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持槊(三)

當角聲被夜風託着送入帳篷時,舍脫沙哥剛好從噩夢中醒來。他夢見了一匹長者翅膀的狼,從天空中撲入一羣白天鵝中,將它們撕得血肉飛濺。他帶領着部落裡的年青人們去救援自家的祖先,那匹強壯的白狼卻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嗷——嗚——”

“嗷——嗚——”那不是狼嚎,而是值夜弟兄發出的警訊。多年打獵養成的良好習慣使得舍脫沙哥迅速擺脫身體的疲軟和心臟的沉悶,快速跳下了氈榻。藉着炭盆中未冷餘薪散發出的微光,他手忙腳亂地裹緊皮甲,抓起彎刀。報警的號角聲卻突然消失了,彷彿根本沒發出過般。整座大營再次恢復沉寂,只有夜風不斷地掃過營寨中的羊毛大纛,發出令人幾乎要瘋狂的聲響,“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難道是我聽錯了。舍脫沙哥遲疑着放下刀,不甘心地拉開氈帳的門,側耳凝神,仔細分辨夜空裡的動靜。他不是第一次做關於飛狼的夢,但不是每次都能在睡夢中聽見號角聲。這次,他分明記得是先後兩聲,第一聲急促而高亢,第二聲短暫冒了個頭,便被人生生卡死…….

第三聲號角再也沒響起。除了風捲戰旗聲外,舍脫沙哥長老只聽到了細細的鼾聲和幾絲春夜裡常有的呻吟。流花河是個好地方。一個水草豐美陽光絢麗的宿營地,總能令部落裡的少年人們精力充沛。那意味着長生天會賜予部落更多的孩子,更多的勇士。意味着白天鵝的骨血將連綿不絕。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聲令人心癢的呼喚,“老巴特爾,你在做什麼呀!”聲音裡帶着蜜,帶着花香,讓他不得不將氈帳的簾子和戒備的心神一起放下,將頭扭回到自己的氈塌。

室韋葉屯部埃斤寶音圖的小女兒妲妮斜臥在氈塌上,正爲自己的春夢被吵醒而嘟嘴生氣。她是室韋族爲了與霫族結交,特意送給舍脫沙哥長老的“禮物”。擁有花蕊一般的嘴脣和野鹿一般結實的長腿。白天帶着她在營地裡四下巡視時,舍脫沙哥總覺得自己年青了幾十歲。到了晚間,卻在她的身體上一次又一次見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他曾經可以單臂放倒一頭駱駝的勇武已經不再。而她纖細的腰身和修長的雙腿之間,卻彷彿隱藏着無窮無盡的精力。所以每當妲妮嘟起嘴脣,舍脫沙哥的內心之中就充滿了負疚。他怕對方夜裡不能睡安穩,連半夜解手都儘量控制着不發出聲音。但妲妮卻像一頭眯着眼睛的貓,隨時都可能將眼睛睜開,舒展充滿魔力的身體。

今夜,舍脫沙哥第一次不想哄小野貓入眠。他重重地嚥了口唾液,艱難地將目光從妲妮故意坦露在羊毛被子外的長腿上挪開。“我剛纔好像聽到了角聲!”他一邊躲閃着對方目光裡的幽怨,一邊側過身去,向炭盆裡重新添了塊白炭。白銅炭盆是來自中原的奢侈物,白炭的燒製方法也是來自中原。天知道中原人還有什麼秘密!他們懂得的東西中,恐怕不僅僅是如何讓日子過得更舒坦!

“那你呢,老巴特爾!”重新跳起火光把帳篷裡的一切照成了粉紅色,包括小野貓的聲音。

“應該是兩聲,然後就突然消失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先睡,我去外邊巡視巡視!”舍脫沙哥愛憐地笑了笑,伸手給妲妮蓋好羊毛被子。

“巡視什麼啊。你給我過來!”妲妮趁機一把抓住舍脫沙哥的手腕,長腿藤條般攀住他的腰。“老巴特爾,你不是安排了好幾重暗哨呢麼?前邊是那麼寬一條河,河那邊是那麼高一座山。難道還有人能從天上飛過來?!”

“人不能。但我夢見了一頭長着翅膀的狼!”舍脫沙哥一邊掙扎,一邊迴應。這個藉口顯然已經被他用過多次了,所以起不到任何實際效果。“長着翅膀的狼,狼有長翅膀的麼?那麼多年青人都沒聽見,怎麼就你耳朵好使?”小野貓一邊用鼻孔發出低沉柔膩的抗議,一邊扭動身體。剛剛穿好的皮甲很快七零八落,她的手熟練地伸下去,握住他身體唯一還堅硬的所在。

“的確是長着翅膀的狼……”舍脫沙哥喘息着堅持。他知道沒有人相信自己的夢。不但來自室韋部落的妲妮不信,就連自己本族的大埃斤蘇啜附離和老狐狸必識那彌葉兩個也不信。前者總是笑你年老多疑,需要更長的時間休息。而老狐狸那彌葉聽了他那個長了翅膀飛狼的夢後,卻不屑地譏笑道:“什麼飛狼,飛狼,沙哥兄弟,我看你是體力消耗過度了。聽我一句話,給那個室韋部的女人單獨安置一個帳篷。你要是不放心,就再養幾頭牧羊犬看着她,彆強力硬撐。聖狼不會飛,即便它真的飛走了,咱們也有新的聖狼來代替它的位置…….”

新的聖狼是窮霫族各部之力找遍月牙湖畔終於找到的第二頭銀狼。有人說那是長生天賜給霫人的另一頭聖狼,以彌補甘羅被突厥人連同陶闊脫絲一同騙走的遺憾。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甘羅的兒子,是蘇啜附離與阿史那骨託魯兩個故意帶甘羅在狼羣遊蕩的地域轉,讓一頭成年母狼引誘了甘羅,然後再派人偷回了狼崽。

舍脫沙哥對這些傳說十分恐慌。在他看來,聖物之所以被稱爲聖物,便是由於其來自長生天的偶然眷顧,而不是人爲的製造。如果聖狼像馬和牛羊一樣可以人工配種而生,其本身就不再代表着神恩,而是來自魔鬼的邪惡。正是由於這幾年蘇啜附離、阿史那骨託魯等人一直蓄意在褻瀆着神明,所以長生天才不斷賜下災難來,凍死各部族大半存欄牲口,讓白天鵝的子孫不能再獨力飛翔,而是跟在一羣灰狼身後像雞鴨一樣揀食殘羹冷飯。

懲罰不過剛剛開了個頭,真正的天威還在後面。明知道聖狼侍衛大人就擋在正前方,被女色和貪婪矇住了眼睛的蘇啜附離依舊要帶着各部霫人南下去攻打聖狼侍衛大人的母族。論本領和見識,蘇啜附離再年青十歲也及不上銀狼侍衛大人的一半兒。雖然突厥人也要跟大夥一併南下,可突厥人就一定能無視於天威麼?就算他們能擊敗附離大人,他們還要面對徐賢者,還有徐賢者和附離大人的兄弟、朋友。草原上阿斯蘭、侯曲利這樣英雄能層出不絕,中原的英雄也肯定不會僅僅是附離和徐賢者兩個。

衆長老議事的時候,舍脫沙哥沒少把自己想到的道理掰開揉碎了講給大夥聽。但其他各部的長老們卻沉迷於蘇啜附離繼承了他哥哥的妻子後同時從那裡繼承來的假話,堅持認爲有一個地方四季都不結冰,宮殿巍峨連綿,比阿史那家族的金帳還爲華麗。

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從小活到老,舍脫沙哥還從沒看到過任何不下雪的地方。即便長生天下真有那樣的福地,那也是別人的家,白天鵝的子孫飛過去,未必能適應得了那裡的水土。

既然爲白天鵝的子孫,就註定要飛翔遷徙。如果長時間賴在一個地方,即便那裡的水草再豐美,氣候再溫暖,也終將導致大夥翅膀的退化。當老一代天鵝失去領頭的力量,而新一代天鵝又不再仰望天空的時候……。他大聲喘息着,渾身戰慄,然後所有的力量消失殆盡。

“老巴特爾,老巴特爾…….”妲妮輕呼聲也噶然而止。又像以往一樣,甜美剛剛開了個頭就到了結束的時候。偏偏她不能用任何語言表達自己的遺憾。臨出嫁之前,作爲一部埃斤的父親寶音圖曾經反覆叮囑過她,到了舍脫沙哥身邊後,無論多少委屈都必須以笑臉來承受。諸霫部落是近幾年草原上快速崛起的強大力量,而舍脫部是霫族中一個極其重要的分支。把住了舍脫部的長老沙哥,就等於爲室韋葉屯部找到了一個強大的靠山。這幾年草原上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災難一年比一年多。一場爲爭奪草場和水源的戰爭早晚都會展開。到了那時,舍脫部的勇士能否仗義施以援手,對弱小的葉屯部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

“睡吧!”舍脫沙哥用顫抖的手去撫摸小野貓的臉龐。隱隱的火光下,他手臂上的灰斑和她臉龐上的軟毛都清晰可見。“下次,下次紮營時,我找人給你單獨盤個帳篷。我老了,晚上會睡得很沉……”

在她琥珀色的眼睛裡,他再一次看到了感激。“不管多老,你都是我的巴特爾!”小野貓抓住他的手,試圖用臉上的溫度去融化手掌中央的老繭。她明白對方的意思,葉屯部的長老到了暮年,也會給年青的妻子們單獨設立氈帳。她們會在氈帳中生下屬於自己的孩子,當長老們亡故後,那個不具備他血脈的孩子和其他兄弟們同樣有機會繼承一份家產。

他的手突然又僵硬了起來,一瞬間繃緊如經歷了嚴冬的古藤。這回,她也清晰地聽見了,的確有角聲,非常淒厲的角聲在附近炸響,“嗚——嗚——嗚嗚——嗚嗚——”

舍脫沙哥快速抽回手臂,在腰間胡亂繫了兩把,半**身體衝出了氈帳。“穿好你的衣服,躲在牀底下,無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準出來!”他的聲音順着門外傳入,然後“乒”地一聲,氈帳門重重摔緊。將妲妮的驚慌和迷惑全部關在氈帳之內。

“老巴特爾!”妲妮急切地大喊,卻知道自己不會得到迴應。作爲部族長老,舍脫沙哥肩頭有他必須擔負的責任。眼下除了蘇啜附離的本部之外,幾個霫族大部落都聚集在流花河畔。而部落中最英勇的那批年青人,卻跟着一個名叫阿思藍的壯碩漢子沿着山與山之間的谷地殺向了長城。

作爲一個部落頭領的女兒,妲妮知道如果這時候真的有敵人來襲,那將意味着什麼?在她年紀非常小的時候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恐懼,並且將那種無助感覺牢牢地刻在了記憶中。高過車輪的男人會被殺死,包括男性孩子。她的老巴特爾將因爲身份特殊而被捆在祭臺上,用血肉祭奠長生天。至於像她這樣的女人,面貌姣好者將被當作玩物送來送去,面貌蒼老或平庸者將被套上鐵項圈,在牲口棚中一直勞作致死。

那次,她足足等了二十幾個月,才被父親帶着部衆從敵人的牲口棚裡搶了回來。這次,她絕對不會在承受同樣的侮辱。想到這些,她慢慢爬下氈塌,從炭盆邊抓起舍脫沙哥忘記帶走的彎刀。笑了笑,輕輕脫去了刀鞘。

她就站在炭盆旁邊,一邊把玩着彎刀的鋒刃,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夜裡的空氣依舊有些冷,但她不想回去穿衣服。對於死人和禽獸而言,穿沒穿衣服的女人沒任何分別。跳躍的火焰照亮她古銅色的肌膚,照亮上面每一個透着青春的毛孔。舍脫沙哥長老沒有力量再欣賞這種美,妲妮也不準備讓別人有機會玷污了它。

角聲越來越近,伴着喊殺聲和哭號聲。帳篷外的火光漸漸變亮,一度超過帳篷內的炭火。曾經有一瞬,妲妮聽到了紛亂腳步聲在向自己靠近,但很快,那些腳步聲便遠離了,留給她的只有漫長的等待和無邊的恐懼。

炭盆裡的火光在等待中漸漸變弱,心中的希望也於等待中慢慢變得比冰還涼。終於,有冷風從帳門口吹入,妲妮笑了笑,快速舉起刀。

她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刀尖正對着胸口。她看到渾身是傷老舍脫沙哥斜倚在門口,精疲力竭,臉上卻帶着股發自內心的輕鬆。

“把刀放下,穿好衣服。去燒些奶茶來。待會兒有重要客人到咱們家裡拜訪!”成親之後第一次,老人以命令自己妻子的口吻對她下令。

發生於半夜的戰鬥以舍脫、必識、輿圖、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敗而宣告結束,但戰敗者的下場卻與妲妮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異。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後沒有被對方綁起來殺掉。女人也沒被挑選出來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個帶領着部屬“飛”過摩天嶺與流花河的男人在戰鬥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提出的投降條件:不殺濫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長老們要求得還大度,當口頭協議剛一達成,立刻引軍後撤到流花河對岸,彷彿壓根兒不怕長老們出爾反爾。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強者纔會那麼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勢,即便舍脫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將他們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後,肩負着某種特殊使命的妲妮聽自己的父親以讚歎的口吻解釋勝利者的舉動。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殘忍爲美德,他們只是認爲善良必須有強大的實力作爲後盾。在室韋部長老們以口相傳的史詩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韋部的祖先大巴特爾剛剛建立部族的時候,纔給予投降者不殺的仁慈。因爲在長生天下,沒有任何男人能擊敗大巴特爾。他不怕對手重新恢復元氣,也不怕對手懷恨報復,他是長生天指定的王者,永遠不敗!而正因爲這種強大和包容,周圍的部落才紛紛託庇於大巴特爾麾下,從而建立了他們共同的室韋部族。

那個男人與室韋族的先祖一樣強大麼?妲妮不敢這樣想。她沒膽子將現實中的人和傳說中的神之子比較。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脫沙哥戰敗投降的當天早上,那個半夜裡從山上“飛”下來的男人只帶了四十幾名護衛,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擁有近七萬人的部落連營。像走親戚一樣坐在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的面前,與戰敗者們舉盞共飲。

在接過自己遞上去的奶酒時,妲妮記得對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禮節,用手指沾出酒水來,先後奉獻給長生天、不滅地以及所有守衛在部落上空的英靈。然後才舉盞暢飲。他的所有舉動都透着從容與高貴,甚至記得以晚輩之禮向自己回敬,並且在目光中帶着坦誠的笑。

自從嫁給比自己大了近四十歲的舍脫沙哥後,妲妮從沒有在任何同齡男人的眼中看到過那樣坦誠的笑意。沒有半分和邪念,有的僅僅是對女人美麗的讚賞。

“這個男人與衆不同!”第一印象裡,妲妮便對勝利者充滿了好感。“難怪他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順着對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見皮甲下粗壯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塊,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結實,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還有他的個頭,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統統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他一樣高大者。這樣沉穩如山嶽,堅實也如山嶽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畢生無悔的幸福。

“我們可以按附離大人的要求,傳令撤回自家的部衆。但蘇啜部的阿思藍大夥管不到。蘇啜附離和他的部衆與骨託魯汗走在一起,所以,我們也不能追隨在附離大人身後向自己的族人開戰!”在低頭爲客人添酒的時候,妲妮聽見不知道好歹的那彌葉長老如是說道。雖然自己與其屬於同一陣營,她依然有一種把裝酒的銀壺直接砸在那彌葉臉上的衝動。按照草原規則,既然大夥已經投降,並且附離大人接受了大夥的投降,戰敗者就應該拿出些戰敗者的覺悟,唯附離大人的馬首是瞻。

當時,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長老們喚作附離的那名壯漢,以爲對方會立刻發怒。如果那樣,也許那彌葉就要用生命爲他自己說出的錯話而承擔責任。出人意料的是,附離大人沒有生氣。他只是笑着向衆人點了點頭,然後做出承諾,“我不需要霫族武士爲我而戰。也不需要你們自相殘殺。大夥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並告訴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準備。我就可以當這次戰鬥根本沒發生過。諸位長老也可以當這次戰鬥沒發生過。至於你等此行給中原造成的損失,咱們今後可以慢慢再算。”

沒等衆位長老在驚喜中回過神,來自中原的附離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位長老面前的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間,仔細觀察着客人一舉一動的妲妮不覺有些頭暈。在座諸人中,以客人附離的年齡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輩之禮向每個部族長老敬食!而那些長老們眼中的惶恐與悲憤幾乎在一瞬間軟化了下來,捧起面前的托盤,許久許久,纔將第一口肉咬進嘴裡,慢慢咀嚼。

由戰敗者懷着屈辱心情而臨時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長老們卻吃得無比仔細。他們彷彿在同時品嚐着羊肉與對方話語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駁,如馬奶酒般熾烈,又如草原上的彎刀一樣強硬。戰敗者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長生天下,還沒有任何一個部族遇到過這種好事兒。但這可能麼?附離大人難道是傻子?還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諸部這點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離長城很遠,即便沿直線走,至少也要走上半個月。這麼多年來,我不記得中原人有何對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鐘諸位長老瞬息萬變的表情,李旭帶着幾分抱怨意味說道。他記得霫人所有傳統,也記得霫人的所有禮節。事實上,在某個特定時間,他幾乎將霫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同族。雖然這個想法其實是一相情願。

“附離,附離大人說得極是!這,這次的確是白天鵝的子孫做得不對!”那彌葉長老難得認了一次錯,直憋得老臉通紅。每一根血管在額頭上都清晰可見。“但草原,草原上兩年遭,遭受的災難非常,非常嚴重。所以,所以大夥就,就起了些貪心…….”

“自己家裡遭了災,就可以到朋友家裡搶麼?”李旭接過那彌葉的話頭,繼續追問。在質問對方的同時,他手下的刀卻絲毫沒有停止動作,無論哪個長老的盤子變空,立刻就有一條切得整整齊齊的嫩肉敬上去。

那乾淨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數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們沒有對方那強大的腕力,第二,他們也不會有對方那種沉穩的心態。刀刀見骨,新鮮的血沿着刀尖,淌滿半熟的羊肉,散發出草原食物獨特的香甜味道。粗獷中帶着豪邁,野蠻裡透着大氣。不用吃,但欣賞這種嫺熟的刀功已經很過癮。

老狐狸那彌葉沒有閒暇如妲妮那樣欣賞旭子的刀功,他有些發傻,想不出措辭來接對方的話頭。弱肉強食,在草原上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災,找一個實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轉嫁損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問題是,中原這個部落顯然比霫族諸部強大得多,如果再說什麼弱肉強食的混賬話,對方順着話頭咬過來,霫族諸部的結局就像擺在對方托盤中的那頭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帳。這筆帳可就有了無數花樣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熱打鐵將此事瞭解,待阿史那骨託魯也敗在了附離大人手下…….

“附離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時糊塗,聽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動!以爲中原空虛。”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與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對方的深淺。見他挾大勝之威依舊肯坐下來談判,心裡起了僥倖的念頭,代替那彌葉長老作答。

旭子的語鋒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時糊塗,聽信別人的煽動。不知道部落南遷後,留守月牙湖畔老營的人還剩多少。算不算一時空虛。如果過路者也聽信別人的煽動,一時糊塗,不知道諸位還有家可回麼?”

“那個!”衆長老們登時苦了臉。南下之時,大夥的確沒起過再回去的念頭。可現在戰敗了,必須再向迴轉,萬一被人趁機攻打,恐怕整個霫族都面臨滅頂之災。

“我記得霫族北方是室韋各部,正南爲汝水諸奚,東邊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纔是突厥。你們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韋、契丹、靺鞨諸部也跟着來了沒有?”正在衆人焦急莫名的當口,李旭繼續追問。

“這?”衆人更加緊張,額頭上汗珠一顆跟着一顆向外冒。據大夥所知,跟着骨託魯汗南下冒險的,只是與突厥關係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膽小怕事的部落推脫距離遠,糧秣不足,遲遲沒付諸行動。

如果大夥打贏了南下之戰,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風浪。偏偏大夥打輸了,勢力大損的消息很快就會在草原上風一般傳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對着不斷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諸位長老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誰纔是此間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個時辰,直面前托盤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層白膩膩油膩後,長老們才用目光推舉出一位代表來,請求李旭給大夥指一條生路。

他們本來就是戰敗者,能有機會坐下來與勝利者討價還價,已經是長生天的恩典。如果還不知道感恩的話,也許更大的災難會接踵而來。

對方是附離,長生天指定的附離。與他作對,其實就是在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最不可能受到襲擊的時候受到襲擊。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受到襲擊時,連還手的餘地都不曾有。

“附離大人!”舍脫沙哥舉起面前酒盞,按中原之禮將坐姿由盤膝改爲長跪。“我等被長生天拋棄,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錯。既然長生天假您之手讓我等得到教訓。望附離大人念在當年大夥曾經並肩作戰的情分上,給我等指點一條明路。長生天在上,附離大人儘管開口,我等一定遵從。如有人違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將共同切下他的腦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願長生天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

“如果違背誓言,願天上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衆長老一同改變坐姿,長跪向李旭求告。

這已經是草原上最惡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過。他半夜裡帶領弟兄們從山上殺下來,只是憑藉對霫族宿營傳統的熟悉,才一擊得手。真要將對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計自己一方戰損,光將這幾萬牧人全部殺掉,就得耽擱一兩天時間。屆時,無論是已經趕到前方的阿思藍和遙遙在後的骨託魯,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選擇還是逼迫霫族退出,進而瓦解塞上諸部本來就很薄弱的聯盟。如果霫族諸部在後退的途中還能將中原的強大傳播出去的話,將比一次遭遇戰給阿史那骨託魯帶來的打擊還要嚴重。

權衡利弊之後,旭子笑着舉起手中的酒碗。與舍脫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鄭重承諾,“長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將向爲自己族人打算一樣,爲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違背誓言,願受長生天降下的任何懲罰!”

說罷,賓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後將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

飲幹了酒,李旭便開始細細地與長老們商討對彼此雙方都相對有利的和談條件。他先前已經答應了不驅趕霫族武士爲自己而戰,此刻自然要堅守這個承諾。但是作爲戰敗者,諸霫部落也要爲他們的莽撞付出代價。特別是把衆部落送上戰場的蘇啜附離家族,儘管其今天不在場,也必須承擔起部族共同首領應該承擔的責任。

所以,霫族十三大部必須在和談結束後,立刻拔營北撤。李旭不要他們立刻以牛羊來賠償中原的戰爭損失,但諸部今後五年之內每年必須拿一百匹好馬,一百頭壯牛和一千頭綿羊運往博陵,爲今天的莽撞贖罪。如果在運輸的途中牲畜遭受了損失,將由霫族牧人自己負責補全,博陵軍只按到達的牛羊實際數量接收。

博陵軍不掠奪部族中的女人。但霫族十三大部在回撤的同時,必須向途中遇到的所有部落解釋中原將士們的仁慈。並且將中原將士的勇敢坦誠地告訴與自己相遇者。在妲妮以旁觀者角度看來,在這一條款中,諸霫部落佔了個大便宜。其實即便旭子不要求這樣做,他們也會成倍地誇大中原軍隊的力量。只有把中原軍隊的戰鬥力誇到了天上,諸霫部落也不會被周圍的鄰居發現自己的軟弱。他們纔可能熬過戰敗的打擊,一點點恢復元氣。

李旭所提出的第三個條件,在妲妮看來就太狡猾了。那是一種成熟男人的狡猾,非常讓女人心動。條件的內容是,博陵軍不按照草原傳統殘殺諸霫部落的男丁以懲戒他們的冒犯,但十三大部的長老們必須立刻派遣信使去長城腳下,將諸部最精銳的戰士撤回來。同時,長老們必須罷黜蘇啜附離這個部落大汗,重新選擇白天鵝的領頭者。

“附離,附離大人。蘇啜,蘇啜附離有阿史那骨託魯做靠山!”必識那彌葉等人不敢違背剛剛發下的誓言,只好以哀告的口吻祈求李旭高擡貴手。衆部落之所以拋棄原來的共同首領而選擇蘇啜家族,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由於陶闊脫絲和骨託魯二人的婚姻紐帶關係。經過徐大眼當年的整訓,蘇啜部的武力本來就是霫族諸部最強,背後再有突厥王庭作爲後盾,即便長老們得出了廢掉蘇啜附離的共識,恐怕用不了多久,大夥還是得屈服於蘇啜部的馬蹄之下。

“你們儘管作出決定。過後骨託魯第一個要找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們。如果骨託魯膽敢向你們用兵,我會帶領中原將士抄他的老巢!”李旭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許諾。

“多謝附離大人!”舍脫沙哥怕那彌葉還說出什麼令李旭不痛快的話來,趕緊代表大夥答應。蘇啜部有骨託魯爲靠山,可大夥也可以讓附離大人做大夥的靠山。骨託魯再強大,不過是一個突厥小汗。而附離大人現在於中原至少也是一方小汗,論實力並不比骨託魯來得差!

況且與附離大人交手手,骨託魯和蘇啜附離兩個有沒有命活着返回還不一定。大夥又何必爲了兩個將死的之,失去了附離大人的歡心?

還有一個優厚條件是李旭能夠提供,而阿史那骨託魯無論如何不能提供的。那就是各部落熬過下一個冬天的糧食。在舍脫沙哥的記憶中,中原人很少出現缺糧情況。既然通過戰爭無法爲部落弄到補給,通過其他手段,一樣可以讓部落起死復生。

想到這,他將揉了揉跪坐麻了的大腿,帶着試探的口吻詢問,“附離大人,您在蘇啜部的貨棧已經被蘇啜附離搶佔了。如果仗打完了,您可以再派人到我們幾個的部落開個貨棧麼?”

“可以,但你們必須保證中原行商的安全!”李旭想了想,答應。通過契丹部的另一個貨棧,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設在蘇啜部那個貨棧的結局。多年來,兩個貨棧不但爲他提供了滾滾財富,而且給博陵軍籌集了大量的戰馬、皮革。損失掉其中一個,對博陵軍今後的發展影響甚大。舍脫沙哥提議重開雙方之間的商道,則剛好彌補了這個缺憾。

“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附離大人開恩,秋後派遣商隊運一批糧食過來?”見李旭答應得爽快,舍脫沙哥再次開口祈求。

“糧食?”李旭楞了一下,很快想起了各個部族大舉南下的重要原因。各部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交易些糧食即能減弱戰火,他又何樂而不爲。“春天和夏天不行,秋天之後,即會有商隊到你們的部落交易。如果需要,你們也可以派遣商隊來涿郡,用戰馬、小牛和皮革換取糧食和鹽巴。並且可以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凡是沒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的部族,或者迷途知返的部族,都可以南下到涿郡購買救命的糧食。那些堅持追隨阿史那家族南侵者,要來只有一把刀,糧食一粒都沒有。”

“謝附離大人成全!”舍脫沙哥雙手按地,重重地將頭叩了下去。有了李旭這句承諾,霫族十三大部即便夏天繁育不了多少牲口,冬天也不會餓死太多的人。只要熬過最難熬的這段時間,青草就會發芽,牛羊就會生崽,霫族武士憑着積蓄的力量,就能征服周邊的弱小,保證自己種族的綿延。

“附離,附離大人對我等如再生父母。我等願意永遠供奉大人爲銀狼使者!”野力拔比奇不願讓舍脫沙哥一個人把好處佔盡,搶着說道。

“附離大人本來就是長生天指定的銀狼使者!”必識那彌葉看了他一眼,大聲道。“是蘇啜部的人被魔鬼矇蔽的眼睛,拒絕了長生天的恩賜。所以,我必識部在此立誓,寧可全族覆滅,也絕不再聽奉蘇啜部的號令!”

“我舍脫部立誓!”

“我輿圖部立誓!”

各部長老知道蘇啜附離大勢已去,索性壯士斷腕。但對於舍脫沙哥和必識那彌葉兩個人心裡的鬼門道,他們也一眼就能看穿。

如果蘇啜部失去了統領白天鵝們的資格,接下來實力最強的就是舍脫部和必識部。所以兩個部落纔對附離大人如此巴結奉承。但由這兩個部落其中之一成爲白天鵝的首領,又實在令人不願接受。

舍脫部的族長太年青,爲人有些蠻橫。長老舍脫沙哥又過於狡猾。由該部爲頭領,其他部落肯定會受到欺壓。必識部更甭用提,那彌葉素有老狐狸之名,天生光佔便宜不吃虧。讓必識部的人戴上天鵝王冠,天鵝們肯定只向錢眼裡邊飛!

思來想去,大夥對選擇哪個人做新的天鵝首領猶豫不絕。雖然李旭沒有命令大夥必須在今天作出選擇,但沒有一個首領作爲核心,大夥很難共同對抗蘇啜部的威脅。

目光必識那彌葉和舍脫沙哥都是老成精了的人,怎麼會猜不到其他長老的想法。二人目光互視,相對着點了點頭,然後膝行數步,一同在李旭面前長跪不起,“白天鵝已經失去了他的頭領,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長生天既然選擇附離大人指引我等,我等願意推舉附離大人爲我等的頭領,雙手奉上天鵝王冠!”

“野力部願意追隨大人!”野力拔比奇先前出了一次醜,這回立刻抓緊了討好李旭的機會。如果僅僅作爲附庸,大夥將來的死活與眼前這個銀狼使者沒多少關係。可如果大夥都做了他的牧人,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大夥餓死。

能做到長老位置的傢伙,哪個不是狡猾如狐。聽到舍脫沙哥和野力拔比奇等人的話,立刻明白了其中彎彎繞。當即,十三部長老立刻推開桌案,同時到李旭身前長跪,發誓要代表整個部族奉附離大人爲白天鵝之首。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不管旭子答應不答應,衆長老們含淚高歌。舍脫沙哥那個有關長着翅膀的銀狼的夢,他們都曾經聽說過。而飛躍高山大河的附離大人,不就是長着翅膀的銀狼麼?

“大夥趕緊都起來,都起來!”李旭沒想到一番談判到了最後居然出現瞭如此結局,哭笑不得。當一個六郡大總管已經讓他精疲力竭,如果將草原上的雜事也管了,恐怕將來會活活累死。

“大人如果不答應,白天鵝的子孫就會失去方向。失去方向的白天鵝們,只有落入獵人的陷阱!”舍脫沙哥一邊哭泣,一邊叩頭。花白的鬢髮披散下來,就像風中抖動的枯草。

旭子不忍讓對方如此哀求自己,也不想在此事上做更多糾纏。想了想,低聲應道:“此事,此事需要慢慢說。大戰在即,我暫時也沒時間管草原上的事情。”

“我們草原上的大汗,不像中原的官員當起來那樣麻煩!”必識那彌葉聽李旭口風鬆動,趕緊大聲提醒。

霫族的大可汗只是部落們的共主。諸部之內自有一套運行規則,大可汗平時很少插手。只有在部落和部落之間起了糾紛,或者向其他民族的部落宣戰時,才需要大可汗出面。此外,大可汗所在部落還負責下屬部落之間的互相協作,比如物資交換,災難救援等調度任務。並從其中抽取一定比例的報酬。

如果大汗的權力很強,如蘇啜附離,他可以利用手中職權,讓白天鵝們按照自覺地方向飛翔。

而對一個權力不強的人而言,這大可汗其實就是個甩手大掌櫃,也忒地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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