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乾寧登基,因爲鄒家曾與謝皇后一黨扯上關係,所以受到牽連,一度被貶出臨安。然而常言道:三十河東,三十河西。自古被貶謫的官員皆有翻身之一,鄒家便遇到了這樣的好時機。一年前,皇帝下令召鄒老爺回臨安並官復原職。當時多少人說鄒家之所以能重回朝廷,必是楊攸在皇帝面前說盡了自家老丈人的好話。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皇帝制衡楊氏一族的開始。
自古有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鄒老爺復了職,這鄒家大公子自然也得升官發財,大約是近幾年來經歷了太多大喜大悲,重回臨安的鄒淼竟如同變了一人。用九丫的話來說便是一幅小人得勢的囂張模樣。
柴胡遇見鄒淼時,正趕上他對着幾個小販發飆,原因不過是因對方售買了一本《法華經》,哦,這本經書是吏部侍郎餘有年手抄的。
醉仙居雖然明文規定不能兜售什物,可店中大多夥計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這些商販大多是爲了生計。然而今日這小販卻太過倒黴,遇見了鄒大公子,不僅高價買來的經書被繳獲,還差點被其以販賣劣貨給扭送進官府。這一鬧必定引來一大羣人圍觀,其中便有柴胡。
從前在城前巷子時,柴胡便好管閒事,眼前遇到這等欺負弱小者,哪兒能不忿。他是王爺,稍有些頭腦的人皆不會與他較量,可這鄒大公子卻不知哪根經搭錯了,竟然連王爺也敢打。
“媽的,好你個鄒淼,你跟餘有年不對付,在朝堂上針鋒相對就罷了。我說他兩句好也能召來你一頓拳頭,若不是本王大量,明日一定讓皇兄罰你去掃馬糞。”
柴胡一邊罵一邊揉着眼角的淤青邁過王府的門檻,因爲幾乎捂着一隻眼,所以險些被衝出來的人撞翻在地。
“沒長眼嗎?”他止不住又罵了一句,同時定眼一看,才發現來者竟是楊府的小廝。
此人應該是叫“大志”吧,柴胡記得這名字,也知道他是楊宇桓自幼帶在身邊的人,興許是因爲擔心阿九,在其出征前,楊宇桓將這人留在了臨安。據阿九說,大志行事穩重,當得了半個楊三公子。可此時看來,似乎言過其實了。
“王爺,您總算回來了。”大志喘着氣,一臉的驚惶。
柴胡眉頭擰了下,還未及開口,對方已經一股腦地又着了聲,“小人受夫人之託,有求於王爺。”
他口中的夫人自然不是與楊相國離開臨安許久的楊夫人,那便是阿九了,但分開不到兩個時辰,了什麼事?柴胡心頭微顫,臉色也沉了下來。
確如柴胡所料,九丫確是出事了。據大志之言,九丫是在柴胡於醉仙居中與鄒淼幹架時上了入宮的馬車,不是被綁着捆着,而是自願上的車。
“小公子被皇上的人帶進了宮,夫人怕他出事,便跟着進了宮,去之前特讓小人告知王爺,希望王爺能……”言到此處,大志頓了頓,接着續道,“希望王爺能救小公子出來。”
坐在偏廳中的柴胡緊捏着手中的茶盞,卻一口未能嚥下,“我要救自然是兩個一起,她還有我未來的女婿。”
這話出口,連他自已也不相信,更何況心思通明的大志呢。
其實九丫又何嘗不知,所以入宮前,她對大志說的是:“皇上想要的不過就是一顆能挾持宇桓的棋子,有一個便足夠,我或者是菜菜皆可。到時我會主動留下,你前去王府,求王爺搭手,救菜菜出宮不是難事。但切忌不可得寸進尺,否則激怒了皇上,反而得不嘗失。”
“那夫人您呢?”大志問道。
“我?”九丫雙眼微擡,望向城西的牆頭。
彼時日頭已然西斜,半明半暗地拉長了樹陰。日頭落下之處的遙遠所在正是西蕃之地,據說那裡日落比起臨安要晚一些。其實無論相隔多遠,至少能同在這一輪紅日之下,這樣便已經足夠了。
她莞爾一笑,轉身道:“那就請楊三公子給我一封休書。”
所謂休妻,依本朝律例得遵循七出之條: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口多言、竊盜。
九丫覺得還算得上孝順,爲楊府添了菜菜這男丁,算不上無子,心裡只有楊宇桓,算不上淫賤,無病無痛無惡疾,話雖多但不算犯口舌,竊盜之事更是不可能。若還能沾得上邊兒的,那便是妒,雖然她自個認爲當不起這罪名,但因爲信陽之事,妒婦這名號早已貼在她腦門上了。
然,休妻這事吧,其實也就是夫家的一句話。九丫記得從前鄒府的隔壁住着的那位侍郎,他的妻子賢良淑德,僅僅因爲長醜了些便被其休了。如此這般,自已能不能得到那一紙休書,不過就是楊宇桓的一個態度。至於這個態度,只怕僅是自已一廂情願吧。
人們常將將殺父之仇與奪妻之狠相提並論,可見這樣的事兒,算個男人都不能忍,更何況那男人還是楊三公子。若他知道乾寧以她作爲挾制他的棋子,那會不會做出什麼出格之事?
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口氣。便是這一聲,引得對面的人擡了眼。
“有心事?”他道,“手中的棋子都快被你掐出水來了。”
九丫聞聲一顫,手中的棋子掉入棋盤之中,這意外的一步棋卻讓原本已經步入絕境的黑子得了條生路。她不禁挑了挑眼,笑道:“回皇上,臣婦想的正是這一步棋。”
是了,此時坐在九丫面前的正是身着龍袍的乾寧,而她自十日前上車入宮後,便再沒能出宮。
乾寧手執白子極快地落下,這節奏似乎是他的風格。他棋藝雖不如楊宇桓,卻也與鄒淼相差無幾,九丫從前下棋就沒贏過鄒淼,如今自然也贏不了他。雖然方纔她一步落得極好,但也擋不住乾寧風捲殘雲般的攻勢,也就一炷香時間,便已收了場,“看來三夫人今日是沒心思下棋了。”
九丫乾笑了一聲,“實在是臣婦棋藝不佳,難以與皇上對弈。”
他拾棋入簍,聽到這話擡眸淺笑,索性放下棋子,“三夫人從剛纔到現在可沒一句實話,這可算是欺君。”
乾寧略顯陰鬱的神情,讓九丫一寒,但片刻又定了定神,陪笑道:“皇上怎知臣婦沒說實話,難道皇上還能窺得旁人心中的想法?”
爲君者,興許大多喜怒無常,方纔還不怎麼好看的只一眨眼功夫便放晴了,“試一試如何?”
九丫挑眉,毫無畏懼地道:“請。”
乾寧向椅背上靠了靠,再無言語,只是那雙眼似笑非笑且死死地盯着她。九丫臉皮向來厚,這樣被人盯着原本她也不當回事,可她膽子卻向來不大呀,這盯着她的人是皇帝,她知道什麼叫“伴君如伴虎”,於是片刻後,她有些坐不住了。
正當她覺得額頭的汗珠快掉下來時,皇帝總算開了口:“便從三夫人第一個謊言開始說,你說你在想棋局,其實當時你是在想楊大人,你在想他若知道你在宮中,會是什麼反應?是進宮大鬧還是找朕算賬。”
乾寧的話說得八九不離十,聽得九丫不覺得又寒了一寒,但猜對一次不算什麼,也就算個運氣不錯,所以她臉上還有笑,“皇上請繼續。”
見到九丫默認,乾寧知自已說對了,他也沒未自喜,換了個撐着頭的姿勢繼續打量着她,“而方纔……三夫人應該確是想了朕的棋藝不錯。嗯……但是應該不止這些,你應該覺得朕的棋藝雖好,卻不及楊大人。”
一陣涼風吹過,九丫顫了顫。第二次,他又答了個八九不離十,那定是運氣太好了。偷偷嚥了口唾沫,這次沒再開口。
乾寧再換了個雙手支着下巴的姿勢,雙眼依舊未離,“你此時應該是在想,現在無論朕說什麼,你都不會承認。”說着頓了頓,“看來是都答對了。”
乾寧的笑聲取代了九丫的沉默,她卻不知此時她的臉色可不怎麼好看,因爲被人一眼看透心思的感覺確實不好受。她呆了一瞬,終於勾起了嘴角,打斷了乾寧的猖狂,“皇上既然能看透人心,那是否知道臣婦最想知道的事?或者說皇上心裡清楚臣婦想要答案,卻不願回答。”
笑聲戛然而止,他盯着九丫的雙眼變得凌厲。除了風聲外,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不,還能聽見九丫的喘息聲。她覺得自個大約是腦袋被驢踢了纔會說出方纔的話,對面這位可不再是當年七夕夜救過她夫君一拿的國公爺,而是手刃過謝氏一族的皇帝。他若怒了,她九條命也不夠他玩。
她顫顫,顫顫發抖,不是因爲那夏末的涼風,而因爲他要吃人的模樣。便在九丫覺得自已要命喪當場時,乾寧的聲音又傳了來。
“朕不喜歡別人多問,不過你的問題朕今日願意回答。其一,你以伺候太皇太后之命進入宮中卻被禁於此,你不必害怕有人多舌,拿此事作茶餘飯後的談資。宮中的人自有宮中的規矩,若違了朕的規矩,誰都別想好過。其二,明日朕會讓二弟接令郎離開,不會動他分毫,但你也需記得你的承諾,否則也是壞了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