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娃子張秀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從上谷郡啓程之後,沿途中他就開始向表弟灌輸對待女人的手段。只是旭子好像對此不太感興趣,每當張秀說到興高采烈處突然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表弟總是沉默地看着遠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軍中一直是個很能勾起人談興的話題,無論懂與不懂,說得對與錯,只要有人肯接茬,大夥就可以在爭論中交流一個晚上。但李旭總是不置可否,張秀就很難一個人把話題繼續下去。對方的樣子就像一個固執的將軍,無論你如何給他出謀劃策,他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依舊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陣衝鋒。
這種態度未免太傷人自尊,嘗試了幾次後,張秀在絕望中放棄了努力。他順着李旭的目光向遠方望去,只見平整開闊的田野間到處長滿綠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腳的農婦正弓着腰,不知道在田裡拔着什麼。田壟間,是她們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裡面打滾,有的則在大聲叫喊着追逐匆匆飛過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們種這麼多韭菜賣給誰?”張秀猛然想起一個怪異的問題,衝口問道。
“麥子!”李旭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張秀砸了個大紅臉。
原地楞了好一會兒,五娃子張秀才拍打着坐騎追上前。“古語笑人麥椒不分,好像就是說得我這種!”他訕訕地笑着,解釋。“我以前就看過放在倉裡的麥子,地裡長的什麼樣,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麗人也種麥子,去年向回殺時,我們放火燒了很多!不知道這個冬天,他們有沒有飯吃!”李旭沒有回頭,自顧幽幽地說道。
聽了這話,張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萬弟兄都讓人給堆佛塔了,還管對方是否有飯吃!在他眼裡,高句麗人就是未開化的蠻族,茹毛飲血的禽獸,沒吃的正好,餓死倒省得大軍費力氣征討。
沒等張秀斟酌着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李旭的自言自語又傳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過去燒一次,估計用不了三年,高句麗就該亡國了吧!”
“啊!”張秀被驚得目瞪口呆。一直以來,表弟在他心中都是個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運氣比較好的鄰家男孩模樣。他從沒想到對方的心腸突然會變得這麼狠,比高句麗人還歹毒。仔細看看李旭那張方正剛毅的臉,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開玩笑。突然間,他覺得脊背後有些涼,一股冷嗖嗖的風從脖子後鑽進來,沿脊柱一直衝到馬鞍上。
“抓緊時間走吧,別耽誤了出征!”李旭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嚇住了對方,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張五娃,低聲吩咐。
“哎,哎!”張五娃連聲答應着,策馬與李旭並絡。剛剛趕上,又忍不住拉了拉繮繩,讓自己的坐騎和黑風保持數尺距離,“你那馬性子太烈!”他訕訕地解釋,“我這馬有些怕它!讓它們離開點兒,省得,省得……”
“隨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側過頭去接茬看他的風景。已經快三月了,田埂邊的野花紅紅白白,趕趟兒般開得熱鬧。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錢被風吹落,紛紛揚揚的,彷彿在下一場大雪。
‘表弟變了!’五娃子望着榆錢飛舞環繞着的同齡少年,默默地想道。這個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沒注意到。反正,現在表弟的行爲和去年夏天時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時候,他令人感到親切,自在。而現在,他身上卻時不時散發出股冰一樣的寒氣。
應該是從遼東殺回來之後吧!張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測。被接入軍營後,旭子從來沒提過要給弟兄們復仇的話,也沒和其他人一道罵過下令放火的衛文升將軍懦弱怯戰。他很平靜,甚至沒有抱怨過建成世子爲什麼保不住浮橋。他在養好了傷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劉弘基將軍之手重整了虎翼營。並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着回來的弟兄都升做了軍官,還順帶給表兄謀了一個隊正的職位。
反正,跟着他我不吃虧!五娃子張秀暗自嘀咕。學着李旭的樣子,四下觀賞風景。田間幹活的以女人們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沒辦法,邊民以吃苦耐勞爲名,大戰在即,每個郡都需要勞力運糧。
經過盧龍塞的時候,二人遇到一夥前去遼東覓取功名的驍果。帶隊的是一個破敗的大戶子弟,姓周,長得十分粗壯。從這些人的戰馬和兵器上,五娃子張秀就斷定他們兜裡沒多少盤纏。可此人卻偏偏自稱周公之後,言談舉止頗爲狂傲。見李旭和張五娃只有二人,便湊上來邀請同行,才走了不到兩裡,又開始試探起二人的底細。
“你們兩個去從軍,還是去應募驍果?”周姓子弟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大咧咧地問道。
“我們是護糧隊的,接到軍書,奉命去懷遠鎮報到!”五娃子張秀難得不囂張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馬追上李旭的步伐。
“護糧,那有什麼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衛,我有個親戚在那做司馬,保證你們去了受照顧。”周姓子弟帶着幾個同夥追過來,擺出一幅施捨的模樣建議。
對方只有兩個人,卻帶了四匹馬,無論是拉行禮的馱馬和**的坐騎,都比自己騎的這匹神俊。特別是那個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馬,行動之間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個天生的王者,讓其他馬匹不敢與之並行。
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如果把對方的馬匹騙到手,去遼東取功名的機會就更多些。即便打了敗仗,有匹好馬也容易逃走!周姓潑皮轉着眼睛,開始打對方的主意。
“我們的名字已經入了軍冊,無法隨便更改。兄臺美意,我等敬謝了!”張秀見到對方那幅貪婪的模樣,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快。他本來就是個刺頭,只是當着表弟兼頂頭上司的面纔有所收斂。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邊,今日他肯定要擺出隊正的架勢來申飭這幾個冒失的傢伙。
“真的,只要這位小兄弟把馬讓給我,我出個合適的價錢,並且包他當上夥長!有我親戚幫忙,提升的機會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對方冷落,徑自追過來拉李旭的馬繮繩。
李旭擡了擡手,恰好用繮繩隔開了對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繮繩,第二次將他的手腕撥到了旁邊。
“吆喝,小傢伙伸手不錯。要不,咱們過兩手?就賭**坐騎如何?你輸了,**黑馬歸我。我輸了,這匹千里馬歸你?”姓周的傢伙指了指自己騎的那匹已經看不出毛色的老馬,大言不慚地說道。
“讓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張秀被徹底激怒了,當了好些年惡少,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惡的人。
與周姓子弟同路的無賴少年見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圍攏了過來。這條大路行人不多,對方人單勢孤。搶了他們的馬匹和盤纏,大夥剛好去軍中做見面禮。
“你真的想比試麼?”李旭突然開口,笑着向周姓潑皮問了一句。
“當然,就賭咱們的坐騎。老子這匹是千里追風駒,大宛良馬,在家只吃紅皮雞蛋,每天都有四個廚子伺候的。跟你賭**那匹小黑驢,是看你年齡小,不想佔你便宜!”周姓潑皮大聲說道。李旭個頭較大,但看相貌不會超過十七歲。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負孤兒鰥老,從乞丐碗裡搶錢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收拾這樣一個半大小子不在話下。
“我們四匹馬,賭你們六匹馬。愛賭就賭,不賭讓路!”張秀見李旭有和對方動手的心思,樂得看潑皮們的笑話,笑着在旁邊推波助瀾。
“你可不傻!”衆無賴兒郎們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賴馬賭我們的六匹良駒,怎麼不兩個人打我們六個!”
“那也行,比兵器還是比拳腳?”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腳,不,兵器!”周姓無賴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猶豫着回答,“點,點到即止,大,大爺我可不想傷人性命!”
“隨你!”李旭低聲回答了兩個字,俯身從馱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個無賴見他開始擺弄兵器,也紛紛跳開去,在前方圍做半個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長,李旭雖然看着它很溫馨,卻沒把握用它以一對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了黑彎刀。張秀的武藝很平常,雙方如果正式開打,李旭必須保證在第一個回合內將對手鎮住。
李旭輕輕地從鞘裡拔出了黑彎刀,內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違的平靜。看了看持刀在手,。躍躍欲試的張秀,他用左手輕輕地放鬆了馬繮繩,正欲策動坐騎,卻聽見對面傳來“噹啷”一聲,姓周的潑皮將手中兵器拋到了地上。
“您,您老說是懷遠鎮,懷遠鎮護糧軍的?”不顧周圍幾個潑皮驚詫的目光,周姓無賴陪着笑臉問道。
“是!”李旭點點頭,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無賴雙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旭手中的彎刀,追問。這柄彎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橫刀略長,且如草原彎刀般拉了個弧度,刀刃寬度是橫刀的兩倍有餘,據遼東還家的老兵們傳言,整個大軍只有一個人使這樣的彎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認輸!”張秀受不了對方羅嗦,大聲喝問。
“我,我怎麼敢跟校尉大人動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別記小人過,大人肚子能撐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無賴口中阿諛之詞滾滾如潮,腦門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滾落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其他幾個潑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爲什麼棄刀認輸,張開了嘴巴,手中兵器“叮噹”“叮噹”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從軍中回來的老兵們傳說過,有個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隨薛世雄將軍轉戰千里,從萬馬軍中幾度進出。大夥剛纔肯定是被冤鬼附體了,居然想搶李校尉的戰馬。一旦對方把刀揮起來,不知道這邊有幾顆腦袋夠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煩你們把馬背上的行李卸下來,我忙着趕路!”李旭掃了一眼臉色慘白的衆潑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馬給了您,我們怎麼去遼東啊!”潑皮們哭喪着臉答應。想厚着臉皮向對方求個人情,卻看見李旭沒有將兵器收起來的意思,只好紛紛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捲卸到了大路邊的草叢中。
“呵呵,謝謝了,承讓,承讓!”張秀一邊和潑皮們打着哈哈,一邊將六匹劣馬的繮繩拴在了一塊,見李旭騎着黑風,帶着兩匹馱馬已經慢慢走遠,他一抖手中繮繩,拉着六匹劣馬向前追去,臨走,還不忘回過頭來,對着潑皮們調侃道:“我在護糧軍做隊正,你們如果來投軍,我保證你們受照顧!別忘了啊,是護糧軍李校尉麾下張隊正!”
說罷,快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覺得耳邊的風輕輕柔柔,仗勢欺人的感覺,真好!
五日後,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皇上的侍衛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只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於去年大不相同。
軍官之中,武士彠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彠特地在李旭臥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並且帶人將地面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
“大人看看還有什麼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的所有要求,各級參軍都必須滿足!”新來的司倉參軍秦行師幫李旭安頓好了行李,陪着笑臉問道。
“謝謝秦參軍,現在沒事情了。將來有需要,我會親自去找你!”李旭微笑着回答。這個參軍也姓秦,和在遼河畔失散的秦子嬰同姓。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會不會有血脈相連。
想到這,他心裡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空曠整潔的練武場,耳畔彷彿又聽見了衆人的笑鬧聲。去年春天的時候,記得自己在此將秦子嬰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將對方再拉起來。
可今天,自己縱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將幾個朋友從遼河對岸的黑土地上拉起來了。
“破遼,破遼!”遠處一所巨大的營壘中,傳來將士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從營壘的旗號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衛大營。宇文述老將軍在停職待罪半年後,又被皇帝陛下擢升爲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左路十二軍兵馬,以上大將軍楊義臣副之,臨河煉兵,待皇帝陛下到來後過河討伐高句麗。
挨着左翊衛營壘的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因爲去年率軍首渡遼河有功,被加封爲左光祿大夫,食邑千戶。左武衛營壘旁邊那座略顯混亂的營寨是驍果們集中報到的地方,分別打着折衝、果毅、武能、雄武等旗號,每面鮮紅的戰旗下,隱約都有數百名壯士在列隊操演。不時傳來的喊殺聲與其他幾營大軍的吶喊遙相呼應,震得人耳朵嗡嗡做響。
去年渡河前體曾經現在大軍身上的士氣和威風又回來了,雖然今年在此集結的兵馬以新卒爲主,很少有曾經追隨將軍們東征西討多年的府兵精銳。他們之中,也很少有人還記得去年遼河對岸發生過怎樣的悲劇,經歷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那些人頭壘成佛塔早就腐爛坍塌了,白骨中長滿了荒草。
“據劉將軍說,這次大軍過河,將不會再對高句麗人手下留情!”武士彠悄悄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嗯!”李旭淡淡地迴應,目光依舊盯着遠方,盯着天邊錦緞般盤旋而去的遼河。
“這幾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彠看了看參軍秦師行遠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彙報:“唐公世子請你回來後先去他那裡坐一坐,他要親自爲你洗塵。薛世雄將軍派他的兩個兒子來邀請你過營飲宴,說要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彠說着,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拜帖,交給李旭。名帖上的字寫得很大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筆,李旭輕輕翻開拜帖,看見裡邊署着薛家兄弟的名字,一個叫萬鈞,一個叫萬徹,兩個名字讀起來和筆跡一樣遒勁。
“駙馬督尉上午也來過!”武士彠笑着拿出第二張拜帖,“代表他父親宇文述大將軍來的,說等你回營,宇文大將軍要親自過來答謝救子之恩!”
“替我準備三份禮物吧,士彠!”李旭接過拜帖,低聲吩咐,“都別太貴重了,張秀手裡有我錢箱的鑰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請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絕。
武士彠很高興自己的上司沒有拒絕其他兩家人的善意,無論是薛大將軍還是宇文大將軍,都不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的起的,對方只要稍稍動些手段,就可以讓虎翼營再面臨一次全軍覆沒的風險。關於禮物,他不建議李旭破費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視得要向下屬搜刮來滿足自己的鼠輩,和這些人交往,禮物只是代表着一種態度,而不在其價值的本身。
李建成很喜歡李旭送給他的橫刀,雖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來說,李旭送的橫刀都上不得檯面。“其實應該我這當兄長的送你一件禮物,慶賀你傷愈歸來纔是!”唐公世子摩挲着橫刀的皮鞘,笑逐顏開。“不過送你兵器吧,沒什麼比你那把黑長刀更鋒利。送你馬匹呢,整個軍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風!所以,我還是請你喝酒吧,把劉兄一起喊上,家中有幾壇御賜的蘭陵精釀,咱們仨找個清淨之處不醉不歸!”
“還要算上我,四個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個人熱鬧!”李世民從屏風後竄出來,大聲抗議。順手奪下李建成手中橫刀,仔細把玩了兩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禮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堅兄不會把我們兩個都忘了吧!”
“胡鬧,咱家又不是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討要禮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搶回橫刀,微笑着呵斥。
“能收到仲堅兄的禮物,我就是做一回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順口應付。
“胡說,也不怕爹聽見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聲警告。
“若是爹知道,我便說是你的身教,我只不過是效仿大哥所爲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辭地反擊。
“……”
對於兩兄弟相親相愛的氛圍,李旭一直比較羨慕。等二人鬧夠了,從身邊拿起三個小方盒,遞到李世民手中,笑着說道:“這三件小玩意,送給世民、婉兒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產,給大夥看個新鮮!”
“我又不是小孩兒!”李世民低聲抗議,顯然,對哥哥手中的橫刀比對自己手中的禮盒要感興趣。待把第一個盒子打開,他目光卻立刻被裡邊的“小玩意兒”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高興之情涌了滿臉。
盒子裡面裝的是一排陶人,每個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別捏成了前代將軍,軍官,士兵的模樣,一個個惟妙惟肖。更難得地是每個陶人表面都燒上了紅、青、黃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擻,盔甲鮮明。若是將每個盒子中的陶人按級別排開,則可以從大將軍、將軍、驃騎一直排到夥長,剛好代表了一府將士。
“難得他們燒得生動!”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湊上前說道。
“這裡可沒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個鬼臉,雙臂做了個保護私人物品的姿態。閒時他與婉兒紙上談兵,總是覺得沒有真刀真槍上戰場來得盡興。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與二姐畫地爲陣,一方爲高句麗,一方爲大隋。每一個將軍代表一府兵馬,一個夥長代表一隊小兵,來來往往分個勝負。
陶人是李旭在離開上谷郡之前買的。李婉兒喜歡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無意識地開始留心地方特產。買時想着不能讓人說出是非這個環節,所以纔給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見到李世民喜歡,李旭也覺得開心,拔拉了幾下陶人,信口問道:“婉兒呢,你們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離麼,今天怎麼沒見到她?”
“二姐啊,前幾天玩得太瘋,被娘關在後院裡做女紅。估計沒個三、五不會釋放。一會兒我把仲堅兄的禮物送過去,省得她憋出犄角來!”李世民信口作答,隨手打開其他兩盒陶人,在陽光下比較着欣賞。
“婉兒如果知道你這位胞兄千里之外還想着她,不知道多歡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咱們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李旭的目光從陶俑上收回,眼裡剎那間涌滿了笑意。
饒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內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劉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彠等自己營中弟兄,第三次跟劉弘基、薛世雄老將軍和薛家哥倆兒。對於這位年齡不大,但勇悍異常,行事又大方得體的少年,大夥看重之餘,在酒桌上難免擡愛了些,總是把他當作敬酒的主要目標。李旭則有酒必飲,飲則必盡,幾輪酒宴下來,倒也落了個爽直的名聲。
沒有人看見旭子低頭向酒杯時眼中露出來的憂傷,人們熱衷於談論他馬踏連營時的勇敢,樂於談論他一箭射殺高句麗將軍的機智,卻都忽略了這些根本並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東西。只有老於世故的劉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結伴從薛世雄將軍營壘歸來的路上,帶着幾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來容易醉,難道受了幾次傷,把酒量也打小了麼?”
“沒辦法,有時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齊他們幾個!”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回答。在劉弘基面前,他隱瞞不住,也不想隱瞞太多的心事。當日一同喝酒胡鬧的弟兄們只剩下了劉弘基、武士彠他們三個,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誼。
劉弘基啞然。他知道李旭重情義,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帶到唐公麾下共謀富貴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卻沒想到,事情過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對同伴的陣亡耿耿於懷。
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時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這,劉弘基低聲勸解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即使你再傷心,他們也不可能活轉過來。人活着總得向前看,況且唐公已經““如果只是爲了救薛將軍一人,我們何苦賠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輕輕搖頭,打斷了劉宏基的話。唐公李淵不負仁義之名,所有埋骨遼東的護糧軍弟兄,他都盡所能及地爲他們爭來了身後榮耀。在去年死於遼東之難的三十餘萬人中,三百多護糧軍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撫卹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這些能彌補什麼呢?能讓死去的人醒轉麼?李旭不敢相信。
“旭子,忘了這事兒吧。子固當時已經盡力了!”劉弘基停住戰馬,急切地勸告。
“我從來沒怪過建成兄,他只是一個軍中長史,連宇文述老將軍都阻攔不住的事情,他更是無法阻攔。”李旭再次搖頭,澄清了劉弘基對自己的誤會。
李建成是個重情義的人,對浮橋被燒燬的事情,他已經多次當面向劉、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從來就沒怪過他,他同意劉弘基的對李建成的評價,‘子固不是個有急智的人’!而當時事發突然,沒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邊爲其謀劃,循規蹈矩的他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阻擋衛大將軍的命令。
李旭甚至不怪衛文升心狠。犧牲掉可能生還的幾百殘兵,從而保護整個遼西大地,對見慣了死亡的衛大將軍而言不是什麼錯誤選擇。換了宇文述、李淵甚至劉弘基在那個位置上,可能都會做同樣的決定。
下令毀橋的皇帝陛下沒有錯,執行毀橋任務的衛大將軍沒有錯,辜負了數百弟兄以命相托的唐公世子也沒有錯。錯得只是那些死去的人,他們身份太低微。如果他們之中真的每個人血脈如同他們自己平常吹噓得那般高貴,那兩座浮橋上就不會騰起大火。
換句話說,如果大將軍宇文述當時不被削職爲民,工部尚書宇文鎧不待罪病死,衛大將軍絕對不會在明知道宇文士及有生還希望的情況下,還下令燒掉兩座浮橋。
旭子現在只怪自己和袍澤們命賤,沒有人是大將軍,或者什麼王公貴族的子侄。自從活着回到遼西后,他特別理解爲什麼徐家要竭盡全力將徐大眼培養成家族的希望!特別理解爲什麼徐大眼的畢生志向是讓家族崛起爲真正的豪門!
每個人眼中的真相都和他所在位置和親身經歷有關,每個人眼裡都有自己認爲的真相。
此刻,旭子看到的真相便是:這世界是爲世家豪門而設,尋常百姓子孫的生也卑微,死也無人在乎。
“旭子,你得慢慢適應!”劉弘基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教誨。
“嗯!”李旭低聲回答。劉弘基曾經說過,這世上很多規則不合理,但你沒有力氣去改變,所以必須學着去適應。否則,除了讓你自己受到傷害之外,不會有任何其他結果。李旭知道自己領悟得比較晚,但既然領悟了,自己就嘗試着去做,去努力適應那一條條看不見的規則。
“我只是心裡有些難過!我會努力適應!”快到軍營門口的時候,李旭擡起頭,送給劉弘基一臉坦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