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爪牙

這般折騰了一宿,水天交接處已然泛起了一線灰白。

秦悅覺得這十二個時辰格外漫長,從日出至日落,她經歷了太多心緒起伏,神思模糊到近乎崩潰。

回程的馬車上,秦悅懨懨地蜷縮成一團,聽着沉悶悠長的車輪聲。猶如小時候躺在奶孃懷裡,聽她吟唱着情緒歡愉的北齊民歌,似刀劍鏗鏘,如馬蹄噠噠,那聲音分明噪雜難耐,卻能教她漸漸放鬆,安然入睡。

燕桓漆黑幽寂的雙眸緩緩移動,在她微微起伏的小小身軀之上落定。

阿吾平日裡性子歡脫無慮,他倒忘記了她仍是個尚不滿十四歲的孩子。自母妃走後,他便未曾與身旁之人親近過,自是不知身邊親人一個個死於非命的痛楚和悲傷。

太多的死亡與背叛,甚至連他自己也會懷疑,如今的他是否還有喜怒哀樂、傷痛悲歡?

可是當他看到她瑟縮在牆角,於黑暗中無聲落淚之時,絕望無助的目光如刀劍般直刺入他的眼,令他不能坐視不理。

鬥獸場上死生一線之際,她都未曾露出過半分厭世的情緒,可是在她知曉管寧身故的短短一瞬,她的眼神卻與他記憶中的某一時刻突然重合。

十年前的中秋之夜,母妃如往常一樣哄他入睡,他卻於她的眸光中看到了陌生的情緒。

當夜,母妃吞金自盡。

他終於明白,那是屬於絕望之人的最後眷戀。

及至今夜,他再次看到了那樣的目光,一如母妃當年。

原來母妃眸子中滾動着的,是近乎絕望的自棄,以及對塵世的無限厭倦。

往事與回憶沒有爲燕桓帶來半分喜悅,他迅速收回思緒,卻見眼前之人已經睡得近乎昏死。

他見她絲毫沒有睡醒的跡象,脣角微微開合道:“阿吾?”

她於睡夢中“嗯”了一聲,卻未曾轉醒。

“阿吾,起身。”他復又喚她。

不料她非但沒有起身,反而仰面躺下,僵直地伸展四肢,一腳蹬在慶元王殿下尊貴的後臀上。

燕桓悶哼一聲,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腿,率先下了馬車。若不是她這般昏睡過去,他定要斷了她的腿!

他看了她半晌,卻是舒展雙臂,將那沉睡如冬眠熊羆般的少女抱下了馬車。

果真是……沉重的很。

天色微亮,燕桓將她搬回內室,順手扔在碩大的絨毯之上。

少女頗爲有力,便是一動不動地捏着慶元王殿下的衣襟,將他帶到了大且厚重的長絨白毯之上,與她抱在一處。

及至此番動靜,身下那人依舊如飲了酒一般,沒有一絲一毫的清醒跡象。不僅如此,她還攥緊了他的前襟,喃喃道:“別走……”

不知是夢到了已故的父母、長姐,還是夢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少將軍……燕桓不明白自己爲什麼還能想到這些,不由脣角下彎,試圖用一隻手掰開她的手指。

若不是她這般昏睡過去,他定要斷了她的手!

忽聽“嘶”的一聲,燕桓胸前的衣襟便被她扯下了一片。

燕桓面色泛黑,索性將外衫脫了,擲在她身上。

第二日清晨,秦悅被屋外的一陣鳥鳴聲吵醒。早起的鳥兒已覓食歸來,嘰嘰喳喳地在樹上鬧做一團。秦悅睜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榻上望去,只見被褥已經疊的整整齊齊,想是慶元王殿下早已起身。

昨日累極,便是沉沉地睡了一夜整覺,此時睜眼仍覺得渾身乏力,像是與人打了一架似的。

她雖是對昨夜回府之事毫無印象,但是從此情此景來判斷,怎麼好像真的與人打了一架?譬如她身上蓋着的,正是慶元王殿下的玄色外衫,暗色的瑞獸盤桓其上,若不是她湊近了瞧,竟是未曾發覺。

咦?衣衫的前襟之處,竟然還有撕扯的痕跡,的確是與人搏鬥所致。秦悅將蜷縮的五指伸展開來,在她的左手看到了一片衣料——與慶元王殿下的衣衫出奇的相似。

她不會武藝,每每與人打架,便是抓撓撕扯,難道昨夜竟將慶元王殿下給欺辱了?今日一早醒來便未見他,莫不是是他因此發怒?

秦悅連忙將衣裳捧至眼前,認認真真將那一片扯爛的衣料湊了上去,試圖找個合適的位置,將衣衫縫補起來。她未學過女紅,若是請若瑤、金玉兩位姐姐幫忙,倒是能解決難題。

慶元王殿下這件衣衫的用料極爲講究,捧在手中亦是沁涼絲滑,甚至於帶着些許的海水氣息……秦悅不由想起,昨夜她看到海了!

“阿吾在做什麼?”慶元王殿下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出現。

秦悅轉過臉,便見燕桓不知何時入了內室,正凝着眸子看着她。

“我……我昨夜一定是胡鬧了。”秦悅心虛道:“望殿下海涵。”

“嗯。”燕桓沉聲,發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聲響,算是默認。

一想起昨夜,便覺得心上憋悶。他先是被她踹了一腳,繼而被她帶到地上滾了兩圈,最後被她扯了衣裳。

昨日之事他可以不計較,可是方纔他又看到了什麼?阿吾將他的外衫抱在懷裡,竟是低頭輕嗅,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

這般模樣,若是放在男子身上,卻是盜取女子貼身衣物的登徒子!

“阿吾今日便將衣衫縫補、洗淨,再……”物歸原主四個字尚未說出,她便被慶元王殿下打斷。

“不必了。”燕桓道:“你若喜歡,便教若瑤將衣衫改小,留着自用。”

秦悅一點也不喜歡,但是家主賞賜,她也不敢不接。於是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謝殿下賞賜。”

趙辛在書房等候了許久,終於看到殿下自內室走出,在他身後的不遠處,阿吾像一陣風一般奔跑着,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神色。

趙辛面露驚異之色,“我觀阿吾昨日之態,乃是要自絕性命,今日竟是沒有半分輕生之態。”

燕桓卻是沉吟道:“胡宗林之事,如何了?”

趙連搖頭道:“他府上固若金湯,出入皆有近衛相互,我……沒有機會動手。”

“那便暫緩動手。”

“殿下的意思是?”趙辛不解,“有其他安排?”

“將你所知道的事無鉅細地告訴阿吾,助她去做。”燕桓的脣角緩緩閉合。

趙辛啞然失笑,“她?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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