連跟着他們湊熱鬧的幾波流寇,都步卒變騎兵了!”
“沒有經過常年訓練,步卒變不了騎兵!”李靖笑着搖頭,“但騎馬步兵,也比純步兵走得快。”轉過身,他向李世民輕輕拱手,“依末將之見,恐怕這三路大軍,都是疑兵!”
“藥師說大將軍冒了更大的險?!”杜如晦跳上前一步,瞪圓了眼睛追問。
“然!”李靖輕輕點頭。
長孫無忌、侯君集、房玄齡三人立刻都明白了援軍的動向。長孫順德反應稍慢,兀自捋着鬍鬚思索。“騎馬步兵?難道他們走哪條路與兵種還有關係?圖,圖來!”猛然間,他像被蛇咬了一般發出厲聲大叫,“圖來,來人,拿輿圖給老夫!”
李世民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斷,不計較長孫順德的無禮,笑着吩咐門外的侍衛去取輿圖。片刻之後,輿圖鋪開。大夥圍在河東北側的羊皮地圖前,重新推測李旭的用兵方式。三路被視作疑兵的大軍標在了相應位置,突厥人可能的對策也逐一用丹青標出。衆人的目光卻不再理會這些箭頭,緊緊地落在比馬邑郡更北的地段。
在燕山之北,長城之外,還有一片名以上屬於中原,但被阿史那家族借去休養生息,並且一借不還的沃土。輿圖上稱之爲定襄郡,阿史那家族在那裡設立了自己的牙帳!
從李旭目前屯兵的張家堡到婁煩,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是回頭向南,並且沿途阻攔重重。但從張家堡到定襄,卻幾乎可以畫一條直線出來。那條直線在長城外,燕山北,中間隔着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沒有幾個中原人知道路在哪裡,突厥牧人自己也很少走那條路。但當年大隋虎賁爲了救援自己的突厥盟友,也就是始必可汗的父親啓民可汗,卻曾經創造過半個月之內從幽州殺到定襄的奇蹟。當年的虎賁鐵騎仍在,從涿郡到定襄,比從幽州到定襄還要近上三分之一距離。
“好一個飛將軍!”李世民低聲讚歎。在他的印象中,也就是李旭纔敢使出如此狠辣一擊,也就是李旭才配得上如此奇謀。趁着始必在援軍和目標之間徘徊不定的時候,數萬騎着駿馬的步兵已經衝到了突厥人的老巢。大部分突厥將領的老婆孩子都安頓在定襄,他們辛辛苦苦搶到的金銀細軟也放在定襄郡城。前方正打得火熱,突然聽到老婆孩子和多年積攢的棺材本都丟了,試問誰還有心將戰鬥繼續下去?
屆時,自己帶領婁煩關守軍傾巢而出,死死咬住始必的尾巴。一路追亡逐北,先前無論多少失利都能連本帶利賺回來!唯一可惜的是又讓哥哥建成立了大功,又讓其地位穩固了不止一點半點兒!
“如果博陵軍果真突襲始必的老巢,始必發覺後,會如何應對?”強迫自己冷靜心神,李世民向心腹們諮詢。
“他可能且戰且退,擺脫我軍追殺,然後退入草原深處重整旗鼓!”房玄齡想了想,笑着回答。“但此戰之後,至少五年以內,突厥人沒力氣南下!”
五年的時間,足夠大唐統一中原。屆時,集整個中原之力,始必可汗想捲土重來,也必將被碰得頭破血流。
“如果我是始必,定然不顧一切猛撲婁煩。”到了本該歡呼的時候,侯君集臉上的表情反而謹慎了起來。“老婆沒了,可以再娶。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財寶沒了,可以再搶。唯獨士氣不可泄,否則有死無生。擊破了婁煩關,至少能在河東搶個夠。有了財寶和糧食,就有繼續南下打家劫舍或者北上迎擊李旭的動力。最起碼,能博個兩敗俱傷!”
“侯將軍說得不無道理!”杜如晦遲疑了片刻,低聲響應。“依照我的判斷,始必很可能被逼得鋌而走險。秦王殿下請做兩手準備,不能光想着追殺敵軍,反而失了我等立身的根本!”
李世民雖然不喜歡杜如晦說話的方式和語氣,卻不得不承認他的判斷有一定道理。突厥人是遊牧出身,不像中原人一樣有明確的家和根基的概念。丟了定襄,卻換來了河東,對於始必而言不算吃虧。並且李旭如果真的去偷襲定襄,人馬肯定不會超過兩萬。只要始必能保證自家軍心不亂,吃掉婁煩守軍後,便可徐徐班師,將定襄重新奪回來。
戰敗的風險,李世民不想冒。他甚至不希望與始必死拼到底,以求在付出一定代價後全殲敵軍。“如何可讓始必不強攻婁煩?不跟我們拼命?”本着某種原則,他和顏悅色地問,目光裡邊充滿了冷靜。
“依照末將的經驗,突厥人非常欺軟怕硬。我們在婁煩關上表現得越強大,始必麾下的僕從們越不敢攻得太猛。用這種辦法拖住他,直到定襄失守的消息傳開。屆時,始必縱然組織兵馬狂攻婁煩,吃過虧的僕從們也對我等非常忌憚。所以,我們只要能頂住始必破釜沉舟一擊,剩下的事情,便只有追亡逐北了!”李靖想了片刻,第一個給出答案。
“如果頂不住呢?我軍和娘子軍已經損傷很大,即便頂住了始必的最後一波瘋狂,恐怕也只會與人做嫁衣吧!”長孫順德走上前,冷冷地插嘴。
“末將不認爲我等頂不住!”李靖向對方躬了躬身體,然後緩緩從地圖旁退開。他能猜到長孫順德想幹什麼,也有避免守軍風險的“更佳”策略。但某些主意卻違背了他的做人底限,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願意拋出。
“藥師真沒其他辦法?是不爲,還是不能?”長孫順德卻不管李靖如何退讓,一再苦苦相逼。
“前輩不妨將你的辦法說出來,交給大夥公議!”李靖又退了半步,低聲回答。他現在完全託庇於李世民羽翼下,所以不敢得罪任何同僚。軍中已經有了一些傳言,說大唐皇帝陛下一直想將他調往他處。只是耐於秦王的顏面才暫時沒有做出最後決定。而一旦被調往他處,李靖知道,自己頭上的保護傘也就沒了。大唐皇帝不是個豁達的人,當年放棄殺子之仇和撅墳之恨是爲了給所有降將吃定心丸,如今降將們已經被完全收服了,定心丸的作用也就盡了!
“突厥人的確欺軟怕硬!”長孫順德冷笑着聳肩。“所以,我們更不能示強於敵。骨託魯的戰敗已經讓他驚疑不定,我等示強,只會激怒他。不如示弱!只要我等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示弱,卻不肯放棄關卡,始必可汗自然會考慮我等是不是打算將其拖在婁煩關下!”
“萬一他猜到李將軍有可能偷襲定襄,主動撤軍呢?”杜如晦大急,怒氣衝衝地質問。
“則婁煩之圍立解,中原轉危爲安。”長孫順德繼續冷笑,“克明你先前也曾說過,我軍的目的是守住婁煩,不敗便是大勝。”
“此一時,彼一時。杜某先前所言,是建立於李將軍沒有出塞的基礎上。如今,我等既然判斷出李將軍十有**已經走在趕赴定襄的路上,便不能光考慮自己安危。一旦長孫大人的疑兵之計驚走了始必,則李將軍和太子殿下那邊必然要面臨一場惡戰。在草原上以騎兵對騎兵,敵軍人數又是李將軍麾下弟兄的十倍。這豈不是我等刻意置其於死地麼?!”杜如晦目光如刀,直刺入長孫順德的心房。他能看見長孫順德在想什麼。此人肚子裡的那些伎倆其實沒瞞住在座任何一個,只是大夥都不願戳穿而已。
“杜郎中急什麼啊?”長孫順德瞟了對方一眼,淡淡地道。“李將軍偷襲定襄,只是我等的一個判斷而已。未必屬實。而即便我等判斷正確,始必會不會被我等以疑兵之計驚走,還在五五之間。兩個五五累積起來,李將軍那邊所要面臨的風險還不足三成,有什麼可擔心的?而像藥師剛纔的建議,卻是讓我等冒着七成以上被始必拼掉的風險,成就別人功名。兩相比較,該採取哪個策略,大夥自然明白!”
“長孫大人!”杜如晦氣得渾身都開始哆嗦,“你平日慫恿秦王窺探皇儲之位,我也就不多說了。畢竟太子孱弱,非明君之選。可平日秦王與太子之爭,是李家家事,輸贏不關國運。今天,我等面對的可是外敵寇仇,你再慫恿秦王做這親者痛,仇者快的勾當,就不畏懼史家之口麼?”
“史家?!”長孫順德冷笑着打量所有人,“史家怎麼寫,還不是由勝利者說得算?甭說我沒有陷害李仲堅的意思。即便陷害了,有誰能爲證明?那人可是一頭長了翅膀的老虎,又攀上了太子殿下這座高山!我等今日不殺他,將來難免會死於他的手!”
沒人能否認他說得是句實話。秦王與太子勢同水火,早晚會有李淵壓制不住的時候。即便李淵活着時能壓制得住,一旦李淵百年之後,李建成也不會給秦王任何好果子吃。屆時,恐怕所有跟李世民親近的人,都要面對太子手中的鋼刀。李旭如果再趁機摻和進來,恐怕今天在座所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但杜如晦的話卻宛如霹靂,一方是外敵寇仇,一方是仗義來援的盟友,大夥處心積慮去害他,難道不怕在青史中留下千秋罵名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當李世民猶豫不絕之時,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大笑。他有些惱怒地回過頭去,看見素來穩重謙和的記事參軍房玄齡笑得前仰後合,滿臉是淚,“長孫,長孫大人!”房玄齡不肯與李世民憤怒的目光相對,手指徑自點向長孫順德“長孫大人既然如此忌憚李旭,又一點兒不在乎身後罵名,何不直接寫一封信到城下,將李將軍可能採取的行動知會給始必一聲?那樣,始必立刻班師,婁煩之困立解。李仲堅和太子殿下也會被始必追殺到底,省得大夥將來面對任何麻煩?說不定始必可汗還知恩圖報,賞大人個官兒噹噹。反正大人只爲了建功立業,又何必介意是爲了大唐,還是爲了突厥?”
“你血口噴人!”這回,輪到長孫順德哆嗦了,指着房玄齡的鼻子大罵。房玄齡不再理睬他,轉過頭來,向李世民躬身及地,“房某沒什麼本事,就不在這裡耽誤秦王殿下的大好前程了。請允許我辭官歸隱,找個清淨地方終老此生。他日諸位身敗名裂之時,也好有個人給諸位收攏遺骨!”
“你,老夫現在就宰了你!”長孫順德氣得幾乎吐血,手一伸,便從腰間抽出刀來。沒等他舉刀過肩,李世民衝上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長孫大人,你眼裡還有孤麼?”李世民臉色鐵青,瞪圓雙眼質問。長孫順德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低下頭,氣急敗壞地解釋道:“他,他惡語傷人。詛咒大夥不得好死!他根本沒把秦王殿下放在眼裡,只顧及自己能否撈到好名聲!”
李世民輕輕搖頭,稍稍用力,從長孫順德手中奪下佩刀。“玄齡和克明說得對。此戰乃爲中原所打,我不能光想着跟大哥爲難。國事,終究要放於家事之前。”
說罷,他將刀丟棄在地,衝着房玄齡深深俯首,“謝謝玄齡教我。玄齡可否留下來,以免我再犯糊塗?!”
“願爲秦王而謀!”房玄齡沒想到李世民的如此從諫如流,又能如此禮賢下士,心中感動得無以復加。
長孫順德見一切已經成了定局,惱怒地哼了幾聲,喃喃道:“既然秦王執意養虎,我也無話可說。只怕有朝一日,我等一定會死在其手!”
“我不相信會死在他手。”李世民笑着搖頭,犀利的目光彷彿能洞穿一切。“有你等相助,我也不信會輸給太子和他。況且,人生得遇如此對手,不亦快哉?!”
“秦王一定是被氣暈了頭!”長孫順德擡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李世民。突然間,他發現面前這個幾乎是自己看着其長大的年青人非常陌生。霸氣、謙和、坦誠、狡猾,幾乎各種相互矛盾的氣質糾纏在一起,令此人笑容就像一團迷霧,誰也沒有機會去揭開霧後的真相。
“就這麼定了!”李世民揮了揮胳膊,舉手投足間充滿了陽剛味道。“藥師,你和君集兩個詳細謀劃示強於敵的作戰方案。最好能讓始必多吃些苦頭,免得他覺得我們勝之不武。無忌,你和玄齡兩個負責安排糧草輜重。隨時做好追殺敵軍的準備。克明,你性子謹慎,負責準備另外一套方案,即萬一我們今天的判斷失誤,如何確保婁煩關不落於敵手。我讓長孫叔叔協助你,剛纔的爭執乃必要的探討,今後類似的爭論肯定還很多,大夥誰都不可將爭論時的火氣帶到日常政務中去!”
“屬下謹遵秦王教誨!”衆文武齊聲答應,都爲能追隨如此通情達理的主公而感到榮幸。
李世民滿意地衝大夥點了點頭,“天色不早了。你等也下去歇息吧。明天一早,咱們正式開始給狼騎準備後事!”
“諾!”大夥被秦王的比喻逗得會心一笑,躬了下身,依次退出軍帳。趁着別人不注意,長孫順德悄悄扯了扯自己侄兒長孫無忌的衣袖,然後向倒映在帳壁上的秦王身影用力駑嘴。長孫無忌笑着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緊跟着又搖了搖頭,丟下長孫順德,追隨大夥的腳步一道遠去。
“沒擔當的傢伙!無怪君集老數落你!”長孫順德暗自腹誹。身影愈發顯得孤獨。他試圖緊追幾步,趕上前邊的幾個年青人。卻發現自己的腿腳已經不像當年般靈光。
他知道自己追上去也沒話說。幾個幕僚們正興奮地議論着李世民那句“不亦快哉!”的結論,話語被夜風一句句送進他的耳朵。最近幾年,李旭的名字就像清晨的鳥鳴一樣,每天都會出現在他們耳朵裡,幾乎日日不斷。無論贊其忠直也罷,毀其迂腐也好,任誰也不能忽視他的存在。他就像與大夥走在不同道路上的馬車,漸行漸遠,並且永無比肩而馳的機會。對於這樣一個道不同,但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不能與他成爲朋友,成爲對手也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堂堂正正擊敗他,讓他輸得心服口服。而不是依靠背後那些陰謀與手段,否則,縱使勝了,也難免會留下終生的遺憾。
一句接一句帶着嚮往意味的議論聲讓長孫順德愈發煩躁。大夥的願望雖然光明,卻沒有必勝的把握。而作爲老成持重之士的他,今晚所提出的建議儘管陰險卑鄙,卻能使得秦王府以最小代價攫取最大的利益。坐失良機不是長孫順德的風格,百無聊賴地走了一會兒,他決定還是回一次頭,重新向李世民陳述一遍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的軍帳依舊亮着燈光,這個年青人的身體內幾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長孫順德沒有讓侍衛通報,而是輕輕地走到門邊,手指有節奏地在門框上叩了幾下,“篤、篤、篤!”
“進來吧!”埋首於卷牘之中的李世民頭也不回,大聲命令。“自己找胡凳坐下,別坐地上,這裡地上太冷,叔叔你的腿未必受得了!”
長孫順德答應一聲,慢吞吞地坐了下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論受到多少委屈也都值了。哪怕背上一個萬世罵名,爲了主公千秋基業,也值得自己去做,去犧牲。主公會理解他的想法,也永遠不會忘記他的貢獻。長孫家將世代從這次犧牲中受益,泉遠流長。
他發現自己完全不該回來,笑了笑,又慢慢從胡凳上站起身,低聲勸道:“我只是回來看你睡沒睡。別太累了!今後你要做的事情多着呢!”
“能處理一些就處理一些,總是假手他人,終究會養成惰性!”李世民一邊在來往文案上批批畫畫,一邊回答。“咱們手中的人才還是太少了些,長孫叔叔,你說是不是?”
“房玄齡心思慎密,多謀。杜如晦剛正不阿,善斷。李靖熟知兵事,運籌謀劃鮮有不中。侯君集勇敢且善於撫衆,深得士卒擁戴。無忌處事通融,可以協調各方。眼下咱們秦王府的人才,幾乎個個都能獨當一面。但秦王若想鞏固根本,還需要虎賁之士相從,耀武揚威於萬軍之間。如此,風頭纔不輸於人!”長孫順德想了想,如實回答。
“是啊!”李世民放下筆,感慨地道:“盛世成名看文章,亂世成名看勇力。眼下世道馬上由亂轉盛,還是要建立些看得見功業,才能讓人仰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說得雖然好聽,但總是在軍帳內纔有人知曉,外邊的人未必看得那麼清楚。”
“我知道秦王想力戰而得名!”長孫無忌嘆了口氣,低聲迴應,“武將們看重這個。文人們心裡未必看重,嘴上卻也要些大義和名分。所以,有些事情秦王不便去做的,我去做就是了。左右不會讓人知道……!”
“不可!”李世民猛然轉身,目光銳利如刀。“叔叔不可再說這樣的話。藥師所講,乃爲陽謀。叔叔所言,乃爲陰謀。陰陽相濟,則百事得諧。所以世民從來沒覺得叔叔所言爲教唆挑撥。但眼下之事,叔叔卻要暫且將所謀放一放。此時不是施展的機會,絕對不是!”
“二公子莫非怕玄齡他們真的棄你而去?還是怕事後被皇上怪罪?二公子儘管放心,我一力……”長孫順德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證。
“我說過,叔叔不要去做!”李世民板起臉來,大聲強調。“至少不要現在去做,我現在不需要用陰謀來解決問題!”
長孫順德茫然不解,兩眼中重新充滿了失望,“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秦王殿下,機會稍縱即逝。羅藝已經歸降了大唐,與太子結爲異姓兄弟。虎賁鐵騎的攻擊力天下無雙,連突厥人都懼怕他們。姓李的又和徐茂公是知交,打完了突厥人,他只要稍稍向南挪一挪,就可以把瓦崗黎陽軍收入囊中。他如果力挺太子,憑着半個河北和身邊一堆勇將…….”
“那都是今後的事情,或者說,那只是一種可能!”李世民搖了搖頭,臉上充滿了神秘的自信。“反正,你現在絕對不能放手施爲。我說過,我不反對陰謀的存在。但什麼時候該採用,採用什麼樣的陰謀,必須經由我的認可!”
說到這兒,他的臉色轉向鄭重,甚至是刻板,“長孫叔叔,你千萬記住了我說的話。千萬不要違背!”
長孫順德心中凜然,有股寒意從腳底冒上來,直衝頂門。他又重新認識了一遍秦王,這個自己看着長大,自己再也看不到其人生終點孩子。他知道對方話中的意思,無論自己是正直之臣也好,奸佞之徒也罷,都應該是秦王手中的刀。刀什麼時候出鞘,砍向哪裡,必須服從“手”的意思。否則,等待着這把刀的命運只有回爐銷燬!
“好好配合克明,準備好應急方案!”李世民慢慢走來,身體高大得如夜幕中山嶽。他的手臂輕輕拍在長孫順德肩膀上,充滿了信任,充滿了上司對下屬的關切,“回去休息吧。我會牢記並感謝你今晚的勸諫!”
“謝秦王殿下!順德告退!”長孫順德生不起抗拒之心,長揖及地,向李世民表示恭敬。得到對方的迴應後,他擡起頭來,半躬着身軀說道:“既然主公不想現在對付他。屬下建議主公經常派人去探望一下平陽公主。畢竟她是主公的姐姐,心裡邊一直還護着主公。”
“二姐那邊,我會跟她好好解釋。”李世民點了點頭,低聲允諾。“其實當年那件事情,結果並非出自我的本意。總之是陰差陽錯,以至於造成了太多的遺憾。我一直很後悔,一直想補救。但苦於找不到補救機會!你明白麼?”
“屬下明白!”長孫順德心裡又是一凜,旋即坦然地迴應。
“你明白就好。”李世民看着長孫順德,滿意地點頭,“多派些人去照顧二姐。丘師利、馬三寶、向善志他們幾個,你和無忌有空多去看看他們,娘子軍中陣亡的弟兄撫卹從優。還有齊破凝,他身上的傷也讓郎中不息一切代價醫治,務必治好。”
“屬下一定好好安排!秦王殿下儘管放心!”長孫順德再次躬身。“屬下這就去,絕不出現任何紕漏!”
“去吧!”李世民揮了揮手,准許長孫順德告退。站在門邊聽着腳步聲去遠,他嘴角上浮起一縷笑意。慢慢地,這笑意越來越深,越來越濃,宛若化不開的墨般緩緩從軍帳裡蔓延開去,與外面的漫漫長夜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