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點頭,看了眼一旁邊未開口的信陽。會稽一月,兩人的感情似乎不同從前,就算自個請楊宇桓過來敘話,這信陽公主亦跟得緊。權衡了片刻,她還是開口問道:“你……可要去看看她?”
楊宇桓定是已在思慮這事,以至於楊夫人一問,他的眉頭擰得更緊了。簾外的夏蟬叫得兇猛,沒有片刻安靜,正當他覺得腦仁生痛時,信陽幫他開了口:“桓哥哥,去看看吧,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有,其實菜菜不勞夫人照看,我想,我定能將他照看得很好。”
楊宇桓確沒想到她會說這些,略微怔了一瞬,但隨後眉間的一抹憂鬱換成了明朗的笑意。他似吁了口氣,起了身,並伸手將她拉了起來,“菜菜讓夫人照看便可,日後我們還有自已的孩子。至於她,我就不去看了。正如信陽所言,畢竟夫妻一場,還望夫人請郎中治療纔好。”
想來是打定了主意,楊夫人不好再多說,只是着聲應了下來,最後奶孃抱出菜菜讓他看了一眼後,將兩人送出了園子。
回負俗園這一路,楊宇桓都牽着信陽的手,一路上碰見幾個丫鬟,都識趣地避了開,時而有大膽的,亦是捂着嘴笑。其實在會稽時,他們亦是如此牽着手在城裡閒逛,然而只是牽手而已。
“對不起,信陽,在沒有徹底忘掉她之前,我不能碰你。因爲這對你,不公平。”那時的他,如此說。
她理解,卻並不代表心中無怨,然而今日他的話,卻讓她覺得等待是值得的。他說,他們會有自已的孩子。她臉微微一紅,無端端地抽出了被他緊握着的手,上前一步自後抱住了他。
“桓哥哥,我不願再等了,就今晚,可以嗎?”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覺得他身子微微一僵,便將此解釋爲“驚喜”吧。她想,他等這一日,亦等了許久。
楊宇桓的手終於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溫柔的聲音也在此時傳了來,“好,今晚。”
這答案讓信陽愣了許久,直到楊宇桓提醒她該進宮後纔回過神來。看着一臉笑意的他,她心幾乎快要跳了出來,原本這便是幸福的感覺,她許久沒有感受過了。
信陽是由皇后派來的車接進宮的,自今早馬車使進城門時,就收到皇后的口諭,讓她立即進宮。爲是什麼事,她大約也能猜到。此次離開臨安,她是拼了命才爲楊家爭得這個機會。這一月她在會稽風流快活,想來皇后在宮中日日擔心吊膽吧。
宮車過了麗正門,直向皇后的大殿使去,但還未行到一半,一陣喧鬧聲讓她不由得撩起車簾。窗外竹林的盡頭是一片碧湖,因靠近太后殿,少有人敢在此喧譁,然而這宮中卻有這麼個大膽狂妄又無知自負的人。
錯過竹葉,湖邊一個男子抱着一個宮女,應是行不了輕薄之事,男子氣得大嚷道:“本殿下是當今監國,你這賤婢竟然反抗,本殿下可以馬上砍了你,你知道嗎?”
宮女應是太過老實,途遇心懷不軌的男子,也管不了是太子還是狸貓,嚶嚶地只顧得上邊哭邊反抗。太子被她胡亂抓了幾把,更是狂性大發,揪着宮女的頭髮便道:“你沒聽清夢嗎?本監國就是這宮中最大的,看上你是你的福分。我告訴你,別說是監國,本殿下若要當皇帝,明天便可以當上。”
話說得狠了些,以至於宮女也愣得沒了聲。太子雖然狂,卻也知道什麼是禁忌,心裡正琢磨着如何收場,竹林小道上,信陽已經走近。
“太子好大口氣,可知道就因這話便可治你爲死罪。”
太子本一心想彌補,可看到向來與自已不對付的公主頓時臉一黑,答了句:“我說錯了嗎?難道公主還想坐那位置,或者是皇后?”
信陽知他向來無賴,但說出這話來,卻何止是無賴。她雙眼一瞪,脫口便喝道:“大膽,這是太子能說的話嗎?”
“怎麼?讓本殿下說中了所以急了吧?”太子很是猖狂,“你和皇后不就是想當皇帝,女人怎麼能當皇帝,所以就讓本殿下來當這個傀儡。本殿下都爲你們做了這麼多犧牲,一個半個宮女還不讓本殿下玩?像話嗎?”
信陽冷笑,看了眼溼透了的宮女,“這種姿色虧你也看得上?你玩歸玩,本宮只是想提醒你,話不能亂說,若讓母后聽去了,你知道是什麼下場。”
太子心頭一顫,嚥了口唾沫,但臉上卻不願輸了陣勢,極不屑地道:“什麼下場?”
信陽已然轉身,聽他此言側過頭來,隨即對跟在身旁的宮衛道:“這宮女知道得太多了,你知道怎麼做吧。如果太子殿下想玩了後再滅口,那你便在旁看着,等完事後再做掉也不遲。”
走出竹林,信陽沒聽得宮女的求救聲,對宮衛行事的手法,她很是滿意。這乾淨利落的手段,確是母后調教出來的。
太子說信陽想做皇帝,此話其實說錯了,信陽這輩子最想做的只是做楊宇桓的妻,爲了這目的,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那些天理難容的事。
已是立秋天氣,前幾日下了些雨,已不如一月前那般炎熱,但寢殿四角卻依然置着幾塊冰,初入殿時竟讓人一個哆嗦。信陽四下望了望,發現皇后並不在,內殿之中帳簾紋絲不動地遮蓋着龍牀,牀前點了香,孤煙直上直到盡數消散,最終彌出濃烈的香氣。這一切沒半點生氣,而牀上躺着的人亦然。
算起來,自去年秋末到今年秋又將至,他這一躺已是三季。太醫說中風是治不好的,半身不遂已是萬幸,若再有二次,興許便藥石無救。信陽初無意發現父皇病得話都說不出時是真真切切地哭了一夜,可後來是什麼讓她麻木,甚至開始覺得父皇的病厄對自已來說是一種恩賜,興許是因爲母后那一夜的話吧。
“如今他的病情對我們是最有利的,若治好了,當初母后會因推他那一把而被判有罪,若他死了,太子暫時坐不穩這江山。信陽,母后知道對不起你父皇,但是你想看母后死嗎?你不是一直想嫁給楊宇桓嗎?你父皇不爲你打算,你還有母后呢。”
所有的事,都趨於一個利字。皇后的利緣於野心,而她的利緣於癡心。然而牀上躺着的人終究是她的父親,即便她對母后沒甚感情,對她這女兒卻是無比珍愛的。
拂開曳地的帳簾,信陽再見到那張消瘦的臉,臉色更爲蒼白,眼窩深陷,緊閉的雙眼顯得更爲突出,而且還隱隱透出一絲惡臭。若是旁人看了,定會嚇破膽吧,可她是他的女兒,她不該害怕。
“父皇,女兒來看你了。”吸了口氣,她勉強扯出個笑來,走過去側坐在牀邊,“女兒這一個月去了會稽,與桓哥哥一起。您那時說過,桓哥哥不會真心對我,可是父皇也有錯的時候呢。如今桓哥哥對我極好,還說我們會有自已的孩子。”
牀上的人沒有半點回應,但信陽前次與他說話,他還能支吾幾句,如今看來已不如那時了。信陽很是傷心,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淚。
“父皇,你好生休息,女兒改日再來見你。”她嘆了口氣,隨即拉了拉被子,以免他受涼。
好巧不巧,就是這略盡孝意的一拉一扯,竟讓她無意間碰到了皇帝的龍體,竟然是涼的。不,不只是涼,而是冰的。她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木訥地擡起眼望着那張平靜的面孔,接着將手移了移,觸到他鼻前。那是一片死寂,無聲無息的死寂。
死人與活人,不就是差一口氣,但缺了這口氣,卻會讓他腐爛發臭,最終化作白骨。信陽終於知道爲什麼殿中會放置冰塊,爲什麼會點着濃烈的香。
“你做了什麼?”身後的喝斥聲幾乎在她發現真相時傳了來。
她癱坐在地,全身發抖,只指着牀榻顫聲道:“母后,父皇……他……”
話未說完,皇后已經走上前來,一把捂住她的嘴,“不是讓你在殿外等吧,你怎麼進來了?你父皇好得很,不許妄言。”
“可是,死……”
依然未能成句,皇后手起掌落,“啪”的一聲終於讓她清醒了過來。
閒亭雅園如舊,只在離那透着屍骨腐臭的寢殿不足十丈的地方,皇后置了香茗,並着幾道親手做的小菜。信陽已經不記得母后的手藝了,即便曾經對方以此爲傲。
“其實你自已見着也好,本宮請你前來本就是爲了此事。”皇后遞了杯茶過去,“你父皇是三日前去的,所以我急着讓你回臨安。”
信陽手依然未能平靜,忙端起茶盞捂在手中,又緩了片刻纔開口應道:“與我……臣女……有何關係?”
皇后嘆了口氣,伸手抓住她微微發顫的手,“自然有干係,我曾經說過,你父皇不死不活是最好的。可是這並非長久之計,讓你下嫁楊府,其一是圓了你的願,其二則是想牽扯住楊氏一族。他們既能接納你,便代表在太子即位一事上並無異議。但我要的不只是‘無異議’,我還要確定他們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此方能保證萬全,這一切都得依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