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男人進了小木屋,沒有再出來。”竟波一直盯着腳下的木屋。
蔣何鳳突然想明白了,連忙拉着他說:“啊——帶我下去,竟波你快帶我下去!”
竟波依言牽着她的手,輕輕旋落在地上。身形尚未定穩,蔣何鳳已經甩開他的手,慌張地衝上了臺階。
將要推開門扇的瞬間,素手停留在半空,全身猶如石化一般不再動彈。緊隨其後上來的竟波,奇怪地盯着蔣何鳳,耳中突然聽見一聲沉悶的嘶吼。
蔣何鳳的手終於按上屋門,沉重的不是木門,而是她的心。
“叔叔?叔叔——”推開門的瞬間,蔣何鳳看見董紫楓面容痛苦的倒臥在榻上。她的心猛然驚涼,連忙撲過去查看。
他艱難地蜷曲着身子,蒼白無血泛着青紫的臉龐,密佈冷汗水珠。使勁地咬着嘴脣,想用內力和意志撐過這難以煎熬的痛楚。僅從齒縫裡逸泄出的呻吟,傳遞出他忍耐已到了極限。
“叔叔,你怎麼了?”蔣何鳳眸中充滿驚愕,伸手探上他汗澤的額際,卻被他飛起一掌擊退。
竟波急忙過來,扶起跌坐在地上的蔣何鳳:“別過去,他現在意識混亂,會把你當作攻擊他的人。”
“他怎麼了?”蔣何鳳回身轉求竟波。
“像是中了毒。”竟波張臂護着蔣何鳳,不讓她靠近。自己也是小心翼翼地探身,仔細查看他的症狀。瞳孔中隱隱泛開淡黃的光暈。
“很像是中了癮毒。”竟波並不敢斷定,自己卻被這個猜測嚇住了。
蔣何鳳心窒,看着蜷臥痛苦的董紫楓,心中難以名狀的苦澀:“怎麼辦?竟波,幫幫他吧!”說着,看見董紫楓突然用自己的頭去撞向牆壁。“咚、咚”的震動聲,巨大的衝擊力,連蔣何鳳都感受到震顫。她掙開竟波的手臂,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他,使出所有的力氣,想要阻止他再次撞擊。
可是他猶如一頭髮狂的猛獸,又怎麼是瘦小的蔣何鳳能制服得了的?他一隻手輕易就將她撥開,額頭又一次磕碰上硬木的牆壁。蔣何鳳被甩出去好遠。
竟波心疼地扶起她:“蔣何鳳,別過去!”話音未落,兩人同時看見董紫楓居然衝着桌子的一角飛撞過去。
蔣何鳳側跨一步,用身子擋在桌角上,承接了董紫楓的一次猛烈撞擊。頓時腹中彷彿翻江倒海一般,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置。痛得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
“蔣何鳳——”竟波伸手攬抱,心中爲剛纔未及出手相救而愧悔莫及,“蔣何鳳,你別傻,他會傷到你的!”
“竟波,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體痛也是心痛,偎在竟波懷裡的蔣何鳳,被他雙臂緊緊地栓着,斷了她繼續護他的念想。淚再也難忍,像是一串脫了線的珍珠,一顆追着一顆滴落在他衣襟。迷濛淚眼中,蘊藏最深切的痛心,最情深的不捨,“叔叔……”
竟波看在眼中,思在心底。緩緩放開蔣何鳳,將她置與身後。然後,尋獲合適的機會,以極快的手法制住了董紫楓胸背幾處要穴。才讓他安靜下來,身軀也漸漸緩和,只是沒有了意識。
竟波等着他徹底平靜,才和蔣何鳳靠近。得以仔細查看他的性狀,單指挑開閉合的眼斂,指尖撫過他的太陽穴,掌心在胸口淺淺地按壓,最後順着手臂落在腕上,細細把脈。
“果然是癮毒。”這是竟波作下的診斷。
“癮毒?”陌生的名詞,讓蔣何鳳原本忐忑的心,更加緊縮了起來。
“這種毒傳自身毒,只有西域纔有。色明無味,很難察覺。常人飲服一次便會成癮,內力深厚且意志堅定之人,也不消三五次,必然染毒。”竟波蠶眉漸攏。
蔣何鳳悲哀抽泣,俯在昏迷的董紫楓身邊,輕喚:“叔叔——叔叔——”
“此毒傷人腦髓,平日可與常人一樣。一旦毒性發作,易產生幻覺,精神癲狂,舉止衝動不計後果。而且周身感覺劇痛猶如萬蟻鑽心,千鋸裂骨……中毒者往往承受不了痛苦,而選擇自盡。”
“別說了,別說,求你別再說了。竟波,怎麼才能救他?”蔣何鳳聽着他的描述,濛濛地感覺眼前發黑。
他語帶憂愁地說:“染毒之人,只有畢生繼續服毒,才能減少毒發。一旦斷了毒,不出三五天就會發作,且越來越嚴重,直至發瘋發狂。即使不被活活地痛死,也會因產生幻覺,自己殺了自己。”
“不!不要!!”艱難地忍住刀攪般的心痛,蔣何鳳擡起悽楚淚顏,寄以希望地問:“這毒,怎麼才能得到解藥?”
“此毒無藥可解,無人可醫……只有靠他自己。”無奈,竟波沉痛地說出事實。
他的話令蔣何鳳呆滯,瞬間空白的腦海中,半晌纔開始出現轟隆隆的震響。伴隨着石佔錘擊胸腔的錐心之痛,險些使她昏厥。
“真的無藥可解,無人可醫?”她重複呢喃。
“那下毒之人便是他的解藥,一種飲鴆止渴的救治方法。除此之外,恐怕只有求助大羅神仙了。”竟波想了想,繼續說道,“我猜測這下毒之人是他身邊人,依照他的內力修爲,不是一次便中毒,而是經過長時間慢慢的滲毒。”
蔣何鳳抹了下眼淚,黯啞問:“他身邊的人?”
“對,熟悉之人、接近之人、親密之人——據我所知,在整個西域,只有一位高僧在染毒之後,憑着渾厚的內力,和無人企及的堅強意志而戒毒。”
“這麼說,還是有救的,對嗎?竟波,有沒有辦法,能讓他所受的痛苦減輕一點?”蔣何鳳想到他剛纔的癲狂,感到心悸。
突然聽見竟波驚訝道:“糟了!”
“怎麼了?”
“一定是阿克拉。見我過了時辰沒有回去,擅自闖入府,被人發現了。”竟波長髮遮掩下的耳朵,微微顫動,隱隱聽見府裡有侍衛出動的聲響,“我得去救他。”
蔣何鳳感到很無助,這個時候多麼需要有人可以依靠。連最最照顧她的竟波也要離開了:“你要走了嗎?丟下我一個人,如果他再發作怎麼辦?”
“我已經制住他的氣脈,在毒性消失之前,他暫時不會醒來。”竟波看着可憐無助的蔣何鳳,心生不忍,“你放心,明日下午我在離開長安之前,會來找你。申時末,我在這等你。多保重!”他留下一個鼓勵的眼神,轉身離開,朝着傳來叮噹打鬥聲的方向而去。
蔣何鳳就這樣守着他,守到月落星寥……
樹林中覓食的鳥兒,唧唧喳喳的叫聲,從窗戶傳進來。
董紫楓幽幽從昏睡中清醒,渾身痠麻的不適感,強烈刺激他的神經,慢慢睜開眼睛。半邊身子的麻痹無法動彈,是因爲有重物壓在上面。
他勉強擡起另一側的手,摸索着身上的重量,觸手所及竟是一片,溫溫軟軟的軀身。他傾起半身看清,伏在他腹部沉睡的竟然是蔣何鳳。
一下子讓他徹底清醒了過來。
“她怎麼會在這裡?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董紫楓努力回憶着,卻只能依稀記起,他躲到這木屋中來,是爲了不想讓別人看到他毒發的慘劇。可是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忍着痠痛,雙手撫住蔣何鳳,將她抱離,轉向自己,一反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讓她偎進了臂彎,臉頰貼在了胸口。
淚跡還殘留在腮際,嬌嫩的脣還有被自己吮吸齒叩的紅腫。她睡着前一定傷心地哭過吧?
是不是她看到了——輕輕地將她放回到牀上,放好一個舒適的姿勢。
他起身,深遂卻疲累的墨瞳,靜靜凝視那張容顏。
闔上雙目,想要抹盡她的印記。以無聲無息掩飾內心澎湃如海的心緒:以爲避而不見,可以淡漠了刻骨銘心的情深。以爲丟棄荷青花,可以拋棄了有悖人倫的孽緣。以爲牢記着她犯下的錯,可以割捨椎心刺骨的相思。
再睜眼,已是淡漠的眸光,他頭也不回,絕然離去。
“什麼事情這麼急?我只是個帶罪奴婢,會有什麼重要事情讓我去做。”蔣何鳳依然不理不睬。
“哎呀蔣何鳳,你別磨蹭了嘛。”綠兒焦急地衝着蔣何鳳大叫,“是這樣的,二太太將我調到‘臨湖別院’做事,還讓我多找幾個人手,我第一個就想到你了。以後你就跟我去那裡好了,別再在後院做這些粗活了!”
蔣何鳳並無喜悅,轉身去揀被綠兒扔在一邊的笤帚:“爲什麼要去‘臨湖別院’?那裡不是一直沒有人住?”
“你——算了。我就告訴你吧,麗妃娘娘要回來省親,今天就要回府了。太太吩咐我多找幾個人手將‘臨湖別院’打掃乾淨,要恭迎麗妃娘娘的鳳駕。”
“什麼麗妃娘娘?”蔣何鳳不緊不慢。
“就是,就是原來府裡的如意姑娘呀。”綠兒突然放小了聲音,擔心被別人聽見在背後議論娘娘的身世,“她已經被皇上欽點進宮,現在可是宮裡的紅人,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呢。”
“如意?”蔣何鳳的腦海中浮現起,她曾在董紫楓臥房中看到的一幕,又想起董晟告訴過她,如意因“救駕有功”被皇上接進宮中做了皇妃。
“噓——可不能再叫她如意了。如果被人聽見,太太一定要責罵我們的。”綠兒神經兮兮。
蔣何鳳不屑地說:“她總算如願以償攀上高枝了。”
“什麼?什麼?你別再磨磨蹭蹭的了,耽誤了時間,太太追究起來,我可承擔不起。”綠兒拉起蔣何鳳一口氣向臨湖別院跑去。
一路上,蔣何鳳發現府裡的丫鬟僕人們,一個個顯得緊張得不得了,看來麗妃娘娘要回來省親,讓全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來。
臨湖別院處於整個董府最中央的位置,毗鄰大司馬的主房,平時沒有人居住,這一次麗妃娘娘回來省親,就下榻在這裡,足以顯示出董府對她的尊敬。
不管怎麼樣,她現在的身份是皇妃,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