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晚了,坐車太慢,我得騎馬去感業寺。阿玢你能麼?”
“呃……路途不遠,應該不會掉下來吧……”
魏叔玢當然是會騎馬的,但當她在靜玄扶持下認鐙扳鞍上馬,瞥眼見柴瓔珞連踩踏上馬石或奴婢都不用,左腿一起右手一勾,整個人飛身翻上馬背,連寬袍大袖的道姑衣裝都沒妨礙身手,不禁爲自己能否跟上她馬速而憂慮。
還好,從紫虛觀到感業寺當真不遠。二女帶着幾個婢婦縱馬奔馳,不過一頓飯功夫,就遙遙看見了感業寺的烏頭門。那門上前幾日還披紅掛綵、一副發嫁新婦的喜慶氣氛,如今已全換上素白麻布,喜事直接變喪事。
院內的佛殿廂房等處自然更形蕭索。一娘出嫁那晚,在佛殿前地面上點起的三堆大火,還剩不少焦炭枯柴沒來得及清走,胡亂推到兩邊爲棺厝出門讓路。寺內的僕役奴婢似乎人數少了很多,除門外角樓上仍有衛士站立當值,魏叔玢跟着柴瓔珞一路從寺門走進西跨院,只有一兩個婢婦開門灑掃。
前太子李建成妻女居住的西跨院裡,人倒不少。息隱王正妃鄭觀音爲首,下剩四女都素服出迎,連帶侍婢僕婦,黑壓壓站了一院子。鄭妃斂衽萬福:
“罪婦恭迎皇后懿使。小女及奴婢全部在此,請上真師任情搜檢。若有甚干礙物,由罪婦一身擔承罪責。”
衣袖一揮,吱呀呀嘩啦啦,正屋、東廂、西廂所有房門被婢婦同時拉開,聲勢震人。魏叔玢一驚之下,看見四個縣主都神色惶懼,最小的那只有十歲左右的女娃往鄭妃身後直躲。柴瓔珞也怔了一怔,忙道:
“大舅母別誤會。瓔珞並沒奉旨搜檢,只是來看看一娘有什麼心愛私人物事,拿走隨她一起去了,就是個告慰逝者的意思。他人的臥房,瓔珞自然不便擅入。門都關上吧,天怪冷的。”
她這邊說着,帶來的婢婦便忙上去關正房門。鄭觀音冷冷看着,也不阻攔,只道:
“一娘平日帶着她四妹住東廂,剩的物事都在那房裡,上真師請自便。”
轉身要回上房,一頓後又轉回來,問:
“一娘下葬的日子可已定了?是否歸附隱陵?”
武德九年當今天子誅殺兄弟之後,追封長兄建成爲息王,諡“隱”,四弟海陵王元吉諡“剌”,二人及被殺的十個兒子均葬在長安城西的高陽原,起了一片墳塋,城內還有祀廟,規制逾常,人們口頭常呼那一片墓地爲“隱陵”。鄭妃這是問一娘是否跟她被殺的兄弟一樣,陪葬在父親墓側。
“家父已上表獲詔許,一娘以柴氏嫡子新婦身份,入葬咸陽原我柴氏祖塋。”柴瓔珞回答。
“一娘已封縣主,份位雖不高,到底是皇室宗脈……”
“先母也葬在柴氏祖塋。她是開國元后親生公主,明德有功,獲諡爲‘昭’,加前後部羽葆、鼓吹、大輅、麾幢、班劍四十人送殯、虎賁甲卒挽柩,”柴瓔珞挑着眉看大舅母,“一娘是先母長子的新婦,送殯過去也會葬在先母身邊,一切儀制自依縣主禮,我家不會虧待她。”
這話堵得嚴實,鄭觀音也無可再駁,冷着臉又福了一福,轉身帶女兒回進自己臥室。
籲出一口長氣,柴瓔珞和魏叔玢進了東廂一孃的舊臥,一面察看,女道士一面抱怨:
“大舅母真是瘋魔了。出事前還好好的,我在這院裡忙東忙西那麼久,累得瘦了好幾圈,她臉色後來也好看了些,都肯當面叫我‘瓔娘’了。這一出事,她又把氣撒在我頭上,人又不是我殺的!況且一娘生前,她做嫡母的也未見待庶出女多好,死後處處挑刺,又有什麼用?”
說不定鄭妃是受一娘之死刺激,想起了曾經先後與柴瓔珞訂婚的三個兒子,特別是她親生的太原王承宗,所以看這差點當了自己兒婦的女道士特別不順眼……魏叔玢想着,隨口安慰柴瓔珞幾句,仔細察看一孃的閨房。
這少女閨房……可真夠冷清的。
魏叔玢進過一娘在正院待嫁時居住的臥室,那屋子雖也不奢華,房樑什麼的都露在外,到底是新油的門窗板壁、地毯牀幔炭爐屏風都新嶄厚重,團花紅錦被褥頗有喜氣。
而一娘之前住的這臥室……怎麼說呢。窗子是新糊過的,臥牀坐具書案箱架也都算結實齊全,地上還立着一隻大銅爐,傢俱是不缺什麼,就是看着粗陋沒人照管,缺乏煙火氣人情味。剛纔鄭妃說,一孃的四妹還住這裡,自然也帶着保母僕婦,房中卻仍荒蕪若此。
“她姐妹也是可憐。上年冬天我進這寺院的時候,兩個跨院的屋子,窗紙都兩三年沒換新過了,破洞太大就胡亂拿柴草舊布遮上,”柴瓔珞也嘆了口氣,“大舅母的睡牀折了一隻牀腳,沒處修補,去挖了幾塊磚石勉強墊着。我實在看不過眼,藉着辦婚事,該補該換的都叫殿中省來人給弄了一遍。”
“瓔姐仁義厚道。”魏叔玢讚歎。
“二妃十一縣主的供養都有份例,皇后每年也關照,糧食肉菜、針線布帛、過冬柴炭這些大件物事不至於短少,可人情勢利,要內官們細心管顧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也是強人所難。”柴瓔珞嘆道,“我也管不過來那麼多,就說焚香這事,日常我們都慣了。一娘出嫁那天下午,皇后要駕臨,我叫一娘點上香薰一薰屋子,她就那麼傻愣愣的看我,竟不知我在說什麼。一問,敢情這九年,就從來沒人給感業寺送過香料!她進寺時還小,早忘了焚香是怎麼回事,好在她那賀拔保母還記得,最後用的是我隨身荷囊裡的百合香丸……”
這事她已經說過,提起來又是一番感嘆。魏叔玢隨聲附和着,見房中有書架,架上零散放着幾十帙書籍,便過去抽了一卷看,卻是《靈寶經》文字。又抽一二卷,仍是些卜筮卦相雜簡。
她心下略覺奇怪。當世流行的女子閨教書籍是《女誡》《列女傳》等等,如果只爲讀書識字,那有些經史小學類或者《急就章》《千字文》也正常,一娘姐妹是深宮貴女,看這些道籙卜筮幹什麼?
柴瓔珞也走過來,彎腰從書架最底層抽了一袋書帙,看標籤又是《升玄經》。她搖搖頭,邊打開布袋往外抽紙卷邊笑道:“難道一娘姐妹也想去紫虛觀,跟着我出家做女冠不成……”
一語未了,紙捲上的文字映入眼簾,她立刻閉嘴低頭細看。魏叔玢也繞到她身邊看,見這標籤爲道經的書卷,內裡卻是《玉臺新詠》的齊樑宮體詩,入目第一首便是簡文帝的《金閨思》:
“遊子久不返,妾身當何依。日移孤影動,羞睹燕雙飛。”
柴瓔珞籲出一口氣,擡頭向魏叔玢搖了搖首,笑道:
“你小閨女家,別細讀這等書,後面還有更露骨不堪的。令尊魏侍中最反感綺靡齊梁體,他的古風述懷我也拜讀過,意境開闊氣勢渾樸,雖不入主流,頗見諫臣風骨,我很佩服。令尊要知道我給你看這些,怕不明日就殺到我觀裡,一把火燒了三清像將你搶回家。”
魏叔玢笑出聲:“瓔姐說得是,家父家母說起簡文帝一衆宮體詩,總是搖頭,不准我姐弟讀習。但不知一娘和第四小娘子……她們從哪裡得來的這詩集?”
她又從書架底層抽出幾帙書,逐個打開看,果然還有幾卷《玉臺新詠》《梁簡文帝集》等齊樑宮體詩的零散殘卷,外面都用些一本正經的標籤掩蓋着。柴瓔珞翻着書看,不禁微笑:
“那賀拔氏咬定一娘是個心如止水的清白閨女,只怕未必。她虛歲都十八了,長年累月關在這禁寺裡,能不傷春悲秋?——喲,這筆跡!”
柴瓔珞一聲驚呼,魏叔玢忙湊過去看。女道士手上正展開一卷舊紙,上面抄錄的仍是《玉臺新詠》情詩:
“高殿鬱崇崇,廣廈悽泠泠。微風起閨闥,落日照階庭。踟躕雲屋下,嘯歌倚華楹……”
紙上的書法一點不高妙,橫平豎直筆畫幼稚,倒是清楚整齊,但顯然沒正經練過字。魏叔玢覺得這筆跡有點眼熟,一想,也不禁驚呼出聲:
“一娘留下的遺書,不也是這筆跡麼?”
“阿玢你也再找找,看還有沒有類似這種字跡抄的書。如能確定這是一孃的手筆,那我們取走些,煩請書法名家幫忙覈對,應該就能判斷那遺書究竟是一孃親筆,還是兇手僞造的了。”
這話在理,魏叔玢大爲雀躍。二女一頓翻找,又抄出幾卷筆跡相似的詩文,全都是男女情詩。
一孃的賀拔氏保母仍被關在後院柴房裡,柴瓔珞想了想,說“那婦人死也不會承認這些情詩是一娘抄寫的”,於是叫了一直與長姐同寢同住的前太子第四女過來。
四娘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怯生生的,進房叫了聲“瓔姐”就一頭扎進女道士懷裡。柴瓔珞摟着她半哄半問,沒費多大勁,她就承認“這些詩都是大阿姐晚上偷偷抄的,叫我別跟別人說,更別讓賀拔娘子知道。”
“那她抄錄這些詩,原書是從哪裡得來的?”魏叔玢插嘴問。
四娘仰着臉想了一會兒,指着那捲“高殿鬱崇崇”說:“這張紙寫完,我見大阿姐把一卷書給了東院四嬸母……”
居然是從李元吉遺孀海陵王妃楊氏那裡借來的麼?
柴瓔珞一拍額頭:
“我猜着了!定是如此!”
“什麼?”
“這感業寺,原本不是武德年間的齊王府麼?一娘閨房裡這些書,想必是我四舅那不正經的留下的。對了,九年六月之後,這府裡家產全賜給尉遲大將軍,他家人還來抄搬過,想必貴重有用的書籍也都搬走了。剩下這些沒人要的,大舅母四舅母一娘她們住進來才摸得着幾卷……”
柴瓔珞又問了四娘幾句話,確定這些情詩是一孃的筆跡,便讓她的保母進來把小女娃領走了。二女隨後將那幾捲紙裝入書帙仔細收好,柴瓔珞面露欣慰:“這兩天偷個空,我親自上門去請書家覈驗。”
“瓔姐你打算請哪位書家?”魏叔玢問。
“你這一問……好象也沒更多人選呢。”女道士沉吟,“率更令歐陽詢,秘書監虞世南,弘文館主褚遂良,左右不過這幾位,應該夠用吧。”
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的書法麼……說是“權威大家”,也算名副其實?而請他們來鑑定這些少女抄情詩的幼稚文字,幾位書家恐怕要大呼眼睛受不了吧……
柴瓔珞似也在轉着同樣念頭,脣邊含笑:
“一娘面上聽話乖順,心裡可是有主意。也難怪,她們的日子過得實在無聊,見到這些稍有點人情味的詩文,就沉迷進去胡思亂想。唉,我倒不覺得這算什麼事,她要能順利嫁進我家,我大弟好好待她,小夫妻倆準能和和睦睦的……”
魏叔玢也不覺得深閨少女抄幾首情詩豔歌算大事——這些禁書她自己也偷着看過不少,顯然柴瓔珞這女道士讀得更多——李婉昔有點自己的小秘密,但總體上還是個羞澀軟弱的女子吧,那蒼白無血色的小臉,緊張結巴的言語,不住顫抖的纖瘦手指……手指?
“瓔姐,我們發現的那個玉指環,”魏叔玢頓了下,改口,“吳王在一娘妝奩裡發現的男用玉指環,跟這些情詩,會不會有關係?”
“哦,”柴瓔珞也似纔想起來那事,“我沒見那指環。什麼樣子什麼顏色的?就是個普通的白玉環麼?尺寸寬大些?”
魏叔玢搖頭,將那枚饕餮紋淡青血玉指環一壁斜聳出坡、坡下刻缺口、另一邊穿孔可系絲絛的奇異高古樣式給柴瓔珞形容了一遍。昨日在立政殿長孫皇后面前,時間緊迫,她都沒說得這麼清楚。
女道士靜靜聽着,兩道新月眉越蹙越緊:
“聽上去……真是可疑。賀拔說那指環不是一娘所有物,我倒有幾分相信……”
話沒說完,門口腳步聲響,魏叔玢回頭看,是靜玄道姑走了進來,走到柴瓔珞身邊,低聲稟報:
“奴婢剛去問了些下人,娘子猜得不錯,昨日晚間,大安宮來了人……”
柴瓔珞哼一聲,輕輕冷笑:“來的想必是尹妃的身邊人了?”
“這裡的人不認得那幾位女官男宦都是誰,”靜玄回答,“他們是送賻儀來的,但有人跟鄭娘子一處說了些私話,不叫別人聽見——跟娘子猜得一模一樣。”
怪不得鄭觀音今日對柴瓔珞如此敵視,和昨晚大安宮來人估計很有關係。魏叔玢想到柴瓔珞說過,如今大安宮其實是尹德妃在做主,挾太上皇以令諸侯,心頭不覺一緊。不知那刁婦又想出什麼惡毒法子來整人了?
窗外又傳來腳步聲,這次急迫而響亮,咚咚咚一直響到門前,李元軌的聲音傳進來,有些嘶啞刺耳:
“瓔娘?上真師在這房裡麼?瓔娘?我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