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形自然出乎九丫預料,她怔了片刻,方回過神來,“昨日才聽聞前幾日皇上病情有所好轉,還說有幾位近臣已經面見過皇上了。皇后如此對晉國公倒屬正常,但淑妃娘娘與郡王,只怕她也要顧着皇上的臉面吧。”
榮國夫人微搖了搖頭,“見沒見亦只是那幾位官員說了算,若皇上真醒了或說真能作主,那第一個要見的必是淑妃,但是自兩月前,便再未見過。”
就當前形式而言,榮國夫人更爲明瞭,其中原因不是九丫不善洞悉,而是因她不願將事情往壞處想,許多事一但注入過多的情感,便會障了雙目。“若皇后真是張狂,那又怎會只伏下眼線,她大可以自作主張,將所有的阻礙都剷除乾淨。”
榮國夫人眉頭緊擰,擡眼望向她,“她所畏懼的,便是楊家。禁軍十萬,而會稽駐守的卻遠不止十萬。楊家雖然向來表明了心意,不參與黨爭,卻保不準有無變數。所以她千方百計想穩住楊氏,只要楊家不動,以現在的形式,他們必能成事。若能得楊家襄助,那更是如虎添翼。如此爲得到楊家,他們便會一步一步地試。讓公主嫁入楊府,便是第一步,其後或許是你,接着是我,其後便是郡王與淑妃,而皇上所畏懼的晉國公實則並非他們的目的。這所有的一切,無非取絕於楊家的態度。一旦他們放任,半年後,再無你我。”
興許是衣帶已經解了開,九丫一個寒顫,臉色也有些發白,“楊家一族,卻不是我能左右的。”
榮國夫人嘆了口氣,片刻後臉上的神色恢復如初,“阿九,爲娘已經活了這麼些歲數了,也不求什麼。今日告訴你這些,只爲一件事。保住你自已,還有郡王。”
兩人回到負俗園時,雨又下得又大了些。連着幾日這樣不停,園中較爲潮溼之處長出了黴菌,九丫覺得人似乎也跟着發了黴一般,整個人都打不起精神來。
茗玉進來換茶時,見着她這副模樣,止不住問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方纔在夫人那兒還有說有笑,怎麼一回園子,就蔫兒了。”
九丫捂着熱茶,將身上的毯子拉了拉,沒有答話,直到在對方要退出去時,才叫人叫了回來,“茗玉,你從前在李府當丫鬟應該有些年頭吧,跟我講講他們的事兒吧。”
茗玉微驚,愣了片刻還是着了聲。此後半日,一人坐在杌子上講,一人半臥在榻上聽。這是九丫第一次瞭解李府的人與事,第一次知道榮國夫人是個人物。
既然是人物,那定不可能簡單。本朝律列,三品以上官員的妻子方可受封,而李侍郎品階未至三品,可其妻卻封了榮國夫人。九丫願以爲她是仗着淑妃的關係,如今才知她這“孃親”實在不簡單。
故事大致要從許多年前說起,那時李侍郎還不是侍郎,只是守邊的郎將,那年新上任的郎將有些倒黴,遇上了百年都沒有遇到過的饑荒,而這天災最終引來了人禍。邊鎮金兵瞧準了時節,一舉來犯,幾日下來眼看便要城破。束手無策之際,便出現了一位頗爲果敢的女子,這位便是郎將之妻。因爲她的緩兵之計,城中的將士杌等來了援軍,最終保下了邊鎮。於是,朝廷感念其才德,調了郎將回臨安,並封了這位奇女子爲誥命夫人。
九丫從前讀過一些兵書,知道軍政之事,講究的便是對戰事的掌控與謀略的安排。榮國夫人能緩十萬敵軍,難怪如今臨安形勢看得這般透徹。想來那賢惠的面容不過是她的表,內裡卻有着巾幗不讓鬚眉的才能。如此,能說出那些話,便屬平常了。
已是立冬天氣,幾場雨一下已有十足的冬意。楊宇桓騰出園中一座閣樓來,這處向着陽,又能避風,正好讓九丫白日裡在此打發時間。大志並着茗玉花了兩日纔將樓裡的東西收拾整齊,臨到將九丫請過去先瞅瞅。
“小姐,您看看還有什麼要添置的嗎?”
閣中向東那邊擺着書架,架上全是自家小姐愛看的傳奇話本,朝南放了矮几,上頭擱着這一季的花草。茗玉自覺得該有的都已經有了,但思及小姐平日有些奇特的想法,就多問了句。
可話問出片刻後,卻不見人回答,轉眼瞧去,九丫正望着窗外一株山茶發怔。茗玉湊上前去,跟着看了看後問道:“小姐,這茶花有什麼問題嗎?”
這聲音就在耳旁,總算等得九丫回了神,“你方纔說什麼?”
茗玉翻了記白眼,撅着嘴又問了遍,接着又道:“小姐,您最近總有些魂不守舍的。您如今有孕在身,可不能憂心呀。有什麼事兒,您可以跟奴婢說叨說叨。”
九丫又愣了一瞬,轉頭問道:“真的是,魂不守舍?”
九丫以爲自已已經掩飾得夠好,卻不想在旁人看來“魂”都已經出竊了。她會有如今的形容,正是因爲十日前李府內的一次談話。“下一個也許便是你”,這是榮國夫人的警告。而那些人會如何做?她很是好奇。
對於她的問題,茗玉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啊,那日夫人來看你,亦是這樣說的。”
九丫聞言眉頭顫了下,幾日前楊夫人帶着小曾孫來園子裡閒坐,無意中提起楊六小姐回郡王府後被柴胡再次發生爭執後被趕出府的事。
“也不知道他們是造了什麼孽,我好不容易纔下定決心讓繆繆回郡王府,可哪知她回去才兩日便又哭着回了孃家。你說那郡王到底是作何想法?繆繆都快臨盆了,竟然還肯讓她回來,聽繆繆說他還揚言要斷了關係。”楊夫人一向心痛女兒,雖已過去數日,可說起此事還憤憤有辭。
九丫初聽到此事,亦很是吃驚,思忖了片刻道:“莫不是有什麼不得己?”
楊夫人擰着眉,待了許久纔開口:“阿九,你與郡王向來熟悉,你真如此覺得?”
“他自小雖沒練過學,但爲人卻重情誼,因爲丁點小事便將人趕回來確是不大可能。”九丫自認爲還算了解柴胡的性子。
楊夫人終於笑了起來,只是微帶着苦澀,“若真是如此,我大約也能猜到其中原因了,只是他們男人永遠不懂我們的心情。阿九,你有空隙,便去看看繆繆吧,她現在需要個人說話。”
楊夫人看似想得通透了,但通透歸通透,心裡難免也還留着些怨氣。柴胡如此一鬧,倒讓她再不願將女兒放回去。柴胡的不得己,倒是成全了彼此護着楊六小姐的心意。
楊夫人走後,九丫繼續發愣,直到茗玉進來添茶,纔開口問道:“六小姐的事兒,怎麼沒聽你說過。”
在負俗園,茗玉一直是是九丫的耳目,府中有什麼趣事閒事齷齪事亦是通過她而得知,而茗玉應是知道她關心楊六小姐的,卻怎麼獨獨不告訴她此事?
然而茗玉的答案卻讓九丫吃了一驚,“小姐,六小姐的事兒,當日我便告訴您了。是您自個渾渾噩噩沒有聽見,只隨口應了我一聲。”
當時九丫還拗着脾氣,不願承認自已近日心神不寧,而如今茗玉再次提及那日的事兒,她不得不承認自已近日過於不問世事了些。
正如茗玉所言,九丫近日的木訥不止是她一個人覺得。比起茗玉來說,與九丫同牀共枕的楊三公子更有體會。先前他只是覺得她懶懶的,也就沒當回事兒。直到數日前,楊夫人請了先生到府來說書,邀她同去,她竟然嫌吵,這便有些反常了。
“那日小姐確是去見過夫人,好似也是回來後便這樣兒了,不過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問了一些李府與夫人的事兒。道”茗玉本是不願說的,無奈與自家姑爺較勁,她還是嫩了些,於是僅用了半盞茶的功夫,她便交代了實情。
楊宇桓喝着茶,不緊不慢地道:“你當時在旁伺候,她們可有說過什麼什麼?”
茗玉撅了撅嘴,“那日確沒發生什麼事呀,不過當時夫人與小姐有一炷香的時間在屋裡,奴婢就不知了。姑爺,夫人不可能害小姐的,您定不要亂想,想必是巧合罷了。”
楊宇桓覺得茗玉的話有一半是對的,榮國夫人對九丫確沒有惡意,但有時候善意卻一樣能害人。而九丫的變化,亦絕非巧合。他覺得應去見一見榮國夫人,如此好過自已胡亂猜疑。
楊三公子雖作了這般的打算,但因爲時辰已晚,再去叨擾多有不便,便決定次日拜訪。然而,還未等到,卻有了些許變化。
回負俗園是在落日時分,他爲九丫收拾出來的閣樓築在負俗園約高處,此處,夕光正好能越過牆頭照進樓臺上。九丫便坐在臺前的桌前練字,她其實寫得一手好字,與他見過的臨安幾位頗有名的才女相差無幾,只是她不甚勤快,難得動一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