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能的希望,已經逼近醉花城十里的位置。
他們是離醉花城最近的精靈部落,在得到阿伊達傳來的消息後,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終於在三天後抵達了索拉西亞最繁華的都市外。
橫刀立馬在一處高崗之上,蘭斯洛特回頭看了一眼黑壓壓的無頭騎士,心潮澎湃、追憶似水年華。他有很多很多年沒有行軍打仗過了,早已經忘記了那種揮斥方遒、飲馬江湖的感覺,甚至覺得自己渾身的關節都已經老化到不能再用了。可鼻子裡傳來的是什麼味道?嗅起來這麼熟悉、這麼香甜、又是這麼讓人心動?
是戰鬥。一個天生的戰士,永遠不會死在醫院裡,他一定會死在戰場上。很多人如此,蘭斯洛特也是如此。
眼前火光點點,逐漸向這邊逼近。蘭斯洛特不知是敵是友,手中長矛向後一扥,多如牛毛的無頭騎士悄無聲息地後退,緩緩沒入密林之中。天還沒有亮,這些通體烏黑的具裝甲騎隱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不與人面對面都無法讓人察覺。
更可怕的是,他們沒有頭,不需要呼吸。所以,連人帶馬佇立在那裡,連聲音都不會發出來。無論是鼻息還是心跳。
“跑哪兒去了?”
“眼看着是超這個方向跑過來的!”
“兄弟們,跟上!這小子跑不遠,趕緊了結了咱們好回去喝酒!”
“嚯!嚯!”
百十個兵士手持燈籠刀劍,地毯式地拉着橫排,吆五喝六地掃蕩着城外這片林野交匯之處。
“當”的一聲清脆,一個兵士的長矛好像戳到了什麼。
他順着長矛一步一步靠了過去,究竟抵到了什麼?是石頭嗎?
漆黑、漆黑,逐漸在漆黑中有了一個輪廓。好像是一個騎着馬的人形,不過不知道哪裡有些怪怪的。至於爲什麼,他又說不出來。
恨不得貼到了這一人一馬臉上,兵士纔看清楚。嚇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尼瑪是一尊雕塑。這特麼是誰這麼無聊,把一尊戰士雕塑擺在林子裡。玩呢?鬧呢?
士兵拍了拍自己胸脯,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嚇死老子了,哈哈!他站了起來,又端詳了一遍。沒錯,是個雕塑而且可能是運輸途中不小心還碰掉了頭,怪可惜的。
“媽的,嚇死老子。。。”士兵笑着拍着那雕塑的馬頭,自己回身跟同伴傻笑着。突然,他從火把映照下同伴的瞳孔中看到了恐怖的一幕,扭曲的五官和麪龐上,黝黑的瞳孔裡一柄長刀從自己身後緩緩舉起。
“唰”的一聲,沒有什麼多餘的伴奏,一顆頭顱飛上了天。雕塑,動了。而且,一動就是殺招,絲毫不給這些士兵半點機會。
幾秒鐘之前還是嘻嘻哈哈的一羣人,轉瞬變爲喊殺聲一片。逃竄、格擋、拉拽、推搡,毫無意義。在無頭騎士的鋼刀之下,除了頭和血沒有任何東西留了下來。
如果有,那就是哭聲。
不需要什麼陣型,也不需要拉開架勢衝鋒突刺,簡單的一些翻上劈下,百來個追兵就被從黑夜中抹掉。黑夜,重回寂靜。
“阿伊達,下來吧!”熟悉而爽朗的聲音從樹下傳來。
躲在樹上的周宇從頭到尾、清清楚楚地看完了這部沒有字幕的彎道驚魂。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無頭騎士的威力,也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體會死神之殤。試想如果是自己,面對一個無法殺死的怪物,會是怎樣的一種絕望。這種絕望,甚至比死亡本身還要可怕一萬倍。
周宇撲通一聲,從樹杈上掉落下來。他被一路追趕,肩頭中箭之處流血不止,再加上爆炸衝擊造成的腦震盪,甫一落地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蘭斯洛特把他扶起來,查探了一下傷勢。箭傷沒有射中臟器,只是貫穿了鎖骨。他把周宇扶起來坐下,用匕首削斷了箭尖兒,讓他咬住用力從背後一拔,抽出了箭身。大都督平素裡沒少受傷、也沒少吃苦,奴隸營裡的鞭子他不知道嘗過多少頓。所以,這拔箭術全程他愣是一聲沒吭。
隨後,蘭斯洛特給他傷口上塗了一些自帶的草藥,周宇自覺應該是起到消炎止血的作用。兩人同時動手,把碎裂的衣衫撕成一條條紗布,蘭將軍幫他打了個結實的止血扣。
“蘭將軍,感謝!”周宇勉強站了起來,雙手一扶。
“哈哈,阿伊達言重了。蘭某應該謝你纔對!”蘭斯洛特也不管他大傷初治,熊掌拍在他另一頭肩膀上,差點又把周宇拍坐下。
“哦?這絞殺追兵、千里奔襲,在下不該感謝蘭將軍嗎?”
“阿伊達,上次一別後我反覆思考了當時你問的那句話!”蘭斯洛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從懷裡掏出那枚FD幣,藉着月光仔細端詳翻看着。
“哪句話?”周宇不解。
“我想回到我來的地方。”蘭斯洛特幽幽說道。
周宇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說過這句話,不過他的確曾經提醒過蘭斯洛特,如果他想回去的話就拿着這枚銀幣來找自己。他既然這麼說,難道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老薛一樣,陪自己殺到屠夢城,殺出個黎明,看一看毀滅之王那個老南瓜肚子裡面到底是什麼瓤兒?究竟可不可以逆轉時空!
“哈哈,既然蘭將軍有此雅興,小弟怎敢不奉陪?前世有悔,但求今生無悔。後悔,往往都是在浪費生命!”
“後悔都是在浪費生命?”蘭斯洛特小聲重複了一遍。
“哈哈,好!妙!阿伊達語出驚人,蘭某佩服、佩服!”
周宇簡單瞭解了一下己方的配置,此番應邀出戰鬼騎部傾巢而出,共計千名。鬼騎不是人與精靈的混血,不懼怕人類之火。唯一能夠殺死他們的只有傳說中的憤怒的嚎叫。如果這個聖物不在斐莉那個老巫婆手裡的話,一千鬼騎拿下醉花城也不是什麼難事。
“阿伊達?”蘭斯洛特詢問沉思中的周宇。
“嗯?”
“可有戰略?”
“有,戰略就是下城!戰術就是如遇阻擋、格殺勿論!”周宇從地上那些屍體中翻找出一柄長刀,牽過一匹尚未受驚的馬匹,跨了上去。他看了一眼左肩還滲着汩汩鮮血的麻布止血帶,一馬當先地向城門馳去。
博拉達、瑪夏、班布爾,等我。
一定要堅持住。
醉花城今夜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同時延展的幾條線無序增長,編織出了璀璨動人的一通焰火。
首先是西瑪王子這邊。王子被殺,麾下王公貴族、領主將軍紛紛炸裂,一部分星夜逃竄回領地,另一部分選擇就地宣誓效忠斐莉夫人。那些冥頑不靈、拒不悔改的忠實擁躉,被斐莉派兵活活燒死了。
其次是周宇這邊。一個人體炸彈帶着兩百多個弓箭手居然還讓這小子跑了,斐莉大爲光火,當即下令砍了任務指揮官的腦袋。這小子本以爲可以藉機一步登天,沒想到卻白白送了命。至於那些追兵,還沒人知道已然全軍覆沒。
第三是霏琳娜一方。本來她應當是最孤立無援的一方,可是偏就有一些老臣子、老領主、老將軍念舊,人家贏了比賽就是名正言順的醉花城主,其他不管使用什麼陰謀手段迫害女王的一概論政變處。這些人目前也在城中暗地集結。
第四波人馬反而是被人忽略了的卡淑潔和福利嘉,兩位公主此前委身於西瑪,只圖保命而已。與其放手一搏輸了貞操和性命,還不如賣給自己弟弟,換得個苟延殘喘。畢竟,來自屠夢城的恐懼給她們帶來的夢魘是無法用可怕兩個字來形容的。西瑪一死,這種聯盟迅速土崩瓦解。兩女敢在斐莉對她們痛下殺手之前,攜手逃出宮城,各自去尋北部和西部大陸的領主去了。
外逃舉兵的囚巴不算,最後一批人是城裡的中間派。城防軍雖然現在控制在斐莉手裡,但醉花城暫時還不能說是在她的全盤掌控之下。這些名流控制着城裡的錢、糧、物、路、商、醫、學,他們既不想在事態尚未明朗之時就草草從了斐莉,也不想糾集起散兵遊勇、烏合之衆來對抗正規軍。隱藏在一棟棟、一幢幢、一間間閣樓密室裡向外望去的眼睛裡,警惕地關注着烈火蔓延的方向。
當然,中間派還有一個人。特使大人。
“夫人,城裡大局已定,重要點位已部署重兵把守。”一個渾身翠綠色皮甲的中年男子,單膝跪地回報斐莉。
“好、非常好,磐石大人。此次剿匪你居功至偉,日後好處少不了你的份!”斐莉坐在王宮正殿、城主寶座之上。這個寶座名爲花間溪,與捕風城的砂裡金、摘星城的雲中月、天音城的冰之心統稱爲無主之地的四大寶座,只有被土王、水王、風王、火王認可的大陸統治者纔有資格坐上去。其他人若是擅自坐上去,便是造反。
與捕風城的砂裡金不同,花澗溪不是用人的頭骨固化而成,它是一張全部用頭髮編織成的躺椅,金色的頭髮如溪水般垂落形成帷幔,星星點點的花簇點綴其中,坐在上面軟硬適中、舒適至極。旁人看來那是一個別出心裁的藝術品,可斐莉知道的更多,花澗溪讓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被剃了光頭的那個可怕夜晚。
多少被蹂躪過的少女之發凝成此座。坐在上面,感受着來自身下的哀鳴和痛苦,斐莉舒服得打了個哆嗦。
“夫人,哦不女王殿下,這個。。。”磐石手裡提着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因爲舉了半天地上已經聚了一大灘血水。
斐莉厭惡地看了一眼他手裡提着的,揮了揮手。
“你看着辦吧,哦對了,百姓們那裡需要一個口徑。就說這城防總兵奔流大人與霏琳娜勾結,殺死了老國王和西瑪,隨後負罪自殺了。”
“女王殿下神機妙算,小的佩服!”
“行了,別那麼多廢話,好好當你的差。那兩個丫頭抓回來,跑不到別人鍋裡,我許了你的她們就是你的。”斐莉精光一閃,隨後閉上了眼睛靠在發椅之上。這椅子這麼舒服,真不明白自己那個懦弱的哥哥爲什麼從來都不坐呢?
真是一個傻子、蠢驢,愚蠢至極!
“謝女王殿下!”磐石正了正自己的頭盔,那頭盔上面還有血漬殘留,怪就怪他非要從背後斬殺自己的頂頭上司奔流,要是採取繩勒或者其他什麼方式,這頂他覬覦已久的頭盔就不會被那老傢伙的血染髒了。磐石嘆了口氣,給這老不死的當了十年副手,終於輪到自己上位的一天。
想到這裡,他惡向膽邊生,提起奔流的頭一口吐沫啐了上去。
“磐石總兵,特使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斐莉正色道。
“回稟女王殿下,特使那裡倒是奇怪得很,城裡鬧出這麼大動靜,她居然連門都沒出。而她帶來的那百十來個隨從武士,也都在駐地早早地歇息了,沒有異動。”
“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準備好了說辭等她來興師問罪,沒想到這個賤貨卻委實沉的住氣。”磐石從斐莉臉上稍縱即逝的微表情裡捕捉到了一絲醋意。
“殿下,需不需要我。。。”磐石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不行,她絕對不能死。我需要她活着,日後回去屠夢城給水王大人講故事還要靠她那兩張嘴來呢!”
斐莉的如意算盤打得十分美好,雖然這中間出現了一個小插曲。原本她計劃的是,西瑪在比賽中勝出,她除掉西瑪嫁禍給霏琳娜,因爲二公主有充分的理由弒弟篡位。一死一獻祭,醉花城唾手可得。可沒想到最後是霏琳娜勝出,故事只好變爲西瑪難以接受失敗的現實從而對霏琳娜痛下殺手,豈知被城防總兵奔流大人發現,及時制止並擊殺西瑪。
西嵐奴這個插曲打破了她原本的計劃後,有很多隨之而來的問題需要修正。第一,霏琳娜名正言順地成爲了決賽勝利者,也就擁有對合法繼任索拉西亞統治者的權利。第二,西瑪屬於政變未遂被反殺,霏琳娜落得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名聲。這怎麼可以?沒有人可以在斐莉夫人面前這麼幹淨,所有人都必須是骯髒的、一絲不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