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天命
打聽新皇舊時私事,可算作茶餘飯後一項談資,只是消息太少,難以捉摸,要想摸到柳從之真正的軟肋,還得多下功夫,關於那莫名其妙無頭無尾的三思後行四字,薛寅倒是想過再找天狼問一問,不料再入楚楚閣,天狼已經毫無蹤影,詢問黃鶯,後者答:“被媽媽找人打出去了。”於是薛寅聽得心頭愜意,一時把神棍的消息整個拋在腦後,只悠悠然聽黃鶯唱曲兒。
薛寅也不知天狼下落。
天狼如一滴水,再次消失在宣京茫茫人海中,不留絲毫痕跡。他是最自由的一根線,遊走人間,不露行跡,毫不拘泥。
數日之後。
宣京城內。
長街之上人聲鼎沸,來往商販極多,人流熙熙攘攘,熱鬧萬分。
宣京“得意樓”前。
得意樓號稱宣京第一酒樓,取“人生得意須盡歡”之意,酒樓修得十分氣派,裝潢可稱奢華,歷來是達官貴人往來之地,等閒人難進。一個形容落拓的灰衣客明目張膽地坐在得意樓門前不遠,身前地上還擺着一壺酒,慢吞吞地仰頭往嘴裡灌酒,滿身酒氣,形容髒污。
得意樓的小二出門送客,見着這一幕,毫不客氣地喊道:“叫花子哪來的,滾開滾開!”
灰衣客自顧自地喝酒,搖頭晃腦道:“小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坐大街上,這地方人人都坐得,這條街是你們得意樓的地盤麼?”
小二皺眉喝道:“這地方在我們得意樓前,就是得意樓的地盤。我們開門做生意的,來往都是貴人,你擋在這兒是攔我們做生意,走開走開!”
他說着就要上前來驅趕,灰衣客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仰頭往嘴裡灌酒,一面漫不經心地衝店小二擡了擡手,“小哥,我看你火氣太大,做事還是別太莽撞。你運勢不強,印堂發黑,火氣太旺,怕是有血光之災啊!”
灰衣客滿頭亂髮,鬍子拉碴,形容髒污不堪,這嘴上還沒把門的,小二聽他咒自己,一時更怒,抄起袖子就往他這邊衝。灰衣客對此視而不見,只是嘆氣,喃喃道:“我說的是大實話,你自己不聽,可別怪我。”小二要來趕他,他卻一動 不動,端坐原地,慢吞吞仰頭喝一口酒,自顧自地讚了一聲:“好酒!”
話音剛落,卻聽“砰”的一聲,氣勢洶洶的店小二還沒夠着他,腳下一滑,竟是直接摔了個大馬趴,磕得頭破血流。灰衣客一臉遺憾:“小哥,我和你說過了,火氣別太大,你怎麼不信呢?”
小二又驚又怒,雙眼噴火,咬牙道:“你使了什麼妖法?”
灰衣客嘖了一聲:“這話可說得不對,我可丁點沒碰你,你自己火氣太大,犯了血光之災,還不思化解,反倒怪起我來了?”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好不愜意,卻如同在小二的滿腔怒火上澆了一把油,小二猛地站起身來,一刻不停向他撲了過來,灰衣客無奈搖頭,連連嘆氣:“難得我好心提點你,你怎麼就不聽勸呢?你命裡屬火,本來火氣就重,易怒暴躁,這下火上加火,豈不是要燒起來?不妙,不妙!”
他一面晃着手裡酒罈,一面連說了兩個不妙,也不見他動作,只見那爬起來的小二腳下一軟,竟然再次踉蹌,幾乎再次摔倒,幸虧他身後一人扶了他一把,才免了這禍事。
這事發生一次是偶然,發生兩次就是邪門兒了,小二縱然邪火衝腦,這時也有點後怕,失了方纔氣焰,回頭看那扶了他一把的人,想要道謝,不料一瞥之下大驚失色,結結巴巴道:“顧……顧爺!”
他身後的人一身錦袍,模樣斯文,然而通身矜貴之氣,正是袁承海。袁承海長身而立,對店小二的反應毫不驚訝,淡淡道:“我看這兒也夠熱鬧了,這事打住吧。”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不料店小二聽在耳中竟是誠惶誠恐地點頭,“是,小的明白,小的這就走。小的衝撞了顧爺實在有眼無珠。”
店小二全沒了囂張氣焰,點頭哈腰地這麼退走了,那模樣,倒像是老鼠見了貓,連爪子都不敢露。灰衣客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失笑道:“這位爺好大的威風。”
袁承海衝他淡淡一拱手,“在下顧惜生,不知這位先生是路過此地還是等人?”
灰衣客嘖了一聲,“我當你是個明白人,怎麼跟那店小二一樣糊塗。”他一指身前酒罈,“我坐在這兒,可不是來喝酒的麼?”
袁承海一瞥地上酒罈,笑道:“此地喝酒,未免有失風雅。先生不如隨我入樓,小酌一杯?”
灰衣客稀奇地看他一眼,“顧爺好大的手筆!”他上下打量袁承海,“不過我有一件事看不太明白,還請賜教。”
“何事?”袁承海挑眉。
灰衣客笑道:“大爺你說你姓顧,但我怎麼看都不覺得你像是姓顧的。我覺得啊……你長得像是姓袁的。”
袁承海眸光一閃,笑了:“原來這位先生不止是來喝酒的,還是來等人的。”他淡淡道:“既然如此,就更沒有在外面吹冷風的道理了。我做東,請先生入樓暢飲一番,上好的瓊玉京,可還入得先生的眼?”
灰衣客將身邊的酒罈往地上一砸,起身活動了活動筋骨,走到袁承海身邊:“既然這位爺如此盛情相邀,我就卻之不恭了。”他身材與袁承海相仿,體態修長,並不壯實,然而一身灰衣,滿臉鬍鬚,邋遢落魄,路人看了都是避之不及。袁承海見狀,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面上卻丁點不露顏色,笑道:“請。”
這二人一矜貴,一落拓,就這麼走進了號稱往來皆貴人的得意樓,堪稱奇觀。更奇的是得意樓先前都容不了灰衣客在得意樓門前坐那麼一下,這會兒灰衣客登堂入室,小二卻屁也沒放一個,滿臉堆笑,殷勤問道:“不知顧爺想去哪兒?”
袁承海道:“二樓達觀亭,上一套碧雲攬月,佐瓊玉京。”
小二連連應聲,“是,顧爺。兩位爺這邊請。”
灰衣客見他方纔對着自己橫眉怒目,這時溫順得不像話,不由長嘆一聲:“財可通神啊!”
袁承海笑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黃白之物實乃世人夢寐以求,不是麼?”
兩人上了樓,所謂達觀亭,也就是得意樓中的一個雅間,格局典雅,壁上有一幅顧源的題字,字體飄逸俊雅,寫的正是“達觀”二字。房內燃着薰香,香氣極清極淡,然而餘韻悠長,有意思的是,房內香爐做工別緻,恰巧做成了亭子的形狀,懸於樑上,小巧精緻。
“此爲君子香。”袁承海道。
灰衣客讚歎:“不愧是得意樓,這間屋子着實是別緻。”他又搖頭,“可惜這麼高雅,不適合我這等粗人。”
倆人在桌前坐定,袁承海笑道:“先生說笑了,先生是雅人,當然得來這達觀亭。”
灰衣客涼涼道:“這話說得岔了,我是俗人,你是貴人,都和這風雅二字沾不上邊。”
“哦?”袁承海並不接話,啜一口茶,淡淡問:“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說話間,有人上酒,這席間上的確實是上好的瓊玉京,酒香四溢,即刻沖淡了房內薰香。灰衣客深深嗅了嗅酒香,滿意地呼出一口氣,答道:“我是俗人,自然也沒什麼好名兒。江湖上有人送了個諢號,叫逆命。我姓莫,你可以叫我莫逆。”
袁承海失笑,“既要逆天改命,又要莫逆天命,當真有趣。”他一舉酒杯,“那莫逆先生,我敬你一杯。先生名號當真響亮,算仙逆命,號稱鐵口直斷,有通天命,逆生死之能,我着實嚮往久矣。聽聞先生十年前便已絕跡江湖,今日有幸得見奇人,值得痛飲三杯。”
“誒,且慢。”不料莫逆一擡手,道:“我雖落魄,但也不白佔便宜。我給你卜一卦,抵了今日的酒錢,如何?”
袁承海道:“求之不得。”
莫逆道:“敢問爺你是要姓顧,還是姓袁?”
這話來得沒頭沒尾,袁承海微微蹙眉,“我既姓顧,又姓袁,有何不可?”他微微一頓,“姓顧如何,姓袁又如何?”
莫逆搖頭,“爺你大富大貴,然而若是姓顧,便是大富,財神爺一流的人物。若是姓袁,便是大貴,可財權雖好,卻只能選一樣,不可兼得,否則……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爺你是聰明人,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有意思。”袁承海閉目,面上閃過稍微的陰鬱,半晌,展目道:“我若姓袁,又是如何?”
莫逆笑了一笑:“請爺寫張字。”
“什麼字?”
莫逆淡淡道:“任何字。”
少頃,店家奉上筆墨,袁承海將宣紙在桌上鋪平,沉吟半晌,寫下一個字。
一個“商”字。
字體工整,筆鋒沉穩,唯獨商字最上那一點稍微不穩,鋒芒畢露。
莫逆端詳這張紙許久,搖頭道:“麻煩,實在是麻煩。”
“怎麼?”袁承海挑眉。
“這個商字是大麻煩。”莫逆一指宣紙,“商字有口,進的是財,口上有門,鎖的是財,然而門上有立,這個立嘛……”他一指商字最上那個濃重的墨點,一字一句道:“威勢太重,取財,壓勢,索命。”
他看一眼袁承海,聲音淡淡的,既無惋惜,也無興奮:“大人年華正盛,竟是英年早逝之相,當真有趣。”
袁承海一直認真聽着,聽到最後這一句,微微點頭,竟然氣定神閒:“可是必亡之相?”
“或許,然而未必。”莫逆長飲一口酒:“我號逆命,天命可逆。”他頓了頓,“只要,代價夠大,運氣夠好。”
不知道大家看明白沒有,袁有兩重身份……富商巨賈……或者朝中官員……
真正意義上的。。。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