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憂傷在這個夜晚不合時宜的來了,讓我和弄堂裡那成排的屋檐一樣,默默的承受着四季的無常,承受着時間的重量,於是心裡那點兒不算多的期待也被這無法改變的生活磨得越來越禿。
我收起心中的萬千情緒,邁着和平常一樣的步子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而趙牧正端着杯子,蹲在一株桂花樹的下面刷着牙,嘴裡含糊不清的對我說道:“橋哥,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沒怎麼閒聊,就是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說着也去衛生間拿來了牙刷和杯子,然後蹲在了趙牧的旁邊。
“怎麼不多聊一會兒啊?”
我一邊刷牙,一邊含糊着回道:“我和她三天兩頭見面,哪有那麼多話聊。”
“也是,真羨慕你們都待在南京,有時間就可以聚聚。”
“你讀完研,就準備留在北京了嗎?”
“嗯,那座城市更能激起人的緊迫感,我很喜歡那裡的生活節奏。”
我看了看他,心中更加清晰的感覺出這些年他憋着的那股勁兒,他的身上有一種常人不具備的韌性,而好比我這樣的人,聽到“北漂”這兩個字,心中便會不自覺的發緊,因爲那裡的生活成本和壓力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可是趙牧不一樣,能夠考上清華並拿到碩士學位,已經證明他比一般人的承受能力要強上太多。我曾經真的見過:在最炎熱的夏天,他不需要任何降溫措施,便寫了厚厚一疊考卷的恐怖耐性。從那時起,我便相信,他會成爲一個與衆不同的人物,遲早而已。
我笑了笑,又問道:“現在有企業或者什麼科研機構開始和你接觸了嗎?”
“有一些,特別是大型私企,他們都很有誠意,給的承諾和待遇普遍非常高。”
“你準備去私企?”
趙牧吐掉漱口水,也笑了笑回道:“其實,去私企也沒什麼不好的。橋哥你想想啊,那些老闆能夠在北京這座複雜的城市中,將自己的企業做到那麼大,那他們的背後肯定都有一段傳奇的創業經歷,他們可以成爲我走上社會以後的老師,國企和一些科研機構雖然相對安逸一些,但是真的很難激起人的奮鬥精神,如果我真的貪圖安逸,那我繼續讀完博士,選擇留校任教不是更安逸、更穩定嗎?”
“嗯,正是你前面打好了厚實的基礎,現在纔會有這麼多的選擇機會,哥會支持你的任何一個決定,因爲在哥眼裡,你是個很有想法和自主意識的男人。”
趙牧笑了笑,回道:“橋哥,你別盡誇我了,在我眼裡你也是個很有能力的男人。”
“我算什麼有能力啊,連高中都讀不下去。”
趙牧的聲音有些低沉:“我知道你是爲了供我讀大學才……”
我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又笑着說道:“你趕緊打住啊,我是因爲自己厭學才選擇退學的,但我也不覺得這是個壞選擇,現在有不少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的人,他的收入還真不一定有我高呢,而且我都工作好幾年了,經驗也比他們積攢的更多,是吧?”
趙牧點了點頭,卻沒有再說什麼,我明白他心裡對我還有很重的歉疚感,爲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終於搭住他的肩,問道:“你覺得肖艾那個丫頭怎麼樣?”
“橋哥,你幹嘛這麼問啊?”
我意味深長的看着他笑了笑,回道:“我覺得這丫頭很可能是你高中時代的某個暗戀者。你知道嗎?我之前完全不認識她,她就冒冒失失的跑來找我了,現在看她對你這麼熱情,我反而想通了,她八成是想通過我,然後接近你。姑娘人家嘛,多少是有點矜持的,所以我覺得這個方法很高明,這個丫頭也有點小聰明!”
趙牧不可思議的與我對視着,半晌才說道:“我不相信,我反而覺得她是個很直來直去的女生,你把她想的過於複雜了!”
“我還真不願意把她想得太複雜,但這丫頭真的就是神神叨叨的,我直到現在都沒搞清楚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
夜深了,趙牧住在我隔壁的房間,我則半躺在牀上吸着煙,然後不顧肉體的疲倦,習慣性的想起了剛剛在巷子裡偶遇陳藝的那一幕。
我有點不太喜歡自己幻想出那麼多和她在一起時的幸福假象,因爲這會讓我在深夜時孤枕難眠,我彷彿看見白天那所有的幻想,都在此刻變成了無法觸及後的失落,而我卻根本沒有能力穿破這厚重的夜色,然後求一個解脫,最後只能將這種失落帶進睡夢中,一夜又一夜,從不遺失!
……
次日,我迎來了繼五月長假後最忙碌的一天,我先是在早上配合執行人員做了一場婚禮,下午又緊急約見了兩對即將在國慶期間舉行婚禮的客戶,和他們確認了婚禮的用料清單,直到黃昏時分,我也沒有能夠閒下來。
我又去了南藝,準備先帶肖艾去明天要舉行婚禮的度假酒店熟悉一下場地,這是我們幾天前便已經約定好的事情,而直到現在,我仍擔心這個身上充滿不確定因素的丫頭會給我惹出大麻煩,如果她明天不能準時出席的話,整個婚禮的節奏都會被打亂,到時候客戶肯定是要找公司問責的,因爲關於鋼琴演奏的事情,我早已經和他們做了確認。
我依然在肖艾所住的那棟宿舍樓下等着她,她正好拎着一盒吃的東西從學校超市那邊走了過來,我趕忙迎着她走去,急切的問道:“還記得前幾天我們約好的事情嗎?”
“什麼事情?”
我感覺到自己的鼻尖因爲此人的不靠譜而冒出了冷汗,但又知道她任性的脾氣,生怕言語刺激了她,更不好收場,便耐着性子說道:“我們說好今天下午去婚禮舉行的酒店熟悉一下場地的,這事兒你怎麼能忘了呢?”
“其實我倒真沒有忘記這事情,只是把時間記錯了,以爲是明天呢。”
“你這比忘記了也強不到哪兒去,反正最後都是我替你去背黑鍋!”
……
離開南藝之後,我和肖艾一起打的來到了舉行婚禮的度假酒店。此時,我們公司的執行人員已經將明天要用的舞臺搭建了出來,我指着舞臺上面一個靠西的位置對身邊的肖艾說道:“明天鋼琴就擺在這個位置,對面就是一個噴泉,你彈的累了,可以看着噴泉放鬆一下,這可是我特別爲你安排的位置。你知道嗎,在原先的場景佈置圖上,你對着的可是兩個燈架,一場婚禮下來,你這眼睛肯定吃不消。”
肖艾一點也不領情的回道:“我就喜歡對着燈架。”
我有點無語,她四處看了看,又問道:“這是一場在露天舉行的婚禮嗎?”
“對。”
“那是在室內舉行的婚禮好玩,還是露天的有意思?”
“不知道,我只知道做露天的婚禮,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更累。”
“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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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的婚禮佈景比室內的要更加複雜,而且參與人員不太好管控,現場出現意外的可能性也會相應的增大,比如天氣因素……”
就在我的說話中,公司工程部的小高扛着一隻木梯來到了我的身邊,如同看見救星似的對我說道:“江橋,趕緊幫幫忙,我們的進度太趕了,這邊弄好之後,還要去君雅酒店那邊弄下一場,估計今天又要熬到凌晨了。”
儘管這不是我的工作,可是看着小高那因爲超負荷工作而疲倦的樣子,心中很是不忍,當即便應了下來,小高給我遞了一支菸表示感謝之後,便又匆匆跑去搭建舞臺的背景牆了,而我則需要幫他將舞臺上的射燈全部安裝起來,這也是一項不小的工程。
我豎起了木梯,將其靠在腳手架的一根極其細的鐵管上,然後對身邊的肖艾說道:“你幫我扶一下梯子,我上去裝射燈,明天可能是陰天,舞臺上需要補光。”
肖艾不可思議的看着我說道:“這也太危險了吧,你們沒有那種電動升降的梯子嗎?”
“沒有,你幫我扶好就行了。”
“我扶不住,這太危險了!”
我轉身看着她,用比她更不可思議的語氣,質疑道:“我看你翻我家院牆的時候也沒怕危險啊?”
“院牆多穩吶,你這個完全沒有着力點,而且比院牆高多了,好嗎?”
“你趕緊扶住,就算摔了,也是摔我,又不是摔你,你要再磨磨蹭蹭的,我一個小時都裝不完。”我嘴上說着,身子已經攀爬上了木梯,同時手中還高難度的拎着一隻很有重量的射燈,一般人沒有適應這種工作,大部分都會是肖艾這種反應,但我早已經不把這種沒有任何安全保障的高度當成是心裡的恐懼,因爲在習慣之後,它也就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江橋,你慢點,梯子晃得厲害,我快扶不住了。”
“梯子沒晃,是你的心在晃。”我一邊回答,一邊已經踩在了梯子最頂端的第二格,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射燈固定在燈架上,這才騰出手接通了電源線,最後調整好角度,便算是裝好了第一個射燈。
我終於下了梯子,看着面色有些泛白的肖艾,笑道:“我這個以身犯險的人都不怕,你怕什麼呀?”
肖艾看着我手臂上那塊被鐵管蹭掉皮的地方,以一種很少有的輕柔語氣對我說道:“我也不全是害怕,只是替你感到心酸,如果趙牧知道這些年,你是靠做這些供他上學的,他心裡恐怕也會很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