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惟功的話,宋錢度嘆息道:“這般大手筆,我皇明太祖高皇帝亦不能及,也就是平虜,有這般的雄心氣魄了。”
這話當然是犯忌的,不過在座的哪一個不點頭?
衆人雖是商賈或是行商賈般事,但遼陽之下哪一個不讀書看史?在太祖年間,邊牆之內的都司由漢民構成,驅趕殘元勢力,遷大量漢民進遼東爲軍戶,成立遼東都司,將這一塊地盤,真正吃下來,這確實是太祖朱元璋的大手筆。
在此之前,這一塊地方唐時是羈縻之地,後屬遼金,再屬蒙元,直到大明成立才真正再復掌握之中,但皇明太祖亦沒有把邊牆之外囊入袖中的打算,依着險峻地利,開原鐵嶺一帶多山,再沿河套設一道邊牆,延至廣寧再到山海關,將邊牆之外的廣大地域設爲羈縻衛所,實則就是放棄,到永樂之後,連羈縻衛所也不要了,只保留一些貢道,由得女真諸部繼續進貢便是,而仁宣之後,連邊牆之內的平安也難護持,女真各部,時時進犯,到了萬曆年間,蒙古各部與女真時時進犯或是反叛,自保亦難,更不說這般大手筆的進軍邊牆之外,並且大興軍屯,要將那廣大地域,徹底納入囊中了。
這般的大手筆,倒也當得起宋錢度的讚頌。
惟功微微一笑,止住想跟上的衆人,對着任磊道:“不要藏着掖着,將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家看吧。”
“是,大人。”
任磊神色鄭重,絲毫不敢怠慢的模樣,他竟是親自從外間捧了一個小匣子進來,並且親自用鑰匙開了鎖。
見到如此情形,各人當知是十分要緊的物事,便都是屏息靜心,等着任磊將東西取出來。
待他取出之後,幾個順字行的掌櫃齊聲道:“這似乎是錢樣子?”
“不對,不是銅錢樣子,是銀錢!”
“嗯,光彩燦然,這是銀子製成的樣錢。”
在場的人,整日與銀錢打交道,對這些阿堵物再熟悉也不過了,任磊將東西一取出來,各人便都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原本鑄錢就是先要下水磨功夫,打製一批“錢樣子”,也就是母錢,母錢務必要精緻好看,而且考究標準,按母錢的模本,接着鑄造出來的銅錢就是子錢,清晰度就遠不及母錢了。如果工藝不佳,用料不足,則銅錢模糊不清,且容易發黑,斷裂,損毀。
明朝晚期,東林黨的那些清流在南京鑄錢,就是用最下等的料,最差的工藝,製出來的錢根本不能使用,此事成爲一大丑聞。
當時錢莊皆有爐房,不過做的不是鑄錢之事,而是將散碎銀子熔鍊爲整銀,或是將人拿來的整銀兌成銅錢和碎銀。
碎銀易得,拿夾剪去剪便是,銅錢卻是難得,特別是大明中期之後,鑄錢越來越少,朝廷一次只鑄幾萬兩的錢,以這般龐大帝國的商業流通,抵得何用?
況且銅錢因爲本身的價值,可以製成銅器,可以外流,鑄出新錢猶其受到歡迎,便是大明國力強盛時,因爲沒有大量採
礦,組織力也遠遠不足,採的礦出礦率也是極低,赫赫有名的宣德爐倒不是自己國家開出來的銅,而是來自外國的貢物,時光流轉,到萬曆年間,也不知道有多少銅被熔鑄爲銅器,更有大量銅錢流入海外,特別是當時的日本自身不鑄錢,所用銅錢皆是自大明購得,不少海船都夾帶銅錢,帶到日本之後販賣,獲利居然也是不小。
但大明各地錢荒一直難平,是以剛剛衆人第一眼看到任磊手中事物時,第一個念頭便是此物是錢樣子,遼陽鎮在境內開採銅礦,出銅極多,加上可以外購銅材,如果不是鑄炮消耗極大,怕是早就能鑄大量銅錢了。
現在銅價昂貴,銅錢價值更遠在銀子之上,如果能大量鑄錢,倒是確實是很大的一注財源。
不過宋錢度和李文昭卻知道惟功意不在此,如果光是此事,也不值當獻寶一般,巴巴的叫任磊這個財務司的主管巴巴的捧出來。
待發覺是銀錢樣子,衆人卻是有些不解。
將銀子鑄成銅錢般使用,剪夾不易,卻不知道是何用意?
“我朝一改前朝制度,”任磊知衆人疑惑,當下出聲道:“銀錢價高,用來流通南北,交易大宗貨物,倒確實是比銅錢合適。然而,銀價昂貴,平民百姓一年不過能賺得幾兩,諸般開銷又用不得整兩,只能夾剪來用,這樣就無形之中多受損失。而銀價昂貴,平時又難得攢下來,需得用時,手中無錢,諸多不便。待繳稅時,又是用銀錢來交稅,手中無錢者,不免低價賣糧,叫糧商大戶,憑白賺得一筆,十分吃虧。富家大戶,銀錢多了感覺不便,除了我遼陽一直銳意進取外,別處地方多半將銀子窖藏於地,實在是至愚之舉。然則,兌換不便,使用不便,始終還是用銀子的弊病所在,爲了解決此事,大人多年之前就在想方設法,最終還是決定仿泰西那邊的成例,鑄當一兩金幣與當一兩銀幣,當五錢、當三錢、當一錢銀幣,一錢以下,終究太過小額,不便鑄造,可適當鑄一些銅幣輔助便是。”
在任磊說話時,衆人已經將金銀幣拿在手中傳遞觀看,待到宋錢度手中時,他先掂一下份量。當一兩金銀幣確乎與一兩相差不多,而當五錢,三錢,一錢的銀製比之最大的越來越小,不過,仍然十分精緻,四周有印痕,正面和反面俱有圖案,想必是防着叫人拿去磨了銀屑下來,如此看來,這事確實是謀劃很久,這銀幣從設計到成型,再鑄印出來,在此之前,所花的功夫能夠小了?
他將手中銀幣又交遞給旁人,向着惟功沉聲嘆道:“此事耗費頗多,而惠及千萬人,平虜仁心,真是叫人佩服之至。我等回南之後,將大力推廣使用遼陽鑄幣。想來平虜的意思,就是先成立銀行,然後發行這些金幣銀幣,放開兌換,這樣一來,真是所爲浩大,常人難及也。”
惟功聞言只是微笑,卻不好說什麼。
鑄幣當然是有極大好處,英國人在內的歐陸各國皆是鑄幣使用,度量統一,易於流通是最表面的好處,另外還有錢息等諸多好處,卻是
被他笑納,就連宋錢度這樣的當世最傑出的商人此時也不知道錢息之事,更遑論他人?
而等遼陽鑄幣通行天下之時,又不知道會有多少錢息落入他的囊中?
而最緊要的就是這鑄成的金幣,自此之後,流通更易,而黃金也能更多的留在國內了。
在當時海外貿易已經大興,到明末清初時,後人統計最少有全世界三成左右的白銀流入中國,而當時的中國卻並沒有富裕多少,銀子多半落入少數人手中,並沒有進入流通領域,更多的被窖藏,揮霍,民間獲利很小,而中國的黃金因爲向來與白銀維持一比十的兌換,當時的歐洲卻是一比十二或是十六,所以被大量兌換走了,此事幹系重大,惟功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維持現在的銀本位貨幣體系也是無奈之舉,更好的當然是金本位,但民間富裕度不足,貿易量也頗有不足,以遼陽一地發展到現在,多半是依靠的大明龐大的國土和國力,但英國以一島國之力,財政收入卻是遼陽數倍,更是大明的十倍以上,所依靠的就是全球貿易,大量的掠奪黃金。
在惟功新的貨幣體系中,金幣此時雖然開鑄,數量卻並不多,與宮廷所造的金瓜子是差不多的感覺,與其說是貨幣,不如說是富家的玩物。
但當以後儲金足了,遼陽更加富裕時,採用金本位的貨幣體系,依靠金銀儲備發行紙幣,怕就差不多能夠水到渠成了。
大明的困難之處,就在於紙幣被朱元璋父子搞的臭不可聞,就算以現在遼陽的儲備和信譽也不可輕易爲之,只能徐徐圖之了。
是以這一次銀行的事,當然是爲了開源賺更多的錢,但惟功的所謀甚大,着眼點已經是十年二十年以後的大格局了。
……
……
京師往通州的東直門前,一羣穿着華貴,神情驕矜的官人正在替至交好友送行,分執美酒,几案上陳列美食,還有難得見的時蔬,不過並沒有人動他,衆人神情都有些陰沉不悅,只是不停的執壺勸飲罷了。
見到這樣的情形,倒是叫人深覺奇怪。
這個時候,商家都快歇業了,船隻倒是有不少南返的,那是在京裡的商人結完了帳,趕着趁最後這點時間趕回家去過年,不過,冬季水枯,只能看風力是不是給力,若是風不湊趣,在路上過年也是常有的事。
這個時候當官的選擇回南,真是百年也難得一遇的奇事了。
一輛順字行的輕便馬車看到這裡的情形,車手趕着單馬拉的馬車趕了過來,京裡的情形並不算好,上到皇帝,下到各公侯府邸和錦衣衛,對順字行的業務或是覬覦,或是滿含敵意,這些年來,在京的順字行分號已經收縮了不少,只留下馬車物流和相關業務,南貨鋪子也是批發爲主,門店開設很少,糧食收購亦是停了,反正往九邊運糧的業務已經停止,山西和大同兩鎮的糧食上去多少,上頭無所謂,順字行現在亦是不大在乎,只是苦了邊軍和當地的軍戶,亦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