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跑上前去查看孟如歸。
只見孟如歸臉色煞白,雙手帶着淤青,枕頭被褥上零零星星有些許血跡。
撩開袖子,看到昨日還有些紅腫潰爛的傷口開始結痂。施清方纔長長鬆了一口氣,他趴在孟如歸耳邊小聲道:“師尊,師尊?”
孟如歸被他吵醒,勉強擡了擡眼道:“怎麼了?”
“師尊你身上還疼嗎?”
孟如歸不想在自己弟子面前示弱,他強撐着自己坐起,淡淡看了施清一眼:“不過是些小傷,不必如此大驚小怪。”
施清暗道:你不吹牛會死嗎?不裝逼很難嗎?
“昨日季家委託的銀錢可結完了?”
“啊?”施清回過神來:“沒有結,昨天夜裡師尊受了傷,季家又一片混亂,因此弟子並未想起這件事情。”
孟如歸聽了這話,想起季王氏昨天剛剛慘死,只怕是冤魂還留在季府中。他顧不得身上毒素還未完全解乾淨,掙扎着從牀上起身要去季家,不曾想腳下一軟撲通跪倒在施清腳邊。
施清低頭看着孟如歸,孟如歸擡頭看着施清。
看看!這就叫敬業精神。
施清內心在咆哮,都來看看,若是當年公司中的業務員都拿出孟如歸這種精神,公司怎麼會有一堆爛賬無法要回。
施清:“……”
孟如歸:“……”
孟如歸伸出自己的右手:“扶爲師起來吧。”
施清伸手將孟如歸扶起,見孟如歸還在穿衣,終究是沒有忍住:“師尊,你這麼急着去要錢是不是我們很缺錢?”
“要是實在缺錢的話,我晚上可以不吃晚飯。”
孟如歸:“……”
“倒也不是很缺錢……”
西黃之山人多,比起那種幾十人的小門小派,也算是家底豐厚。
孟如歸在客棧休息到太陽將落之時,覺得周身靈力能夠重新運轉,便帶着施清回到季府。
再見到季謹言時,季謹言正將自己裹在披風裡面,依靠着亭子欄杆喝茶。他憑欄遠望,只見碧水浮沉,上有枯葉殘荷幾枝。
夕陽漸落,將他的臉映得有些昏暗不明。
他見孟如歸和施清前來,略微欠了欠身,示意他們二人隨便坐。
“今天前來是想在季公子府中再巡查一遍是否還有厲鬼,若是沒有,孟某也該帶着弟子回西黃了。”
季謹言扯了扯嘴角,他本想着要扯出一個笑容,但是做出來的表情實在怪異,他放棄,幽幽嘆了口氣:“仙君準備什麼時候開始查看。”
孟如歸道:“日落之後。”
“那不如趁着日頭還沒落,我給兩位仙君講個故事吧,故事挺短的,但是我不想只有我聽過它。”
孟如歸算了算時間,時間正好,便點頭耐心聽着了。
“十年前,有個女孩子叫小七,小七生得十分俊秀,是灕江城有名的漂亮姑娘。”
季謹言的故事從這裡開始。
小七打小就有一個未婚夫,未婚夫叫小八。那個小八比她大不了幾歲,兩個人好像自從在這個世上就認識對方,
小七中意小八,小八中意小七,兩家人也互相中意,只等着兩人長大之後就可以成親。
小八長到十幾歲時母親死了,家裡姨娘當道處處容不下他。幸好官府有律法,妾室不能扶正,這小八的日子纔沒有落到谷底。
小七家裡是做水運生意的,她們家幫襯着小八家把商行開到了各地。不曾想小七家有一天沉了船,上面的人沒有撈上來一個,裡面的貨物也盡數消失在了渡渡江之中。
討債的人圍滿了小七家裡,小八偷了東西想要出門給小七解圍,卻被自己父親生生打斷了兩條腿,父親將小八扔到船上,將他扔到了閩南地區最遠的商行。
季謹言說道這裡,眼中閃爍:“小八可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孟如歸知道他口中的小八是自己,便安穩道:“世事難料罷了,季公子也不必如此自責。”
季謹言捏着茶壺柄道:“仙君是個明白人,那我就繼續將故事說與仙君聽。”
鳳姑一朝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她去投奔小姨,被自家小姨用幾個銅板砸在臉上趕了出來。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候,鳳姑的娘也病了,她無奈之下只能去當地最大的花樓伙房裡面做事。
這樣過了幾年,季謹言父親去世,他終於能夠從閩南迴到灕江城。
等他辦完父親喪事,想要將鳳姑接回來時,卻從別人口中得知,鳳姑已經去世。而自己的父親早已經給自己定了別人家的姑娘。
那姑娘叫王念,是鳳姑姨媽家的姑娘,巧的是這王家也做水運生意。
季謹言生了一場大病,在病中娶了妻,人人都說是要衝喜。家裡的生意早已被姨娘和弟弟盡數掌握,他索性稱病閉門不出,將自己關在院子裡面誰都不見。
鳳姑死了,把季謹言的命也帶了一半去。
後來身體越來越弱,一個月裡有十天是渾渾噩噩。季謹言聽說城裡來了一位名醫,名醫從來不肯上門問診,他便趁着精神不錯的時候悄悄從後院溜了出去。
神醫沒有找到,卻找到了在花樓賣唱的鳳姑,鳳姑抱了一把琵琶,一字一句唱着相思。
季謹言的病好了,鳳姑便是醫好他的藥。只是因爲鳳姑在花樓時就發現,季謹言身上總是帶着一股子甜膩膩的香氣,那香氣雖是好聞,卻是日久天長慢慢奪人性命的焚香花。
從此之後季謹言所有用的事物鳳姑都要從眼前過一遍,這樣季謹言漸漸好了起來。
孟如歸仔細聽着,季謹言道:“那是我這幾年最快樂的時光了。”
後來便是季王氏懷孕,季謹言從未到她房間去過,季王氏卻有了孩子。
這孩子是季慎行的,他們兩個早已廝混多時,季謹言本就對季王氏心懷愧疚,見到事情變成這樣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季慎行跟季王氏私下商量想着要了季謹言和鳳姑的命,他們將那兩人緊緊關在府中,剋扣兩個人的飲食,想着將那兩人活活餓死在府中。
鳳姑無奈,她藉着自己骨架小,日日從狗洞進出買些吃食。往日鳳姑買來的東西不過是能夠兩人吃一兩天的,但是某一天,鳳姑買來了一大堆東西。
等季謹言睡着之後,她便穿着嫁衣跳了井,撈上來的時候腦袋上破了一個大洞,人早就沒氣了。
“我只當是鳳姑受夠了這份苦楚,直到七天後鳳姑化爲厲鬼回到府中奪走壞人性命,我這才明白鳳姑是爲何而死。”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季謹言臉上有了淚痕,他悄悄將淚痕擦掉:“我本來就不會講故事,就講到這裡吧。天色已暗,仙君要忙就去忙吧。”
孟如歸起身離開,想了想又回頭道:“季公子,鳳姑娘處心積慮設下步步爲營,爲的就是讓你能夠活下去。你若是因爲這事尋了短見,只怕是要辜負她的一片好心了。”
“死了,便只能投胎。活着,興許她還能回來。”
季謹言沒有回答,他靜靜坐在那裡,誰都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麼。
他明白這只是孟如歸安慰他的話,魂魄都沒了的人,怎麼還會回來。
……
孟如歸帶着施清走到昨日季王氏被拆碎的地方。
他抽出一張尋鬼符,尋鬼符懸浮在半空中沒有絲毫波動,一刻鐘之後原地化爲灰燼。
施清小心翼翼戳着地上那堆灰擡頭道:“師尊,這是什麼?”
孟如歸道:“尋鬼符,我上個月教給你畫過。你來跟我說一下它爲何原地不動,燃燒時顏色爲何爲明黃色,此時你應當做什麼?”
施清:“……”
“師尊,我忘了。”
“回去將尋鬼符畫二十遍,再將各種顏色代表厲鬼等級抄二十遍,三天後送我房間裡面來。”
長波浩渺。
返程時孟如歸沒有帶施清御劍,兩個人租了一條船在江面上浮浮沉沉,一路往東而去。
孟如歸正在糾結究竟是何人教會了鳳姑厲鬼驅人之法時,思緒被後面一個聲音打斷。
“如歸,你怎麼不御劍回西黃,偏巧要坐這小船,多慢啊。”
施清擡頭一看,見到一三十左右的男子御劍到小船上方,男子御劍極慢,緊趕慢趕才趕上了這艘船。他長袖一揮,慢慢落在船尾。
這人生得細眉圓眼,皮膚透着一股慘白。他手中提着一個大大的袋子,每走一步便能聽見裡面銀錢碰撞之聲。
現下還是初秋稍熱的天氣,那人身上穿了件薄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似乎是怕冷一般搓了搓手:“今天真冷,不知道是我老了還是天氣越發的涼了。”
孟如歸道“清明師兄是下來收錢的嗎?”
趙清明倚在船板上跟被抽了滿身的骨頭一樣,他提着那個袋子搖了搖,讓孟如歸聽聽裡面的聲音:“都是些陳年舊賬了,那羣孩子太笨偏巧要不回來,這我才下山的。”
趙清明又看向施清:“喲,我說這兩天怎麼不見你這小徒弟去我那邊了,原來是跟你出來了。”
“你這兩天不去,你寒韻師姐都該想你了。”
孟如歸瞥了施清一眼,施清趕忙低下頭做出一副諸事與自己無關的樣子。
不知道爲何,施清總感覺孟如歸在趙清明前略微有些拘謹,兩個人之間的氛圍也略微有些尷尬。
這趙清明是蘇寒韻的師父,與孟如歸自小一起長大。而且書中所寫趙清明性情隨和,三觀極正,靈力超羣,在修真界中曾有一席之地。只可惜後來不知道爲何靈力減弱,變成了這幅模樣。
施清只隱隱記得,似乎是爲了一個女子……
趙清明坐在船上,他就着河水洗了洗手,而後將兩隻手揣在袖子中摸來摸去。最後掏出一隻白骨哨子來扔給施清。
他開口道:“我昨晚去鬼市溜達了兩圈,買了個小玩意也不知道能給誰,不如就送給你這個小徒弟吧。咱們西黃沒有樂修,鎮鬼全靠吹這種短哨。”
那個哨子小小短短,拿在手中冰涼刺骨,上面刻着兩朵彼岸花的紋樣。
施清謝過趙清明,便將哨子藏到自己袖中。
孟如歸聽聞趙清明去了鬼市,眉頭皺起,開口勸說時隱隱帶了責備:“師兄,鬼市位於人間與黃泉交匯處,那種地方終究是不乾淨,你還是少去的好。”
趙清明搖搖頭,往自己嘴裡塞了塊小小的桂花糕,含糊不清:“你呀你呀,才二十來歲的年紀,怎麼就跟師尊一樣迂腐古板?再說我現在這樣的身子已經髒透了,再髒能髒了哪裡去?”
這話一出,孟如歸沉默不語。
趙清明似乎是不在意,他又扔了一塊糕到施清跟前。施清實在是不喜歡甜食,便想着帶回去給阿端吃。
離開西黃這也有三四天,不知道阿端的牙長沒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