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瑤光有如踩着兩隻風火輪,呼嘯生風般捲進長安殿,險些沒與一個宮女撞在一起,她定睛一看,發覺竟是沈氏,二話不說就是一個掌摑,怒道:“瞎了狗眼嗎,竟敢在長安殿裡橫衝直撞!”
若依往常,任瑤光定會重重罰斥沈氏一番,可她今日實在沒有這多閒情,伯父任知故告訴她那件事情太過重大,務必及時報知太后,若利用得好,便大有成算扭轉時局,莫說柳皇后不敢囂張,只怕連天子,也將成爲千夫所指,擔當悖逆大罪!
韋太后卻仍在怨恨任知故的張狂跋扈,只聽任瑤光提起“世父”二字,便一聲斷喝:“休再提此逆臣!”
“太后,世父雖有冒犯,但眼下可不是追究這些小事時節,且世父確然對太后忠心耿耿,大膽衝撞,也是因爲焦慮大業。”任瑤光先是分辯兩句,連忙說道:“太后不是一直懷疑尚藥局中,早伏天子耳目,只追察至今,仍不知那人是誰?世父這回意外察獲,十之八/九能夠確斷此一耳目了!”
緊跟着便將任知故在胡姬酒肆的經歷細細訴說。
韋太后卻頗有些心不在焉,因爲如今這樣的情勢,就算察實施延便爲耳目,又能如何?
哪知當聽任氏最後才說起,施延對曹安那番耳語時,韋太后只覺目眥盡裂。
“此話當真?”這四字已經儼然是咬牙切齒說出。
“曹安確然是這樣說。”任氏恨不能指天發誓:“妾身起初也不敢置信,再問了曹安一遍,曹安咬定,當日施延的確聲稱,他聽令於義烈皇后,伏藏尚藥局,義烈皇后被賜死之前,曾囑咐他務必聽從江迂指令,正是江迂,讓他提供家傳藥劑,想辦法添入仁宗帝所飲烈酒,那葯劑無毒,只不過時常飲用,會造成男子不舉……”
韋海池腦門上青筋都迸裂畢見,掀起一個茶盞,狠狠摔砸地面:“小崔氏,賤婦居心竟如此歹毒!”
“那時義烈皇后已被賜死,怎能料到仁宗帝會因裴後之逝而酗酒如狂,就更不可能料到,仁宗帝爲護庇手足,與當今天子同吃同住,這纔給予江迂下手機會,義烈皇后並無未卜先知之能,那麼江迂便不可能是得崔後指使,只能是……”
“賀燁!”韋海池不由咬牙切齒,又將一把持壺也一併砸在地上:“我真是瞎了眼,虧還自信就算賀燁恨我,卻真心顧念與衍兒手足之情,不想他那時年紀小小,便如此狠毒!若非衍兒,他早已性命不保,衍兒對他毫無防範,他竟敢毒害衍兒絕嗣無後!”
想到賀衍如果能留下子嗣,自己又何至於爲了平衡形勢,明知賀珅賀燁是兩大隱患,爲了執政,只能暫時縱容,到底是被賀燁苟且偷生,並圖奪權位!
如果當時,是嫡親孫兒名正言順繼承帝位,她早便下手斬除賀燁與賀珅,怎會落得如今,舉步維艱的地步?
“太后,若公審施延……”
“不行!”韋太后雖然暴怒,但仍然沒有被燒燬理智,冷聲道:“謝、韋二相如今皆被停職,朝堂之上,我已是勢單力孤,倉促間利用施延指控賀燁,莫說賀湛等近臣,只怕連杜漸知、陶葆儀等,也不會主張質罪當今天子暗害皇兄,指望公審,根本不可能讓賀燁獲罪,只能以奸歹污告了結,說不定柳氏還會倒打一耙,質疑是我指使施延,欲陷帝君於不義。”
施延與江迂之所以能夠得逞,也全怪當年仁宗帝,察覺隱疾之後一直隱瞞而不宣張,直到事隔多年,還是因爲秦桑“告密”,韋太后才知兒子竟然再也不能行房中之事,但爲時已晚,如隋逢幬等等奉御,竟無一察診出仁宗是被藥物所害,如今又哪裡還有什麼實據,足夠指證一國之君?!
施延區區侍御醫而已,就算取得口供,皇后有的是辦法推脫,最終這一事件,也會如彈劾賀湛一樣,不了了之。
韋海池此時恨不能將賀燁碎屍萬斷,但她知道不能再衝動魯莽,思考足足三日,纔對任瑤光面授機宜,讓她速見任知故,轉達指令。
其實韋海池實在不放心將如此重大的事交給任知故單獨負責,但眼下謝饒平與韋元平都不得自由,元得志與姚潛身邊,也難免耳目密佈,她所剩不多的黨徒之中,相對而言也只有任知故眼下能夠肩挑大樑了。
且任知故職微言輕,就皇后對其不聞不問的態度,顯然沒將此人放在眼裡,韋海池只能但願皇后此時沾沾自喜於局勢大好,乾脆疏忽任知故,這才更加便於行事。
可結果必定會讓韋海池又一次失望。
十一孃的確沒有急於追究任知故的罪責,是因這人並未殺傷人命,更不擔任中樞要職,此時若將他乾脆罷免,便有排除異己之嫌,她甚至並不在意太后與其之間勾通,但一大重要原因,便是她已經在任宅佈下耳目,任知故若有風吹草動,十一娘立即便能知聞,這當然有利於掌握太后的部署,防範未然。
這不新歲未久,十一娘便獲密報,大覺狐疑,於是找來江迂詢問:“你可知施延其人?”
江迂心中便是一緊:“此人在尚藥局,現任侍御醫。”
十一娘察覺江迂神色有異,心中也大覺不妙:“施延可是阿翁耳目?”
江迂尚且強作鎮定:“施御醫確曾蒙受義烈皇后恩惠,一直聽令於義烈皇后,當初,聖上爲太后毒害,老奴明知太后毒計卻不敢拆穿,正是交待施御醫協助,方纔讓仁宗帝相信聖上中毒,剷除太后耳目,讓聖上逃過一劫。”
十一娘道:“阿翁可知,任知故已經暗中唆使僕從,散佈施御醫因聖上指使,毒害仁宗帝絕嗣?!”
這有如一道晴天霹靂,讓江迂目瞪口呆。
十一娘蹙緊了眉頭:“韋太后就算喪心病狂,也不可能編造此等謊言,阿翁,形勢已經不容猶豫了,你告訴我實話,這究竟怎麼回事?”
“這……這盡皆太后污陷!”
“阿翁,當流言四起,韋太后必定會提議公審此案,還聖上清白,且必會主張,由謝饒平或韋元平擔當主審,才能擔保水落石出,到那時就算單憑施延口供,不足以質罪聖上,至少能讓謝饒平與韋元平免於罷職,這樣一來,就會給改制憑添障礙,而且,倘若那施延真被證實罪責,咱們做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十一娘提醒道。
江迂頓時驚慌失措,膝跪承認:“確然,確然是老奴指使施延……但殿下,老奴可是瞞着聖上行事,聖上決不會爲圖權位,行爲任何不利仁宗之事呀……老奴可以認罪,請殿下將老奴處死,也不能向韋太后妥協,損毀聖上大計呀。”
十一娘心中隱隱的懷疑得到證實,大覺頭痛,仍有些不敢置信:“阿翁當時怎能得手?當年仁宗雖留聖上於紫宸殿中同住同食,阿翁大有親近聖躬機會,不過仁宗飲食,可必須經人驗毒……”
“施延祖傳藥劑,並不能害人性命,只能造成仁宗帝……斷後!不同於尚藥局呈獻藥湯,需由中書、門下長官等等監督,並必須由奉御、殿中監等等嘗驗方能進用,仁宗帝那時酗酒,故酒飲之物,往往是由女官、宦官依次嘗驗,那藥劑對女子以及宦官並不會造成損傷,所以一直未被察覺。”
十一娘有些明白了,仁宗帝雖患難言之隱,卻根本沒有想到近身侍奉之人,會在酒水中投藥,那時賀燁年紀還小,仁宗帝也不可能讓賀燁飲用他的烈酒,江迂這纔能有機可乘,更兼仁宗帝毫無防範,後雖發覺症狀,也只疑心是酗酒自責之故,沒有聲張,這才能瞞天過海。
可真相已經察明,難處在於如何解決。
韋海池一旦發難,讓謝、韋主審施延,這可不比得誣陷之罪,又事涉仁宗絕嗣之禍,無人膽敢阻止對施延用刑,施延一旦招供,雖說不能證實賀燁確犯逆謀之罪,但爲了徹底挽回影響,她也只好與韋太后達成協議。
畢竟,只有通過韋后黨宣告賀燁無罪,才能讓朝堂百官信服,朝堂之上不再議論紛紛,百姓纔會相信賀燁這個天子並沒行爲罔顧人倫之罪。
但十一娘當然不甘心就此退讓!
“阿翁不能認罪。”十一娘不及想好對策,卻決定首要便是,必須擇清江迂:“就算阿翁認罪,世人也不會相信聖上一直不知情,反而會質疑阿翁只是逼於無奈,才爲聖上頂罪,這件事你容我仔細考慮,但阿翁切記,堅決不能再留下任何口實。”
見江迂仍想堅持,十一娘又再告誡:“聖上若知阿翁曾經暗害仁宗,豈不兩難於情義之間?聖上感激仁宗多年庇護,可僅靠仁宗庇護,聖上哪能逃過韋海池層出不窮之詭計?阿翁對聖上庇護之恩,遠遠勝於仁宗,聖上又怎能忍心處死阿翁?所以這件事,就連聖上都必須隱瞞!”
江迂絕望道:“可事到如今,已經是無法隱瞞了。”
“施延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還請阿翁先行告知,施延品行出身,他究竟因爲蒙受母后多大恩惠,才至於敢行謀害一國之君這等大罪。”十一娘卻並沒有絕望,安慰道:“阿翁莫急,將你知道之事詳細告知,我們既有察覺,說不定仍有辦法挽回局勢。”
但十一娘心知肚明,這回事件必然引起軒然大波,不可能如同營救賀湛一樣,只靠脣舌爭辯便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