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獄峰.白骨觀內。
張潛已在蒲團上靜坐了三十餘日,身上散發的氣息由平穩和至沉重,到最後猶如浪潮翻涌一般,到如今卻又徹底歸於寧靜。
就好像一枚埋在朔雪之下的蓮子,堅硬與寒冷覆蓋了一切生機,不知會沉睡多久。
忽然間,一陣清脆的破裂聲在石室中響起,初似雞子破殼,頃刻間又如堅冰瓦解,而後那聲音越來越大,竟然轟隆作響,猶如地震之時山體開裂一般。
世間修行者踏破這一步之時,或多或少都有奇音異響,但一般都比較微弱。
而張潛此時爆發出來的聲音卻似山崩地裂一般,真像火山爆發那一刻,自然是積累渾厚到了極點的體現,他雖然修行時日尚短,然而因爲修煉道淵之術的緣故,爐鼎便似無底深淵一般,可以容納無窮無盡的元精,氣海之中凝聚而成的混沌精胎要比旁人強大數倍,此時陡然破裂開來,一道純正清氣從裂縫中升起,就好像雨後的碧藍如洗的天空,透着一股飄飄渺渺,玄之又玄的感覺,那一道清氣在小腹之中縈繞,恍惚間整個人都輕靈起來,似乎要白日飛昇。
張潛神識內斂,只見混沌精胎就好像被被歲月侵蝕的岩石,層層剝落、風化,消散成一縷縷的清氣。
整個過程根本無需主導,便似滄海桑田、斗轉星移,一切遵循大道的軌跡。
待到後來,整個混沌精胎都已消散的無影無蹤,氣海之中被一道道形如實質的清氣所充斥,然而並不穩固,在不停的上升,氣海壁障根本無法阻攔,片刻之間便涌遍全身,只覺頭腦清醒、遍體舒暢,然而真氣在體內穿過一道,便從腦後、肘尖逸散而出,如此一來便似竹籃打水、春夢無痕,倒頭來還是空無一物。
其實這等任真氣自行逸散的法子,在煉氣法門之中被稱作中成之法,又叫肘後飛精亦或是還精補腦,常年堅持也有返老還童、延年益壽、驅災辟邪之功。
當然想憑藉此法求證大道,得昇仙之果,卻是癡人說夢。
唯有行大成之法,使真氣運行周天而生生不息、抽坎填離陰陽交匯結不朽金丹、五氣朝元凝聚元神跳出輪迴,纔可真正超脫,與天地同壽。
而氣行周天第一步,便是貫通經脈,使真氣能夠存留與體內,不至於消散於天地之間。
《心神幽虛煉火訣》中記載的貫通經脈之法乃是從手少陰心經着手,採煉地肺熔岩之中的毒煞之氣從外部貫通,使得真氣暫有容身之處,而後步步爲營,逐一貫通餘下的十一條經脈,便可進入氣行周天之境。只是借用外力貫通體內經脈這等做法,實乃兇險萬分。地肺毒煞氣乃是熔岩精華之中萃取,毒辣無比,飛劍法寶沾染絲毫也要毀去,將這等事物攝入體內,並衝擊經脈後天穢物堆積形成桎梏,可謂死裡求生之法,稍有不慎便要丟掉性命,真成了玩火自焚。
人體經脈自誕生之日起,爲後天穢物所污,淤滯堵塞難受精血蘊養,近乎退化,細若秋毫之末,脆弱無比。
想重新貫通,可謂萬分艱難。
便是道家正宗法門,用純陽真氣溫文爾雅的煉化經脈之中的穢物,也不敢有絲毫大意,只能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耐性工夫。
所以道家又最注重修生養性,一個個都是慢性子,恨不得天塌下來都當作被子蓋,心不靜根本做不好。
魔道法門追求勇猛精進,借天地自然之力大刀闊斧的開闢經脈,雖然見效甚快,然而風險也是成倍增加,凡是有得必有失,魔宗道宗之間孰優孰劣並不好說,只是各有所取罷了,但有一點,卻是相同,那就是慎重,若在此間出了差錯,輕則經脈受損,修爲再無寸進,重則直接崩毀,非死即殘。
因此在開闢經脈之前,大多都要練一段時間肘後飛精、還精補腦的法子,使得爐鼎更加堅固,增添一些成功的機率。
張潛靜默半晌,未敢妄動。
雖然他爐鼎堅固已勝尋常修士百倍,然而能做到萬無一失自然最好。
那日凝聚混沌精胎之時,他便有所感觸,只是後來一直忙於生死之爭以及手邊俗務,未曾靜下心騰出時間好好揣摩,此時站起身來,在屋內徘徊兩圈,心中重新感受着當日凝聚混沌精胎時的玄妙感覺,便似老牛反芻一般。元精結成混沌,命性收攝藏於其中,不爲外物侵損,便似道淵之術所描述的“圓滿無漏”一般,兩者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觸類旁通,他也漸漸連領悟到了“伏藏”二字的真意,身形隨着精神的變化,慢慢進入了一種恬靜柔和的狀態之中。
身體鬆鬆垮垮,氣息綿薄、肩肘下垂,卻非垂暮之年失去生機的蒼老之態,如若嬰兒一般,一舉一動雖然輕柔,卻充滿靈性。
體內如洪流奔騰一般的氣血也逐漸平息,似一江春水而後又變成潺潺清溪,最終返璞歸真,變成了最初的模樣。
然而身體的力量以及各項機能卻並未減損,反而更加強大。
垂掛兩肩的胳膊看起來綿軟無力,卻似與整片空間連接在了一處,舉手投足都帶動不可思議的力量。
張潛緩緩擡起手,一掌輕輕摁在牆面上,整間道觀頓時震顫了一下。
白骨觀爲白骨道人生前所居道場,平日演練神通法術都在這一間靜室之中,不僅牆體材質乃是用一整塊堅硬的黑曜石切割而成,其中更是不知加持了多少防禦禁制,堅固無比,尋常法術乃至於神通都很難對其造成影響破壞,卻被他輕輕一掌撼動,可見這纖細柔弱的五指之間蘊含着何等恐怖之力,擒龍擲象亦非難事。
隨後他收手而立,飄然後退,忽然覺身上泛起一股暖意,只見皮膚上那一層細密的軟鱗悄然化去,如冰雪消融,瞭然無痕。
肌膚也隨之恢復了正常模樣,只是細膩無比,猶如脂玉,光澤瑩潤。
張潛只覺得身體三萬六千個毛孔盡數閉鎖,渾身上下再無一絲缺漏,便連氣海之中升起的純陽真氣,也被盡數封鎖於體內,不朝外界逸散,雖然依舊未能形成周天運轉,卻被迫不停的滋養着肉身,帶來無窮無盡的好處。而且經此變化之後,整個身體都成了一個絕對獨立的空間,與大千世界分離開來,彼此之間斬斷聯繫,再難以尋到一絲痕跡,此時若有人以神識感應,根本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雖然之前那層軟鱗也有閉鎖氣息的作用,但仍然有跡可循。
所謂有跡可循,雖是微若塵埃,但畢竟存在。
在境界高深的修行者面前,微塵之中也能創造出一個世界,那一絲微弱的氣息便被無限的放大。
而如今進入圓滿無漏之境界,便似將他的氣息從這個世界中徹底抹去。
雖然只是一絲細微的差別,但卻不可同日而語。
“圓滿無漏,終於將靈肉境第一重修煉圓滿了。”張潛緩緩吁了一口氣,若從當年隨父親習武之日算起,他修煉這門功夫也足有十餘年了,花費不少苦心,如今走到這步,也殊爲不易,而下一重功夫主在煉筋,人體之中四條大筋,支配手足,牽引全身,可謂爲身體力量之源,若能設法鍛鍊,便可使肉身力量發生翻天覆地之變化,世間一切都逃不脫力量二字的束縛,千鈞澄玉宇,一力破萬法,若是力量能衍生到極致,可破去世間任何神通法術。
靈肉之境,其實體內四條大筋便受氣血蘊養,得以壯大。
因此煉筋這層境界並不難接觸,入門便似水到渠成,而且練法相比於靈肉境也簡單許多,只在動靜剛柔之中交替變幻,主旨全體現於經文之中的四個字——陰陽相推,說簡單一點就好像鐵匠打鐵一般,水火之間繁複淬鍊,最後將生鐵鍛造成百鍊精鋼,當然簡單並不意味着容易,而是一個漫長而充滿艱辛的過程。
經文之中用了“迅雷烈風”四個字來形容,至於這四個字中包含了什麼,心中略微揣摩,已有一絲輪廓,就像狀如山巒又臨近崩塌的雨雲。
將那篇無名經文的中心主旨與《靈樞.素問》之中的一些理論結合起來,張潛腦海中漸漸形成一套動作。
有點像俗世武學招式,只是簡單許多,只有兩個動作。
一招崩,形如挽弓,充滿陽剛暴烈的氣息,一招纏,猶如擰繩,陰柔而狠辣,有綿裡藏針之感。
每一個動作都做到極致,而後再朝另外一個動作變化,身體四條大筋便在陰與陽的極致中交替,張潛略作一番嘗試,便停了下來,只覺整個身子都快被自己的力量給撕裂了,難受至極,神識內視一週,甚至在身體血肉之中發現了一絲絲肉眼難見的細微裂痕,雖不嚴重,但長此以往堅持下去,便會積勞成傷,正欲想些對策應付,卻沒料到,那些傷口無需去管,幾個呼吸間便自行癒合了,好像從來沒受過傷一般,連一絲痕跡都未留下,無漏靈體的妙處顯露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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