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埋伏,爲的就是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如若對方事先已有防備,這埋伏一說也成了笑話。
黃堅沒想明白柳從之是怎麼識破自己在谷中設下兵力埋伏的。
他是馮印心腹,昔年馮印舉旗起義,自稱元帥,那時黃堅便在馮印軍中,稱馮印一聲大哥。後來馮印被柳從之降服,黃堅也仍然跟隨,這人自始至終都是馮派的核心人物,馮印歸順他歸順,馮印反叛他反叛,出生入死,無一個不字。
如今宣京情勢複雜,馮印恐他一離開情況就會生變,故而派黃堅前來阻截柳從之。柳從之在北地行事可謂大張旗鼓,其行蹤並不難知,黃堅見柳從之往宣京方向走,已知其人心裡盤算,查探周圍地形後,選在忘歸谷設下伏兵,此地幾乎是柳從之去往宣京的必經之路,地勢特殊,適合埋伏,黃堅布兵於此,卻是要叫柳從之有來無回!
不錯,此地名忘歸谷。
薛寅注視眼前深谷,若有所思。
遊九問:“這地方爲什麼有這麼個名字?”
柳從之笑了一笑,正待開口,卻聽薛寅沉沉一嘆:“只因此地是個死地。”
遊九疑惑地看向他,柳從之笑道:“你也知此地典故?”
薛寅點點頭,“聽家父提起過。”
柳從之讚道:“老寧王果然見多識廣。”
二人一人一騎,一來一往,彼此俱都明白此地厲害,遙望忘歸谷,一時都是嘆息。柳從之一道道軍令已經從容不迫地發下去,此刻就等魚兒上鉤,所以一點不焦急,老神在在,奈何薛柳兩人語焉不詳,可把旁邊的遊九等得心急,忍不住再問:“這裡到底爲什麼叫忘憂谷啊?”
小遊九滿面焦急,這小模樣看着實在霎是好玩,薛寅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他片刻,方纔道:“這是一座墳谷。”
“墳谷?”遊九看着一派平靜的山谷,稍微愕然。
薛寅點頭,眯着眼懶懶道:“此處是二百餘年前的古戰場所在,當時數萬人在此廝殺,殞命於此。此地屍骨太多,大都就地掩埋,最後就漸漸成了一個墳谷,遍佈屍冢。”
他說到這裡,突然沉默下來,柳從之於是接口道:“後來,甚至無人敢來此地掩埋屍骨,只因百年前,此地傳出一個邪門傳說,進入此地之人都會莫名變得癡癡傻傻,在谷中游蕩,再也不歸。”他笑了笑,“所以此地名忘歸谷。”
遊九轉轉眼珠,“那我們爲什麼要走這條路?”他聽到這許多傳說,心中倒是一點懼意也無,小遊九篤信神鬼怕惡人,死人他見得多了,死人就算真的變成了妖魔鬼怪,那也是死乾淨了,死人不和活人爭口糧,這年頭最不易的便是活着。
柳從之聞言,面上笑容忽然深了些許。薛寅開口解釋:“忘歸谷能讓人忘歸,只因谷中生滿一種菇,能讓人神智不清。”他說到此處,忽然伸了個懶腰,“十餘年前,陛下率軍經過此地,被敵人圍困谷中。”
“然後呢?”遊九看一眼顯然好端端的沒瘋沒傻的柳陛下,亮着眼睛問。
柳從之一言不發,只含笑看着薛寅。
薛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開眼睛道:“當時陛下在谷中被困了整整三日,不知爲何不瘋不傻,三日之後,陛下率軍突圍,使計反殲敵軍,大獲全勝。”他遙望眼前山谷,“出谷之後,陛下派人放了一場大火,整整燒了幾天幾夜,把谷內毒菇燒了個乾乾淨淨。”
“燒得好!”遊九脫口讚道,“一把火燒個乾淨不就是了嘛。”
柳從之莞爾,這小傢伙和他當年一個脾氣。
薛寅卻轉頭看他,誠心請教道:“不知陛下當年是怎麼讓所有人在谷中撐過整整三天的?”
柳從之微微一笑:“萬物相生相剋,這谷內有毒菇,也有能克這毒菇的草。只是當時軍中大夫也認不出哪株草,只得一株一株地試,死馬當活馬醫。”
他說得輕描淡寫,薛寅卻知當時情況如此緊急,谷中既然有毒菇,肯定也不乏毒草,這種時候去試草藥,實在危險至極,命在頃刻。
忘憂谷毒物害人,也並非無人想過燒掉這些毒物,然而谷中地勢複雜,毒物甚多,燒是能燒一時,但總是死灰復燃,殺之不盡,直到柳從之最後放火燒谷,纔算是解了毒菇之患。柳從之於此地地形及其熟悉,故而此次回宣京也選了這一條路,黃堅選擇此地設埋伏,恐怕正合柳從之的意,柳從之對忘憂谷如此熟悉,有任何風吹草動柳從之都能察覺。
幾句話說完,遊九也安靜了下來,無人說話,薛柳二人都能聽到由遠及近的動靜,各自暗中戒備。
薛寅沉默地握緊手中刀,柳從之卻仍然氣定神閒,脣角凝笑。
薛寅將這一點看在眼中,柳從之最厲害的地方,恐怕莫過於他這無時無刻都面不改色冷靜沉着的功夫,他似乎不會失控,不會恐懼,更不會放棄,無論身處何種境地,他似乎都能活下去,這樣的人,就算跌入陰曹地府,似乎也能從地獄裡活着爬回來。
姓柳的雖然很不要臉,但也確實很了不起。
薛寅閉了閉眼又睜開,輕哼了一聲,不過小爺也不差。
柳從之看着眼前情形,微微笑了。
柳軍在谷前停滯不前,耽擱了許久,設伏的人情知計劃暴露,又見柳軍化整爲零分撥上路,柳從之身邊帶的人數量並不多,登時不及多想,下令士兵放棄埋伏,直撲柳軍!
暮色正濃,寒風正嘯,一場戰鬥拉開了帷幕。薛寅擡頭,只聽身邊喊殺聲震天,一抹燦爛的晚霞掛在天邊,映襯得天邊殘陽豔麗如血。他嗅了嗅風中傳來的血腥氣,驟然冷了眼眸,眸中爆出駭人殺氣,彷彿一隻見血的獸。
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月國都城蒼合城。
月國不似南朝富庶,作爲南朝首都,宣京有入骨的雍容繁華,即便是戰亂硝煙似也不能將這一點抹去,宣京是是非之地,也是人間至樂之地,千年古都,自有其風華。
作爲月國都城的蒼合城卻與宣京截然相反,此地不見宣京的繁華喧囂,不見美輪美奐的樓宇屋舍,天氣乾冷,間或有風沙侵襲,然而這座城卻是生機勃勃的。生機勃勃,卻莊嚴肅穆,來往形形色色的人潮與莊嚴樸素的建築,將這個本來的荒涼之地構築成了一國的心臟。
蒼合城,皇宮之內,女王用作密議的靜室之中,罕見地爆出了爭吵。
“紗蘭,你聽我說,現在南朝內鬥正鬥得你死我活,這是我們的絕好機會,如果現在不除柳從之,今後絕無此等機會。”如今能夠直呼月國女王姓名的,恐怕除了厲明之外,也就是沙勿了,這名月國將軍帶傷回國,休養了許久,傷勢好得差不多了,然而臉色仍然微微蒼白,眼神卻極亮,神采丁點不弱,語氣懇切而柔和。
他前方的軟榻上靠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女人身着一襲華麗而厚重的金色長裙,其上有黑色的刺繡花紋,這一身莊嚴華貴、明顯價值不菲的長裙將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徹底展露出來,她栗色的長髮被仔細地梳理過,柔順的長髮上並沒有多少飾品,只額心墜有一顆色澤嫣紅的寶石,映亮了她整張臉。
這一身裝束將女人如火的豔麗與高高在上的尊貴顯示得淋漓盡致,女人是斜斜靠在軟榻上的,沙勿只能看到她精緻漂亮的側顏,以及她微垂的長睫。沙勿的呼吸窒了窒,無論他看紗蘭多少次,他似乎都會爲這罕見的絕麗而動容,然而他看不清紗蘭的眼神,也無從判斷紗蘭的態度,一時只得沉默。
衆所周知,月國大將軍沙勿是紗蘭登上皇位的唯一依仗,所以很多人由此猜測,沙勿是想借紗蘭之手染指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可沙勿清楚,他是紗蘭的依仗不假,然而紗蘭……是他的女皇。
室內靜了一瞬,沙勿沉默。
過了一會兒,紗蘭輕輕嘆了口氣。
這小女子嘆氣的姿態特別柔,神色稍微帶一絲疲倦,舉手投足都帶一分嬌柔,聲音也頗柔,清脆動聽,生硬拗口的月國話從她嘴裡吐出來,卻像是一首自稱韻律的歌謠,動聽至極。
可她薄薄的脣瓣裡吐出的話卻不那麼動聽,至少,在沙勿聽來是這樣。
“南朝的事不必再提,柳從之死也好,活也罷,都看他的命,與我大計無關。”紗蘭在軟榻上坐正身子,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端正而優雅,她細細柔柔地道:“無論如何,你絕不能離開這裡出征,你如果再被人找到可趁之機,我就完了。”
沙勿沉默半晌,最終點頭,“是。”
紗蘭滿意地點一點頭,“我知徵南是你一生心願,可我現在地位不穩,當務之急並非這個。徵南乃是大計,今後慢慢圖謀就是。”
她說着,突然面上露出丁點笑意:“厲明快回來了。”
沙勿皺眉:“敢問女王可有厲明行蹤?我可……”
他說到一半就止住了,只因紗蘭笑着衝他擺了擺手。
紗蘭擡了擡眼簾,神情帶一分慵懶,笑道:“我備了一份大禮等着他。我現在真是做夢都想讓他回來,如今他真的乖乖回來了,實在是難得的好事。”
沙勿道:“厲明狡詐狠毒,女王不可不防。”
紗蘭卻只微笑,“我瞭解他。”
她眉眼一彎,柔聲道:“這孩子其實從小就不聰明,心裡想什麼都寫臉上,他被父王寵得太厲害了。”她忽然頓了頓,搖頭失笑,“不過我也很寵他……罷了,我等他許久了,上一次讓他逃了,實在粗心大意,如今好不容易能逼得他回來,可不能再出差錯,把他了結了,也了卻我一樁心事。”
她一番話仍然說得柔和至極,面上笑容柔和,看上去活脫脫一個溫良純善的豔麗女子。沙勿靜靜地看着她絕美的麗顏,心頭恍惚有一陣冰涼之感。
這便是紗蘭。
妖嬈豔麗卻高貴端莊的掌中花,花色瑰麗,卻常常引來毒蛇守護其側,爲其撲殺諸多獵物。美麗卻狠毒。
無論如何這章終於寫出來了大家麼麼噠=w=?聽薛喵講柳陛下的風雲往事莫名覺得很帶感有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