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西南之地荒蕪羣山中,一道人影歪歪斜斜的在陰雲中飛掠者,如同折翼的大雁,速度不快,而且看起來異常兇險,似乎弓弦一鳴,便能將其驚落。
楊繼業面色蒼白,斷臂之處已用衣襟纏裹了起來,並碾碎了幾枚療傷的靈丹敷在那血淋淋的傷口之上,如今已是止血,只是短短片刻間想要癒合卻不太可能,畢竟他神魂過於強大,體內陰陽失衡,身體極度虛弱,當初背上那一道劍傷都尚未癒合,如今這斷臂之傷更爲嚴重,沒有因此殞命,都實屬萬幸,然而他臉上神神情卻平靜如一潭死水,波瀾不驚,沒有疼痛難忍之狀,亦沒有憤怒之情,甚至沒有喪失一條手臂應有的半點哀傷與失落,目光只是看着前方羣山。
忽然間,遠方陰雲之下,連綿無盡的山勢驟然間平緩下去,出現了一塊盆地。
在那盆地之中,卻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城,低矮的城牆,就跟一座土圍子似的,一倒炎炎夏日定是塵土飛揚、撲人臉面,城中全是破破爛爛的老舊建築,多是黃泥築成,房頂鋪着黃橙橙的乾草,不過如今蜀州西南之地已有半年不見陽光,陰氣慎重,黃橙橙的乾草如今已經被潮溼之氣漚成了青黑之色,散發着梅雨天氣那種獨有的腐爛味,甚至還生着一些顏色瑰麗的菌菇,三三兩兩的陰靈正在這些散發這腐爛氣味的低矮建築下徘徊着,有氣無力。連這些鬼魂都顯得病怏怏的。
青羊縣成爲鬼城已有很長一段時日,而且鬼患比釜陽城更爲嚴重。不過卻更爲安寧。
鬼物踞陰地而生,食陽氣而長。
所以鬼修才如此嚮往人間世界,世間也流傳着鬼魅吸食人陽的傳說,因爲鬼修到一定境界,只有吞噬人間陽氣,才能逐步壯大,保持神魂不滅,然而如今青羊縣內龍脈早已坍塌。天地元氣枯竭,生靈也已喪盡,一點陽氣都尋覓不到,盤踞其中鬼修早已到了相互吞噬的地步,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如今殘留於縣城之中的鬼修都是一條條大魚,彼此之間都有幾分忌憚。不敢輕易相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因此才這般安寧。不似釜陽城中,百鬼日遊,瘋狂的爭搶元氣。
然而楊繼業的出現,立即便似滴進沸油中的一滴清水。陡然激烈,徘徊於街巷之間的陰神彷彿聞見腥氣的鯊魚,一瞬間朝着雲端飄搖而來。
“青羊縣!”楊繼業未料到一路疾行,竟然重歸此地,心頭不由生出一絲唏噓來。兩年之前,自己還只是一個凡夫俗子。縱然在鄉里鎮上有點名聲,可放眼人世間也不過是螻蟻、草芥一般的存在,而今自己卻是黃泉魔尊弟子,氣行周天之境的大修士,覆手之間便可毀山斷流、攻城拔寨,然而不等他緬懷一番,立即便有小鬼聞腥而來,神識略微感應,幾尊陰神映入心間,都是接近鬼仙之境的兇悍之物,面目憎惡,氣息陰森,散發這一陣陣兇戾之氣,心情頓時沉下。
這幾尊陰神,放眼世間的確是兇悍無匹的存在,然而在他眼裡,的確只是幾尊微不足道的小鬼而已。
自然不可能萌生半點怯意,只是眉頭輕皺,略感厭惡。
他如今急需覓一隱秘、安全之處療傷,並且煉化從玄戒道人與無名道人那裡壓榨得來的巨量純陽元氣,他雖然落敗,甚至捨棄一條手臂才得以保全性命,但損失其實並不算大,張潛雖用‘拖刀敗走’之計反敗爲勝,但之前與之糾纏,也損失了不少純陽元氣,而這些純陽元氣自然被他截獲據爲己有,只要煉化吸收,不僅鬥法之中一切損失可得以挽回,境界還會增長,而後再修養一段時間,讓器靈得以緩和,逐漸回覆實力,就算沒有再戰之力,自保卻是綽綽有餘了。
唯獨那半截手臂,想要重新長回卻是困難重重。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可除非到了虛空造物的地步,也不可能另斷臂憑空重生,當然肉身爐鼎對修道人而言也不算至關重要,到了元神之境,許多修行者甚至會捨棄爐鼎,直接以元神形態存世,楊繼業也並未將此放在心上,只是身爲黃泉魔尊弟子,被人逼得斷臂逃生,說出去卻是莫大羞辱,將來只能以幻術欺人,或者尋找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療傷仙丹,不過卻不急於一時,如今尋覓容身之處方是重中之重,這青羊縣城自然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羣鬼環伺,而且引人注目。
見那幾尊陰神從身下那座荒涼破敗的小城中飄起,只覺一道寒潮忽然席捲了天際。
足足七尊陰神,能在這青羊縣中活下來的莫不是實力深厚、手段兇狠之輩,此刻如狼羣捕食一般朝着楊繼業撲去,如此局面當真是兇險無比,便是氣行周天之境大成的修士,恐怕也難保自身周全,然而身受重傷氣息衰微的楊繼業卻根本沒有躲閃,鎮定自如,雙眼之中波瀾不驚,看不見一點驚慌,將腰間長劍輕輕一抽,因爲如今只有一條胳膊,而劍又系在同側,所以抽出來時,劍是反握於手中,沒有一點劍客的飄逸決然,只有一股冰冷、凝重的殺機。
幾尊陰神迎面撲來,陰風凜冽。
因爲城中元氣枯竭,青羊縣殘留下來的陰神或多或少都吞噬了其他一些鬼修。
因此這幾尊陰神雖然力量十分強大,然而意念卻有些混亂,這一下撲來又兇又狠,卻無半點章法,真如紅眼餓狼一般。
雖未施展任何神通,但這一下撲來,陰氣凝重,便是一座山也能給蝕成千瘡百孔的沙丘,楊繼業整個人看起來虛弱無比,臉色如白紙一般。卻沒有萌生退意,欺身向前反手一劍斬去。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劍勢綿軟飄忽,劍中氣息也衰微到了極點,就像一柄普普通通舊劍,甚至已經鏽蝕斑斑。幾尊陰神根本沒有將這個已近垂危的道人放在眼裡,只是被他身上純陽氣息吸引,見那一劍斬來,躲也懶得去躲。彷彿像他斬來之間,只不過是林中一截樹枝而已,根本阻攔不了他分毫。
噗!長劍斬進爲首那尊陰神凝實的身軀中。
就好像揮動竹枝狠狠抽打着水面,發出一陣破水之聲。
這有氣無力的一劍按常理說,根本傷不到這陰神分毫,那把舊跡斑斑的長劍恐怕還沒斬在身上,便會被他身上濃烈至極的陰氣所腐蝕。化作一地鏽渣,然而這把破舊的長劍卻根本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立即便有察覺,正想收攏念頭重聚神魂,要用神魂念力絞碎那把鍥在他神魂之中的長劍,可一瞬間。便覺不妙,那些被長劍斬碎的念頭頓時與自己失去了聯繫,神魂飄渺無際,其實就是無數意念凝聚而成,平日所思所想便是神魂最明顯的體現。無數意念便匯聚成神魂。
可如今那些被長劍斬碎的念頭卻似從未有過,好像記憶被人剜去了一塊。根本想不起那些念頭是什麼,如何重聚神魂!
隨後長劍繼續往下劃去,劍勢雖然飄飄忽忽,不着力氣,可在陰神體內遊走卻如燒紅的刀刃在積雪中游走,不受絲毫阻礙,一下便將那尊陰神從中破開,整個過程詭異無比,便是幾尊兇戾、暴虐的陰神也是驚駭不已,就好像一個技藝精湛的屠夫手持屠刀,手起刀落,便將一頭數千斤重的公牛一分爲二,不見費力,此情此景越是回味越是覺的毛骨悚然,而後趁着幾尊陰神尚未從驚駭之中清醒過來,楊繼業陡然加速,身子翻轉,反握於手中的長劍繼續劃過半圈。
動作依舊不着力道,卻有了一種羚羊掛角般的輕靈,正從一尊陰神脖頸間略過。
一顆大好頭顱,頓時似氣球一般飄起。
如此傷勢對陰神而言,自然不算致命,可劍鋒掠過之處卻留下一層渾濁如黃湯似的事物,無論這兩尊陰神如何努力,也無法重聚神魂,而那黃湯似有蔓延侵蝕趨勢,使得神魂漸有分崩離析的趨勢,哪還有反撲餘地,因此楊繼業只需不斷出劍,根本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一劍斬落陰神頭顱之後,餘下幾尊陰神俱是震驚,做鳥獸散去,雖未敗退,卻不敢湊成一堆,任其屠戮,想拉開距離,慢慢圍攻蠶食,哪知楊繼業反手一劍走完,頓時側身一閃,長劍沿肘尖所指方向刺出。
這劍中器靈雖然如今衰弱不堪,可畢竟是三尊金丹人仙之魂凝聚而成,僅剩之力依舊不可小覷,對付幾尊陰神自然不在話下。
一劍刺出,劍中器靈陡然施加力量。
楊繼業速度暴漲,渾身傷口崩裂,鮮血揮灑,卻連眉頭都未皺一下,將那陰神胸膛開出一個碗口大的窟窿,身形也瓦解開來,而後手腕翻轉,倒持之劍頓時正了過來,猛然一劍超前劈去,斷臂、後背劍傷皆是血流如注,被勁風震成一團血霧,看起來無比慘烈,那陰神反應不及,頓時被從頭至腳的劈開。
幾尊陰神須臾之間便被斬殺一空,殘破的神魂還在空中極力蠕動凝聚着。
楊繼業輕輕抿了抿嘴脣,將空中瀰漫的血霧以法術抓攝於掌心之中,揮手畫出一道血符,正是那招魂咒,將空中游離的神魂碎片頓時引入劍中,用碧落黃泉大真氣一洗,頓時喪失所有記憶,成了一片空白,而後被虛弱不堪的器靈吞噬進去,咀嚼片刻,便覺佝僂蜷縮的身形重新挺拔了起來,又充滿了力量,嚐到甜頭,楊繼業瞳孔之中殺意漸濃,盯着身下破敗的縣城,方纔他揮手之間連斬幾尊器靈。如今凶煞之氣足以震懾那些窺伺的陰神,一時間到無人敢觸這眉頭。
他一身純陽元氣雖然吸引人,但若因此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卻是大大不值的。
楊繼業如今也在忖思,若是自己貿然入城殺戮,人人自危之下必然會對自己羣起攻之,而且他不敢保證這城中便沒有蟄伏隱藏着的鬼仙,若是自己在此處耽擱太久。甚至泥足深陷,容那無名道人循跡追來。勢必要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這般一想,便也無心逗留,正欲離去,卻忽然聽見前方天際之中突然傳來陣陣鼓聲,雲端人頭攢動,不知何時陰雲之中竟是集結了一路陰兵,將去路堵住。而且快要形成合圍趨勢,頓時大驚,這小小青陽縣中果然有鬼仙大能存在。
“燕王竟然藏身此處!”楊繼業驟然色變,他本欲繼續南下,入南蠻之地。
而今這陰兵大陣堵住南下去路,他唯有繼續西行。
這雲端十萬陰兵,正是酆都鬼城五大鬼王之首的燕王手中一道‘陰符’所化。據傳聞講這燕王生前乃是人道牧雲家族一位悍將,領兵征戰,立下赫赫戰功,可惜敗於今世皇族李家之手,而當時三界動盪,人、妖、仙三道攻伐。陰曹也尚未建立,沒有陰神強索死者生魂之說,麾下十萬死士神魂都得以保全,與其一通轉修鬼道化成陰兵,這十萬陰兵一出。楊繼業立即便猜到了燕王此刻正藏身於縣城之中,哪敢與之糾纏。他若全盛之時,與燕王一對一相拼或有勝算。
畢竟黃泉道術對神魂極爲剋制,斬殺鬼修如同割草一般。
可十萬陰兵一出,鋪天蓋地而來,便是金丹人仙也要退避三舍,元神底線亦不敢輕攝其鋒,甚至有傳聞講,酆都鬼城之中,燕王也是說一不二之人,執掌大權,連酆都大帝也有被架空的嫌疑,雖然酆都大帝乃是大劫之前便修成鬼仙的一代鬼帝,人間閻羅,可見這十萬陰兵並不是那般好招惹的,楊繼業也是心知肚明,二話不說,趁着陰兵大陣尚未將他合圍,立即便走,往生之劍的器靈剛剛吞噬了幾尊陰神,力氣恢復了許多,劍光裹住身形,瞬息逝去,迅猛如雷!
直待離那陰兵大陣已是極遠這才稍稍停頓,結果卻發現竟無一人追來,甚至那陰兵合圍之勢也依舊保持着原來模樣,仍然留有缺口,正是之前遁走方向。
費解之餘,也是稍稍心安,身上有傷,也無法一直保持這種速度,便緩了下來,駕馭飛劍超前方飛去。
未過片刻,便發現遠處羣山之間,竟有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窟。
在那羣山之中,就像巨獸張開的之口,
一道濃烈無比的陰氣自那洞窟中瀰漫開來,似巨獸吞吐,涌入雲端便成黑雲、散於原野便成霧靄,所過之處一切事物,無論草木還是山河,都盡數腐朽,洞窟四周已經沒有一座完整的山脈,都像海中被濃鹽重鹼侵蝕過的礁石,密佈無數孔洞,而且那漆黑無際的洞窟之中,以神識映照,竟如鏡面一般,支離破碎,這洞窟之中竟然是另外一個世界,因爲大千世界空間穩定至極,斷然不可能如此容易被毀壞!並且其中陰氣濃郁,楊繼業很快便想明白過來,這洞窟竟然直通陰曹地府。
他曾在釜陽城外發現牛頭鬼將用‘萬鬼逆流大陣’開闢的通道所留下的痕跡,而今這洞窟附近竟然也有類似痕跡存在,便印證了他的想法。
只是規模比釜陽城外那處龐大了許多,而且這處這通道如今仍未閉合,其中陰氣源源不斷的仍在往人間世界噴涌,只是通道不知何故已被破壞,裡面空間破碎不堪,異常的混亂,活人進去稍不留神恐怕便會被絞成碎肉,陰曹之中的鬼修也很難從中在逃出來,也相當於變相的被封閉了,楊繼業神識只深入了不足半里,便被切割的支離破碎,就好像陷入了一個全是鏡子的迷宮,無法窺見更深處景象,這還是他修煉黃泉道術,神魂不受陰氣所擾的緣故,換做旁人,只怕百丈遠處都看不清。
楊繼業嘴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還有比此處更好的藏身之所嗎?
此處連通陰曹地府,旁人躲也躲不及,誰會想到自己會在此處藏身療傷,即便知曉,憑藉其中破碎不堪交織如同迷宮似的空間,也休想尋到自己。
楊繼業御劍朝着洞窟之中緩緩降下,然而眉頭卻也隨之緊皺,在此處藏身必然兇險無比,有絲毫大意恐怕便會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他也不得不小心萬分,便在他潛入洞窟不足半柱香時間,一道古樸劍影忽然從陰雲之中顯露,暗淡無光,只有寸許大小,極難被肉眼看見,破空飛行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而且此劍氣息極爲內斂,神識映照於心中根本無法留下任何影子,突兀出現,就如同鬼魅一般,自虛空中懸浮片刻,忽然灑下一片青色光華,卻有一抹人影悄然出現。
一身青衫士子服,樸素文靜,一頭如瀑長髮用一支粗糙的木釵別住,正是在彭城之中跟蹤青玄道人而來的峨眉女弟子玄機道人。
他分明是隨着青玄道人的腳步而來,此刻卻走在了青玄道人前面,搶先尋到了楊繼業的蹤跡,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眼見楊繼業遁入那漆黑無際的洞窟之中,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略作遲疑,卻是御劍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