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九年四月底,唐西海道行軍大捷。
癸酉,任城王李道宗敗吐谷渾主力於庫山,慕容伏允燒草原帶衛隊輕騎逃入大沙磧。唐軍諸將商議後,大總管李靖分兵兩路,自與薛萬均、李大亮行北道,一路在牛心堆、赤水源、曼頭山連戰連勝,斬吐谷渾名王,大獲雜畜以充軍食。遣使報捷時,北路軍正往烏海方向追擊伏允可汗。侯君集與李道宗行南道,迎戰吐谷渾天柱王率領的主力,亦擊潰其部,引兵追入無人之境破邏真谷。
露布至京師,本來是舉國歡慶的大喜事,該大赦賜酺的,但因爲太上皇山陵崩,上下正舉哀服喪,官民人等都不好太過喜形於色。還是有不少人想法抄錄了露布捷報文字,輾轉傳看,聚在一起興奮地私語議論。
李元軌那天在小殿無意中偷聽了半天君相議政,傳報至,天子帶頭出門迎外,沒有再回來。過許久後有內宦進來將李元軌扶持出去,把依舊頭疼昏暈的他安置在太極殿外的一座守喪小廬裡養傷——沒和兄弟們一同起居,但也離得不遠。幾個平時和他交情不錯的兄弟侄子在殿內哭喪拘得太難受了,都偷着溜過來看他,西海道捷報就是他們帶過來的。
反覆看過幾遍文字,除了和兄弟們一起讚歎藥師公用兵如神、大唐軍威戰無不勝,李元軌也沒別的話好說。他能說什麼呢?真希望我現在是在代國公軍中當三衛,馬革裹屍也無悔,總比如今淪落成家國罪人強太多了?
初至太極殿拜別太上皇時的自殺衝動,已經消褪得差不多了,他心中只剩下“聽天由命”四個字。在小廬裡躺了幾天,頭顱傷勢轉好,也比較能清楚地考慮事以後,他被兩個閹宦帶到了太極殿西的小室裡。
皇帝陛下正在坐牀上盤膝等着,粗麻裹頭斬衰衣,竹杖橫在膝上,跟李元軌自己服一樣的喪制。平時看慣了他黑紗折上巾楮黃袍一身精神利落的模樣,乍一入眼從上到下麻績毛邊紙糊出來似的,還真不適應。
除了衣服寒磣,天子面容上也倦意很重,黑眼圈愈發明顯。守喪舉哀是極勞苦的事,吃脫粟飯睡草蓆地,每日定時定點靈前嚎哭,開頭幾天過去後,基本沒人還能再擠出眼淚來。至於盛夏遺體腐壞,從梓宮棺材裡散逸到靈堂裡的氣味,再加上衆多不能洗沐的守喪人日夜擠在一起,真是不提也罷。
不過雖然勞累疲倦,皇帝的身體姿態卻是輕鬆的,懶洋洋地半靠着一個圈足抱腰扶幾,半擡頭仰望着殿外出神。上次在玄武門城樓裡兄弟相見時,李元軌能覺出皇帝的情緒焦慮暴躁,冷言冷語地沒說幾句話就大打出手……眼下他看着比那時候平靜多了。
吐谷渾大捷顯然極大地舒緩了皇帝的焦慮,而太上皇的崩逝麼……雖然短期內會讓他吃些苦,說到底,也算去了一個變數吧。至少從此以後,大安宮那邊不會再掀起什麼風浪來了。
讓李元軌有些意外的是,皇太子李承乾也侍立在父親身後。孫爲祖父服喪輕一等,他穿着緝邊麻布的齊衰衣袍叉手而立,滿臉嚴肅,眼觀鼻鼻觀心。
行禮完畢,皇帝見李元軌瞠目盯着太子,還好心解釋了下:
“大行棄養,雖有遺詔,命朕依舊署理國政,到底於孝道不合。二十七日間,我當苫塊守制,庶政交由太子監國裁決,非軍國大事不必奏報。”
這是皇帝要博取孝子名聲,專心守靈,暫時命兒子代掌國政,雖不是沒有先例,李元軌還是略覺意外。這措施顯示皇帝對長子十分器重放心,但據他所知,近期李承乾屢次犯錯忤逆父母,天子也狠狠責罵過他幾次,親子關係緊張僵硬。
看來逢遇大事,父子間就立刻冰釋嫌隙了,到底人家纔是真一家人啊……
“太上皇凶訊傳出時,朕不在宮內,”天子的口氣有點感嘆,“承乾正在立政殿,和他母親一起聽聞報哀,皇后驚痛過度,突發氣疾,內外一團忙亂。那時太子倒是處置沒什麼差遲,嗯……”
李承乾年輕的臉龐迅速掠過一抹亮色。
連李元軌都知道,天子對皇后親生的幾個小兒女極盡溺愛,唯獨對嫡長子,從小便嚴加教誡,很少假以辭色。肯當面給他一句這樣的評語,已經算很大的褒獎了。當時那混亂情形,李承乾想必處理非常得當,讓父母都滿意欣慰,才決定命他在天子諒暗期監國。
“十四弟,你在大安宮所爲,本罪無可赦。”皇帝直截了當提及召李元軌過來的原因,“八議雖有議親議貴之說,朕也知你本無心爲亂,有意迴護,但畢竟牽涉太大,不可能輕輕揭過。如今卻有樁機會,可以讓你戴罪立功,又爲我大唐經營西域出力。”
李元軌忽一下子擡起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的運氣轉旺到這地步了?
“詳情細步,承乾給你交代。”天子皺了下眉,“朕只留給你一句話:多想想自己是誰,爲你身邊親友修福。”
說完,他起身出門,應該是回太極殿繼續去苫塊哭靈表演純孝。李元軌和李承乾一起跪伏恭送,頭還沒擡起來,就聽見門檻外天子刻意壓低的招呼聲:
“備好馬沒有?……蠢!誰叫你們牽騰霜白來?怕不夠招眼?……門外的素車呢……”
又是劣馬又是素車,這是要去哪裡?聽着怎麼也不象回旁邊的太極殿啊……李元軌隱約覺得,皇帝象是藉口召他來談話,從靈前脫了身,卻又把正事甩給兒子辦,自己頂着這名義不知道要偷溜去什麼地方。
他扭頭望李承乾一眼,正見太子殿下仰天翻個白眼,一副想發牢騷又不好說出口的憋屈表情。叔侄二人重新見禮落座,誰都沒心情算舊怨。李承乾更懶得多說一個字,開口便道:
“吐谷渾大捷,十四叔想必也詳知了,我不贅述。皇朝與西域諸國本在商議和親事,天兵威武,諸蕃聞風喪膽,來請和親者越聚越多,主上與皇后計議……”
“我十七妹年幼柔弱,日常多病,不能出藩和親!”李元軌搶着打斷太子話頭,先一口回絕。
“啪”一聲,李承乾拍了下坐牀,怒道:
“有沒有點規矩!先讓寡人把話說完!”
“臣有罪。”李元軌拜手歉謝,“但臣所述是實。若天子命臣送妹降藩,臣寧死不奉詔!”
在他頭頂上,李承乾從鼻子裡嗤出一聲,口氣也變成挑釁:
“死也不肯送妹去和親啊?那我要說可以把十七姑留在京師,只是要十四叔你去力行一事代償,你肯不肯?”
“萬死不辭!”李元軌應聲而答。反正他現是個謀逆待罪的死囚,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的處境更糟?
“好啊。那就這麼定了。”李承乾冷笑,“我回奏主上,十四叔自願以身前往高昌和親,並一力承攬廷議,擬於朝堂辯論說服衆臣。待太上皇三七過後,寡人即召集常朝臣,當衆論辯此旨。十四叔你可以先準備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