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南朝百姓衣衫破碎,步履蹣跚。每一步掙扎而前似乎都要竭盡全身氣力,可在他們人潮之中,就有女真騎士穿梭往來,但有人力竭仆倒在地。就隨手一刀砍下腦袋,甚而在隊尾就無緣無故斬殺落後之人。
有人想去扶起那些摔倒之人,女真韃子乾脆同樣斬殺,在這樣的暴虐之下,這些落入胡虜手中的南朝百姓哭喊着艱難向宜芳方向掙扎,而在他們身後,已經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屍首!
須魯奴苦笑一聲,後續女真軍馬到了,他們的先鋒使命,總算是終結,可追隨銀可術南下的五六千騎雜胡騎士,現在還剩下的不知道有沒有三千?
這些女真軍馬沿途蒐羅南朝生口,不問可知就是要驅之攻城,須魯奴對南朝百姓沒什麼好憐憫的。他在搶掠之中,殺起南朝百姓來也毫不手軟。可是他們這些雜胡在女真人眼中,豈不是和這些南朝百姓一樣?
這一場大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性命能掙扎回草原上!原來想在這場戰事中建功立業,擴充實力。在女真扶植下將自己部落發展成漠南最大,最後更要一統漠南漠北草原諸部的雄心壯志,在這一刻,就全然煙消雲散,就只顧自保性命罷,且看女真和南朝之間的血戰。
這一場血戰,不知道要持續多久,不知道最終將進行得如何慘烈!而此刻在城牆之上,牛皋和周泰都撲到垛口之前,向西而望,煙塵瀰漫中,出現的正是大宋子民的身影,還有一隊隊次第出現的女真騎士。
對於女真援軍的到來,早就決定在宜芳死戰到底的牛皋和周泰都沒什麼好驚駭的,本來岢嵐軍那裡挖的大坑就讓女真韃子搶到了先手,韓世忠,盧俊義兩部到來,總需要時間,可讓他們目眥欲裂的,卻是爲這些女真韃子驅趕的百姓!
你們女真滅遼兵鋒極盛,又有兵力優勢,和俺們大宋軍漢,刀對刀槍對槍的打過就是,驅趕這些百姓來填城做什麼?
燕地一戰,生靈塗炭,晉王率領俺們東征西戰,始終頂在第一線,這個時候牛皋纔有些明白了楊凌的心思。真爲富貴,入汴梁爲一富家翁有何不可?
真爲權位,已在汴梁爲晉王,將兵馬收回汴梁自固,又有何難?爲什麼要遣兵四出,自己在汴梁苦苦支撐局面,更不惜負上凌迫君王的名聲,匆匆再出徵北上?晉王就是不想燕地遼人滅國的慘狀,重演在大宋土地上!
可就晉王一人帶領兒郎孤軍死戰,又有何用?女真韃子還是洶涌而入,這大宋百姓,還是遭致的了空前大劫。
這劫數也僅僅是開始,還會將在這大宋土地上,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無數次的上演!除了追隨晉王,拼儘性命,將這些韃子全部消滅!朝中諸公,各方強鎮,你們眼睛,就只在晉王身上麼?你們心思,就只在怎麼讓晉王倒臺麼?
現在孤軍爲這大宋而戰的,正是晉王,唯有晉王!也罷也罷,俺就不信,俺們這些漢家兒郎,填上自己的血肉,有晉王爲中流砥柱,不能將這些韃子粉碎,不管要死戰多久,不管這戰事會慘烈到何等程度!
到那個時候,俺們再來和你們這些大宋羣蠹算算這些賬。要知道,這些無數在兵火中填於溝壑的百姓。正從地下伸出一隻隻手。等着也將你們也拖入地獄!
大羣大羣的百姓,終於被驅趕到了宜芳縣城左近。押送他們的女真騎士,也個個都是風塵僕僕,疲倦異常,追趕銀可術的隊伍本來就須兼程而行,然後又馬上接到銀可術的號令,要在宜芳以西蒐羅百姓,驅之上陣,不得稍作休息就要趕來宜芳。
可這些女真騎士不敢有半點怨言,銀可術已經爲女真大軍打開了南朝江山,更抓住了勝機,這個時候女真軍將士卒又都想起,此人仍是女真重將,是宗翰曾經極其看重的人物。
憑藉這樣的功績,如何不能重回原來地位?只怕還要更進一層!且宗翰已經下了嚴令,要是南下諸部不從銀可術號令而貽誤軍機,則不管是何等地位,不管是何等親厚,盡皆斬於陣前,就連家眷親族,都要沒爲別人帳中的奴婢!
此刻女真軍馬,仍不脫誠樸敢戰之風,宗翰嚴令在後,前方勝機在望,這些最先來援的女真軍馬,真是拼盡了全力,人人在馬背上累得東倒西歪,當趕到宜芳戰場之前,幾名領軍謀克卻不敢怠慢,飛也似的策馬而至銀可術大矗之前,翻身拜倒:“銀可術,俺們來了!不知還有何號令?”
銀可術森然看着他們,看着這些女真將士再一次恭謹的拜倒在自己面前,要重回原來地位,要讓那些在落魄之際踩在自己頭上之輩後悔,就需要更多的南人鮮血,就需要對南人取得更大的勝利!
“沒時間給你們稍稍喘息了,在後壓陣,吃喝都在馬上,驅趕這些南人生口人人負土,填壕撲城!從西面來一隊就驅趕一隊上陣,直到將這座城池給某拿下!”
幾名女真謀克大聲領命,轉頭就上馬疾馳下去。在他們的傳令之下,通漢話的那些蒼頭彈壓等輔軍,就在上千大宋百姓中大聲呼喊:“人人負土一包,去填城壕!投土三包,就繞你們一條性命,放你們歸家!三息之後,大軍就要在後斬殺不進之人!”
十幾名大聲傳令的蒼頭,不約而同的擡臂伸手,豎起三根手指,不過是一眨眼間,三根手指就次第屈下。女真甲騎在後排成一列,當三根手指屈下之後,全都拔刀,從後面就不分青紅皁白的開始斬殺過去。
血光飛濺,百姓之中哭喊聲驚天動地的響起,無數僥倖掙扎到這裡的百姓,奮盡最後一絲氣力,連滾帶爬的向宜芳縣城撲去,人人都脫下身上破衣爛衫,拼命包裹着地上浮土,不知道多少人在這絕大的恐懼下,兩手都挖得鮮血淋漓,生怕動作慢了,就被女真韃子從後面斬殺了過來!
然後這些百姓們就哭嚎着涌向城牆,嘶啞的呼喊聲連成一片,“俺們是大宋子民,不要放箭!留俺們一條性命也罷!”宜芳縣城南面寬闊的河谷地戰場之上,嵐水在城北面蜿蜒流過。
雜胡步軍陣列在東,人人持弓壓住陣腳,防止城中軍馬出來衝突,而在他們之後,又是退下來的輕騎在集結,喘息之餘,不僅要壓住步軍陣列的陣腳,還有應對可能從東面而來宋軍援軍的意思在。
這些雜胡不僅爲女真軍馬擋住了有危險的東面,在百姓們將城壕填到一定程度,甚而負土成山齊於城牆的時候,還要作爲先鋒爲女真人第一波衝上城去,在西面則是女真軍馬的陣列,一層層擺開。
隨銀可術一直轉戰到現在的幾個完顏婁室給的謀克,護定了銀可術所在土丘,並且不時有傳騎四下而出,傳達銀可術的號令,從西面趕來的疲憊女真軍馬,半在前面壓陣驅趕百姓上陣,半則靠着銀可術所在土丘向北一層層的佈列,稍作喘息。
多少蒼頭輔軍,除了兼爲女真陣列的兩翼之外,還在土丘之後操持忙碌,用搶掠來的糧食趕緊做出些吃食,讓一路疲憊而來的女真軍馬能進點飲食,儘快回覆體力。
被女真和雜胡陣列夾在中間,背後有女真韃子督陣,拼命向着宜芳城牆哭喊衝去的,就是大宋的百姓!
這樣的戰陣佈置,自然有些倉促粗糙,可是用來應對一座孤城已經足夠,銀可術踞坐在土丘之上,就要親眼看着,要用上多少南人性命,才能填開這座城池!
從現在開始,宜芳不破,絕不收兵!而在城牆之上,宜芳的軍民百姓死死的看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每名軍士,都抓緊了手中的弓弩,所有目光,都向着牛皋和周泰望來,該如何是好?
該如何是好!
這些目光中,更多了仇恨與堅定,這些殺不絕的狗韃子,只要不死,俺們就在這宜芳城,和你們拼死到底!
宜芳城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驅民填壕博城,寫出來就是這樣冰冷的幾個字而已,但是真正身臨其境,就知道這樣戰事的慘烈之處!
空氣中一片密如黃蜂振翅一般的弓弦顫動之聲,鋪天蓋地的羽箭駑矢撒落,進入城頭射程,就是滿地屍首,一直延伸向城牆方向。
既不寬也不深的城壕中填滿了血肉,還有傷者在哀嚎掙扎,土包與屍身混在一處,鮮血塗滿,已然分不清是人是土,而城牆之下,同樣是屍身堆疊如山,土囊與屍身一層層的堆疊而上,已經有一人多高!
城下哭嚎聲連天,而在城上,那些不住發矢射箭的軍士民壯,如何又不是同樣淚流滿面?數只羽箭從頭頂耳側掠過,帶起的勁風,直颳得蕭玄臉頰隱隱生痛。
身後傳來一聲慘叫,接着就是一具身體重重的撲倒在蕭玄背上,然後就感覺到噴濺在背上那滾熱的液體,不問可知,就是背後那人涌出的鮮血。
蕭玄是河東嵐州宜芳人,附廓居戶,家中本來還頗過得,算民之際能排在三等戶,今年二十一歲的他,長上疼愛,妻子賢惠,小兒活潑可愛。
平常日子裡,從來讓他十指不沾陽春水,指望自小就略微有點文名的他,能一路黃甲連捷,在東華門外唱出個進士來。
蕭玄雖然在本地略微有點文名,但是真放在考場上與全大宋甚而就本路而言的文士搏殺,還是不夠格的,前年氣雄萬夫的參加解試,結果卻是名落孫山,不過參加解試,倒是認識了不少文會上面的朋友。
原來只是在鄉里閉門讀書的蕭玄,在與這些友朋書信往來中眼界倒是開闊了不少,河東本路風雲,甚而汴梁朝局秘辛,都能或真或假的聽一耳朵。
但爲讀書人,便有指點天下的氣概,楊凌遣軍經營河東,自己在汴梁攪動風雨,大壞大宋百餘年的成法,最後更將兩代君王玩弄於鼓掌,身爲讀書人之一,未來的士大夫預備軍,蕭玄豈有不罵他的道理?
一邊在鄉里和文友們聚會之間破口大罵楊凌這等奸賊,一邊又在緊張的準備,看新君即位是不是會開一科龍飛榜,指望能一路連捷,得進士出身,從此在朝爲官,就可與這楊凌奸賊惡鬥一場,爲士大夫中流砥柱,挽回現今紊亂的朝綱。
至於北面邊患這還不是楊凌奸賊養寇自重,以挾天下?遼人帝國都已經崩滅,西賊奄奄一息,哪裡會威脅到如今四海昇平的大宋?
可毀滅突然就自天而降,女真自岢嵐軍破邊而入,銀可術一路南下,如風馳電掣一般,沿路大宋官吏將士,望風潰散,無一人稍稍能拖延女真韃子腳步一下,等到蕭玄發覺不對,想逃已經遲了!
那幾日,宜芳縣境之內,就如地獄一般,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煙柱升騰,到處都是百姓屍首,到處都是被胡人擄掠的女子絕望的哭喊!
百餘年承平歲月的生聚,一旦這個天下忘戰,一旦這個統治體系已然腐朽,讓北面始終此起彼落,虎視眈眈的胡族殺進來,毀滅起來,也只要短短的時間而已!
在東亞,漢家文明實在是太勤勞,太富庶,總能生聚起讓這個時代所有異族垂涎的財富。而一旦這個時代的精英變得腐敗朽裂,忘了去保衛這個文明,那麼往往就會迎來這個文明歷史上又一次慘痛的恥辱!
蕭玄一家,被一隊蒼頭彈壓闖入,閉門大殺大掠,慘痛之處,無法言表,到了最後,活着的僅僅是已經如行屍走肉的蕭玄一人而已!
什麼科場連捷,什麼指點江山,什麼青史留名,什麼聖人的微言大義,在異族的屠刀之下,都煙消雲散,甚而都顯得有些可笑。
蕭玄心中所有一切,都已經崩碎,只是下意識的掙扎活着,至於活下去的目的,到底是爲了什麼,早已變得如遊魂一般的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