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感覺總算讓九丫靈臺清明瞭些。眼前,月依舊照得晃眼,唯獨方纔的情形已經換了。九丫定眼看時,先前站在崖邊的楊宇桓已經沒了蹤影,抱着自己的是茗玉,而蹲在旁邊的亦只有鄒淼與餘有年。
九丫恍了恍神,便猜到將才依稀聽到的蹄聲應是他離開的聲音。也罷也罷,他既然決定了,那便……正當此念頭要在她腦中生根時,有 止住了她的妥協。
“阿九,你是不是也覺得菜菜已經不在了?”問話的是餘有年,他擰着眉一手正捏着她的下巴,以便讓她的視線落在他的眼中。
九丫吃痛,似乎又清醒了許多,他的問題她不願回答,卻憑着本能努力地搖了搖頭。
餘有年依然沒放開手,表情愈發地嚴肅,“既然是這樣,那你便聽好。山崖下的人不是你的兒子,那塊玉佩也不代表什麼,也許只是他遺失在此。你要相信他還在,只有這樣纔有希望。”
九丫雙眼乾澀,似是而非地點了下頭。餘有年應是見有個效果,深吸了口氣,繼續道:“阿九,我們知道你很痛苦,也知道楊大人亦然。但是你們兩人之中,必需有一個人清醒着。他承受得比你多,在此事上遠不如你理智,所以你必需堅強。一刻鐘前,他已經策馬回臨安,若真驚擾了皇上,必是誅連之罪。這世上只有你一人勸得了他,若你願意見他們君臣相鬥而使天下大亂,我們以死相隨。若不願,那你便想辦法讓他懸崖勒馬,我餘有年發誓,勞盡一生,爲你找到幼子。”
月偏西,須臾之間似不再明朗,興許又是一場陰雨將至。坐在崖邊的人沒有淚,倒是終感動得老天爺爲她灑上幾滴吧。九丫神情木訥地看着已經發毛的月亮,這模樣難免引得茗玉心裡發痛,她用力抱着自家小姐,懇求着道:“餘大人,您行行好,別再逼我家小姐了,她已經承受得夠多了。”
終於,餘有年鬆開了手,該說的該做的,他已經盡了,也許是老天爺要讓天下有這一劫。他知道昨日下崖前,楊宇桓已着人回了會稽,幾日後,便有所動靜。如今阻止還來得及,可只是如今而已。有些事,只能接受,正如所說,無論結局如何,他都會誓死追隨,只當還了楊宇桓的提拔之恩 ,只當隨了楊宇桓的莫逆之情。
他勾起嘴角,捂着帶着刀傷的腳。便在起身之時,未曾吐露一言半語的九丫開了口,“茗玉,去備馬。”
多年前楊宇桓教授九丫騎術時曾說,要想馬兒跑得快,對它們也得溫柔體貼,每隔幾個時辰得喂一次糧草,休息更是必需的。然而那時說過的話,如今九丫卻忘了。
楊宇桓的馬是會稽營千挑百選的良駒,較之茗玉隨手牽來的馬兒應是好上百倍,九丫心頭自然清楚,因而這一路哪裡還有時間餵食休息。抽着鞭子日夜兼程,便想趕上楊宇桓,但至臨安城下,依然連人影也未見着。
初陽斜暉,照着臨安城頭,映襯着它應有的威嚴,城門處站着幾個守衛,見九丫策馬而來,遠遠地便執着長戟攔住城門。
“入城不許策馬,請你下馬。”長戟對準了馬頭。
九丫不得不勒緊馬繮,“我有急事進宮,還不讓開。”
執戟郎癟了癟嘴,“任你是誰也不行,這是規矩。”
九丫本就着急,如此一鬧差點沒抽鞭子,幸而揚手之時,自城樓上走來一人,攔在了兩人中間。來人長着一張嚴肅的臉,一身將領的衣飾,應是個不小的官。他揮了揮手,摒退周圍幾人。九丫不由得多看了其幾眼,倒不是因爲這男子長得好看,而是覺得他有些面善,沒等她多作深想,對方已先開了口:“三夫人是要去趕楊大人嗎?”
此言倒讓九丫怔了片刻,她自覺自已嫁入楊府後向來低調,臨安城認得她的人應該不至於遍佈各處,且還是她喚不出名兒的。再看眼前的男子,二十多歲年齡,言行皆是有禮,想必是名門出身。但世族貴胄,除了楊鄒兩家,她着實不認得呀。
大約是看出她的心思,將領又着了聲。“小將家姐在宮中曾受過三夫人的恩情,時時都念叨着,小將自然也不敢忘。希望今日有這機會,爲三夫人約盡綿力。”將領說着叫來裨將,低語了幾句後,又擡頭道,“楊大人是昨日夜裡到城下的,因爲已經閉了城門,所以今早才得入內。小將瞅着大人行爲稍有不妥,聽其言語知道他應是想進宮,本想攔着,卻沒能攔住,大人現下應是到宮門處了。三夫人若是想趕過去,小將爲您重新備匹馬。”
說話間,一匹皮毛黝黑的高頭大馬已經牽到了兩人面前。九丫看了眼胯下已經口吐白沫的馬兒,沒多作猶豫便領了對方的情,也是此時,她似想起什麼來,“你是……貴妃的……”
將領挑眉似笑,已然默認了,再次拱手後,一掌拍在馬股上,也應片刻馬已經轉過街口。
時辰尚早,街道巷子裡的人還較少,自城門到宮門,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朱漆的大門處,兩隊守將肅然而立,朝陽將銀甲照得鋥亮,唯有站在守將中的男子一身黑衣,而較之這身暗淡的裝扮,他的神情更顯冷戾。
“我是二品官員,有急事進宮上奏皇上,你們憑何攔我。若因此耽擱了事情,誰擔當得起?”
九丫下馬時,聽見的便是這句。只覺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可裝得再完美,依然掩不住他眼中的焦躁。僅是這些守將,已能感覺得出他的異常。
爲首的守將面有難色,卻還是耿介地開口道:“大人,即便是一品官員進宮面聖也需得報皇上允許後,由門下批籤後才能進宮。”
對於爲官多年的楊宇桓,這樣的規矩豈由這些武將來教。他脣角微勾,已懶得與之廢話,負在身後的手已經暗暗握成拳,只等對方上前一步,便要……然而,正當他作此念想時,一陣暖意自手上傳來,他一驚,心跳也頓時滯住一般。
那樣的溫度不那麼熱烈,卻只是帶着晨曦的光華,冉冉而來,竟有着融化着千年冰川的力量。至此,楊宇桓才覺察到今日的初陽已如此耀眼。
“阿九……”他不消多想,便能認出身後的人來。回過頭時,見着自然也是那張熟悉的面孔,“你怎麼還是跟來了?”
她笑得嫣然,彷彿不曾有過撕心裂肺的傷痛,“我不是一直都跟着你嗎?”
自驛站的一場大火後,九丫記得便沒能與他這般平靜地相對過,也許是昨日兼程後的疲乏讓彼此都冷靜了許多。此時初夏曉風吹着宮門邊的一棵大槐樹,枝葉簌簌作響,倒似戀人間的情話。
立在樹下的九丫只願多享受半刻,可楊宇桓終究不耐這樣的沉默,他先啓了口:“前日在驛站所說的話……對不起,阿九,我不該說。”
彼時驛站,那夜的大火燒掉了他們的理智,她又何嘗沒做過傷害他的事。九丫一笑,卻並未應他的話,默了片刻,只道:“宇桓,你可曾怪過我沒有照看好菜菜?”
幾日來不曾提及的問題讓他心口微痛,低垂着的眼頓時擡了起來,伸手便捧住她早已顯得疲倦的面龐,輕聲卻有力地答:“你怎會如此想,對你,我哪裡會有責怪。”
她眼中閃過一抹光華,卻忍住不讓情緒輕易流露,只伸手捂住他的手,繼續說:“我也是如此,對你從不曾有半點責怪,你又何需自責。我想,這興許就是他們說的命數吧,即便你隨我們一同離開臨安,亦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一日來,九丫確想了許多。世人將不能左右的變遷歸究爲命,她從前只覺得可笑,如今卻覺得那並非是自欺欺人的謬談。誰也沒辦法改變過去的命數,而未來卻與命數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