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潛不知道自己渾渾噩噩的在空中飛了多久,那一層形似蠶繭的風層極大的阻隔了外界空氣對身體的撕扯與摩擦,也讓他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只覺得自己飛行的路線並不是直線,而且時快時慢。
似乎極力在甩掉什麼東西,折騰的他身子都快散架了。
若非巨闕穴如今發生變化,使得腹中食物消化一空,此時恐怕都吐出來了,然而腹中飢餓伴隨着一陣陣貫徹肺腑的巨力,又是另外一番難受的感覺,似乎腸胃粘成了一團,在腹腔內來回跌撞。
從夜裡一直到朝陽初升,透過那模糊的風層已經能看見天邊那一縷淡淡的曦光。
張潛覺得速度似乎是慢下來了,而後整個身子失去了依託,包裹身體的風層忽然破裂,整個人正在幾丈高空,晨曦雖然不算耀眼,然而瞳孔已經在黑暗中沉溺許久,驟然間看見陽光,仍讓他眼前一花,數裡之外那個低矮的城郭看顯得異常的模糊,橫亙在山野中,猶如一個土圍子,似乎是青羊縣城。
“這般飛了一夜,以這速度早應該出了蜀州,怎麼卻還在青羊縣旁!”張潛心頭閃過一絲疑惑,卻不等他考慮清楚,整個人已經失去慣性,從高空墜落下來。
昨夜暴雨傾盆,這地面被澆成了爛泥,很大的緩衝下墜的力道,倒也沒有受傷,只是翻身起來之後,渾身已被泥漿染透,他也無心計較,隨便拍了拍,而後扭頭看了看古廟村的方向,只是相隔百里,又哪裡能夠看得見,略帶暖意的陽光落在臉上,使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如今流落此處,雖然眼前景象並未讓他覺得陌生與壓抑,昨夜發生的一切也都如夢似幻,然而張潛卻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與過去的日子再無瓜葛了,只是不知父親今下如何,是生是死?他心裡同樣有許多疑惑未曾解開,然而這都不重要了,至少眼下如此,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活下去,這纔是當務之急。
腹中飢餓之感陣陣襲來,他慢慢從迷茫中抽回思緒,眼神逐漸歸爲平靜。
張潛伸手在身上細細摩挲了一陣,微微皺着的眉頭漸漸舒緩開來,昨日在楊家行醫所得的那十兩診金竟然還在身上,十兩銀子夠小戶人家一年的花銷了,足以讓他撐過這段難關,他略一尋思,便往城中去了。
日上三杆,青羊縣城也逐漸熱鬧起來。
蜀州位於西南之地,商業自然不及徐揚一帶繁榮,而青羊縣又只是蜀州境內的一座偏僻小城,因此一年到頭也沒多少流動人口,諾大的縣城裡也只有唯一的一間客棧,叫做陽春客棧,取陽春白雪之意。
而這生意也可以用陽春白雪來形容,清淡的讓那夥計都打不起精神。
那夥計胳膊肘上挽着個毛巾,正靠在櫃檯上打着瞌睡,忽然聽見梯子上一陣均勻有致的腳步聲響起,趕緊醒了過來,擡眼一看,那人穿着一襲雪白色的儒衫,雖然不似城裡那些大家少爺穿金戴玉貴氣凌人,然而舉止之間卻自有一種氣度,讓人不敢怠慢,一看就是極有身份的人,否則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手筆。
昨日在這店裡住下來,直接將客棧中最好的甲字房包了兩個月。
那夥計將挽在胳膊上的毛巾一解,乾淨利落的將靠窗位置最好的一張桌子擦出來,而後堆起笑臉,匆忙迎了上去,殷勤的問道:“楊公子,昨夜休息可還滿意,準備吃點什麼?”
這人自然便是變賣了家中浮財在青羊縣暫住的楊繼業。
“一碗羊奶,再燉條魚,隨便上兩樣清淡可口的小菜。”楊繼業吩咐道,而後雙手交叉擱在桌沿上,細細思忖起來,嘴角帶着一絲恬淡的笑容,雖然還未正式修行,然而他已經在飲食上開始節制起來,他楊家曾接待過一個小潙山的外門弟子,知道這些修行之人,在飲食上可謂極爲講究,不厭精細。
修行之路第一步爲煉己築基,使得病氣無存、氣血充盈,而後才能以養元精。
整個過程主要以呼吸吐納之術爲主,再輔以飲食調節之方。
而煉己築基也分爲幾個境界,分別是久臥不僵、存氣綿綿、寒暑不侵、身輕如燕以及口生玉液,第一個境界只要身體無病、且年齡合適,大多數人都能做到,然而存氣綿綿卻並非凡人所能,世間之人,有蠻力者不少,但你若讓他劇烈運動,仍不氣喘,便有些強人所難了,而修煉呼吸吐納之術的人卻是能行。
想要存氣綿綿,正確的修行之法自然是必不可少,然而調節飲食卻也是重中之重。
楊繼業求道之心極爲堅定,自然極爲注重這些,幾樣菜品都是溫補之性,對身體極有裨益,甚至連大蒜、芥末這些平日喜食之物,都讓店家不再去放,算是戒除了口舌之慾。
不過半會幾樣食物便以乘上,楊繼業慢慢吃着。
正在此時,幾個穿着皁衣的衙役神色匆匆而來,由縣尉領着,進得客棧之後左右一看,便瞧見了靠窗坐着的楊繼業,將那上前的招呼夥計支開,而後在那桌對面坐下,神色古怪的說道:“今兒一大早,我便派了七八個捕快,往那古廟村捉人,可你猜怎麼着?楊公子你打死也猜不着!”
“也就是說你們沒抓到人?”楊繼業微微一皺眉,放下了筷子。
那縣尉見他這番語氣,連忙解釋道:“不是沒抓到人,而是人已經死了。”
“死了?”楊繼業瞳孔之中爆發出一縷寒光來,希望不是這些衙役下手沒輕重壞了他的大事。
一旁那幾個捕快一臉晦氣,靴子上還沾着厚厚的爛泥,顯然一早上奔波並不輕鬆,上前說道:“這事說來也夠蹊蹺,昨天夜裡那古廟村地龍翻身,整座山都震塌了,恰巧不巧的,你說那郎中就住那山上。”
“地震……山都塌了?”饒是楊繼業心性沉穩,聽着這事仍覺得不可思議。
可他也清楚,這些捕快斷然不敢用這麼容易拆穿的謊言來誆騙他,他心頭極爲的不甘,自己辛辛苦苦一番功夫,難不成就這麼白瞎了?略一皺眉,於是便說道:“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那幾個捕快一聽就有些頭大,苦着臉說道:“我的楊公子誒,那整座山都塌了啊,沒個幾百人去挖,怎麼找的見屍體?不過醫死令尊的那郎中肯定是死了,聽周圍村裡的人說,那山是在夜裡塌的,那會一家人都在屋裡睡覺,怎麼跑得及,一座百丈高的山頭,連根草都沒剩下,可真是嚇人啊。”
“怎會如此?”楊繼業心頭漸信,卻也想不明白事情爲何如此蹊蹺,眉頭微皺。
那縣尉見他臉色古怪,順口在旁說到:“既然這郎中已經死了,也算是遭了報應,楊公子還是看開一些吧,這人雖說醫死了令尊,但真要上報州府,頂多也就判個刺配充軍,可不至於砍頭。”
這人自然不知道楊繼業心頭那些打算,眼下發生這種事情,在他看來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即給了這苦主一個交代,也讓他少了些麻煩。
“楊公子節哀,若無別的事情,我還有些事要忙,便先去了。”那縣尉拱手說道。
楊繼業心頭怒火漸漸消去,覺得這事情也算是天公不作美,強求無用,不願再爲此勞心傷神,見那縣尉欲要離去,便起身相送,順手摸了一錠銀子丟到他手裡,當作幾位捕快的辛苦錢,他即將離開這青羊縣,世俗一切都與他再無關聯,此舉自然也不是爲了巴結這統管一縣治安的官老爺,而是一種習慣。
見那幾人走遠,楊繼業轉身坐回窗邊。
正欲拿起筷子吃飯,卻突然瞧見街對面的麪攤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雖然穿着一身襖子,卻沒逃脫他的目光,原本陰晦的神色一瞬間變得驚愕,而後復歸平靜,不動聲色的喚過店裡的夥計,吩咐了幾句。
張潛進入這青羊縣城之時,尚是早晨,尋了個街邊麪攤吃了點東西。
而後便在城中的一家生藥鋪裡找了個學徒的行當作着,藥店掌櫃甚是摳門,一月三百文的工錢,還不包一日三餐,自然無人問津,然而卻提供住處,張潛便欣然答應了下來,一來省去住客棧的花費,二來有個遮掩的身份,若是整日無所事事的在縣城中游蕩,總會惹人懷疑,目前來看也算是長久之計。
對於昨日發生的一切,張潛雖然歷歷在目,想來雖不甚明白,卻也有些心驚。
然而此時卻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鎮定,似什麼也發生過一般,從小以來張潛便獨自一人生存,什麼樣的困難未曾遭遇過,早已習慣了這種大起大落,處變不驚是在險境之中生存下來的第一要素。
自巨闕穴發生變化之後,張潛只覺得自己餓的比以往更加快了,早晨爲了節省時間,處理身份,在這鋪子上只吃了一碗麪,還未過兩個時辰餓的前胸貼後背了,因此他也有了前車之鑑,此時坐下便讓老闆先給上了三斤熟牛肉,細細切片佐着一海碗的麪條吃了,連湯都一起喝盡了,惹的那老闆不停回眸。
連給他上了碗湯,生怕噎着似得。
“再給我切兩斤牛肉。”張潛將那桌上空碗推開,抹了抹脣邊的油膩,只覺得還不算飽。
他這話一出口,正在那下面的麪攤老闆一個趔趄,差點沒將勺子扔在鍋裡,張潛這纔回過神來,一看桌子上那堆空碗,細細一盤算,自己這食量也忒是驚人了,趕緊補充道:“包好,這是給我家掌櫃帶的。”
“好好,稍等。”那麪攤老闆神色稍微正常了一些,去一旁忙活起來。
張潛坐在長凳,閉目養神,一隻手卻輕輕搭在自己的臍下半寸左側處,只覺得指尖像是按在一個翻滾的麻袋上,其中似乎藏着一頭力氣兇猛的惡獸,自己腸胃的消化能力比以往強橫了十倍不止,正常人吃這麼多東西下去,十有八九得撐死下場,他卻覺得自己只吃了五成飽而已,想來也隱隱覺得恐怖。
腸胃消化食物,化作五穀之精微傳遍全身,維持着身體運轉之消耗。
人只要一日活着,這個過程就不會間斷片刻,只是十分微妙,普通人卻很難感受的到,然而張潛此時卻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一股涌動的力量從自己腹部蔓延開來,充斥着身體上下每一個角落。
“五穀爲人體力量之源泉,無論世間武學如何精妙,卻總要能吃才行,然而身體消化、承受的能力卻是有限,父親此舉雖然用意簡單,不過目前對我而言,卻是天大的幫助,修煉那道淵之術自然事半功倍。”
張潛心頭暗暗琢磨着,忽然想到那《道淵》二字的涵義,似有所悟。
未等他將這思緒理清,忽然聽的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鐵鏈碰撞,一羣穿着皁色官衣的捕快蜂擁而來,張潛微微側目一看,卻見那些人目光竟然都落在自己身上,明顯是衝着自己來的,他心頭爲微微一驚,暗道不妙,可轉瞬間就恢復了常態,施施然站了起來,對着那些官差頗爲客氣的拱了拱手。
“坐上之人可是古廟村張潛,於道宗十七年正月二十七日在祿水鎮給楊永福老爺診病?”
那幾個衙役並未領情,未等他答話,便將腰上鐐銬一解,便圍了上來。
“楊永福?”張潛略微一愣,便明白了一絲玄機,縱然不知前因後果,卻也知道此事必然是那楊繼業從中作梗,經昨夜之變,他倒是將這件小事拋到了腦後,不料此時卻招來這等麻煩,他心中思緒飛快流轉,想着應對之策,“這楊繼業能唆使官府來抓我,不會沒有理由,莫非楊永福死了?好個狼子野心狠手段!”
念及於此,張潛心頭殺意橫生。
而後似有所感,目光一橫,便落在了陽春客棧二樓臨窗的坐上,正是那楊繼業!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潛心頭暗道一聲晦氣,片刻間便將自己如今處境看的一清二楚,若落入這楊繼業手裡,自己恐怕不止一場牢獄災這般簡單,性命多半不保。
而他也並非膽小怕事之人,生死大事之前,他從不會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