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村中房子坐北朝南, 整整齊齊排列,幾乎每家每戶門前都有一顆榆樹。
榆樹成林,因此稱之爲榆林。
施清依照腕中相思指引前行, 最終在第七排中間一座院子停下了腳步。
那座院子不大, 門前鋪着幾塊青石板, 青石板縫隙中生了些許青苔。中間兩扇黑色大門緊閉, 施清上前推了兩把, 只推開一條細縫,裡面是用鎖鏈栓死的。
他湊近從細縫中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面斑駁的影牆, 上面貼着一個略微殘破的福字。
這院子中沒有半分靈氣。
施清小聲嘀咕道:“這莫不是相思又出了問題?我睡了這麼些年,連這個術法都開始用錯?”
蘇一道:“我沒用過這個, 不過來都來了, 你不妨敲門看看, 說不準人就在裡面,孟仙君修爲高深, 能夠收斂自身靈氣也不是什麼怪事。”
食指和中指曲起,施清敲了敲門,施清道:“裡面可是有人,能否給我……奴家開開門,賞一口水喝?”
無人應答。
施清聳了聳肩, 對着蘇一道:“你看, 我說沒人……”
裡面傳出兩聲輕咳, 儘管裡面的人刻意壓制過這幾聲咳嗽, 但仍舊落入了施清耳中, 他一把將蘇一嘴堵住,自己貼到門上仔仔細細再度聽了聽。
是孟如歸, 儘管自己與他已經三年未見,聲音還是能夠分辨出來。
他又喚了兩聲,裡面仍舊沒有人迴應。
一不做二不休,施清這人別的不厚,臉皮最厚。他直接靠在門上開始嚶嚶哭泣:“夫君,我知道里面是你,你開開門呀,開門再看看我,我是清清。”
蘇一劇烈一抖,身上雞皮疙瘩從雙臂開始蔓延。
“夫君,五年前你說去去就回,誰知一走便了無音訊,我只當是你在他鄉出了意外,誰曾想你還活着,活着也不知道回去看看我們娘倆,你好狠的心啊,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嚶嚶嚶……”
“如今一一大了,眼瞅着要娶媳婦,我手上實在沒銀兩,這才託人打聽了消息來找你……”
施清越說越傷心,想起前因往事,竟然忍不住落了淚下來,他拿袖子擦擦,袖口一片水漬。
蘇一抱劍倚在牆角:“你別胡說,我今年才十四,離成親還早。”
施清瞪着一雙兔子眼:“山下人成婚早,就要這樣說,不然你那狠心的爹怎麼可能給咱們開門?”
得,戲精成癮,入戲太深,這施清不去戲園裡唱戲當真是埋沒了人才。
蘇一眼睛翻白看着他繼續趴在門上哭泣。
遠遠的,已經有人對着這邊指指點點。
在施清鬼哭狼嚎中,裡面有腳步聲傳來,施清禁了聲,一瞬間有些莫名的緊張。
他看着一雙枯瘦蒼白的手用鑰匙開了鎖,手停在門上卻久久不願意將門拉開。
“師尊,打開吧,我,是我,我來了。”施清從略略打開的門縫中伸出一隻手,他抓住孟如歸手指,入手一片冰涼。
“你怎麼來了呢?誰將你喚醒的?”
大門打開,四眼相望,施清瞬間紅了眼眶。
裡面那人正是孟如歸,兩人再見恍若隔世。
孟如歸比起三年前瘦了好多,身上仍舊套着在西黃常穿的舊衫,舊衫裡空蕩蕩的,似乎一陣風就能將他颳走。
若說之前施清對孟如歸還有些許怨懟之情,這下便是徹徹底底沒有了,他拉住孟如歸小臂,在上面摸到些許陳年疤痕。
他想,他不過是痛了一些,在望峰閣下昏睡三年,誰知道孟如歸這些年過得是什麼日子。他本該風光無限,卻要在這個地方惶惶不可終日,甚至不敢給陌生人開門。
他帶着蘇一進來,從身後解下常寂遞給孟如歸:“師尊,你爲何不帶劍,爲何要將它放在我身邊?”
孟如歸後退兩步,廣袖遮住他半隻手,只露出幾根手指,他道:“送與你吧,我應當是用不到了。”
他轉身欲走,施清將他拽回,雙臂將他緊緊禁錮住:“你又要去哪裡,你告訴我你還能去哪裡,你又要拋下我,自己去承擔這些那些是不是?”
“我不是……”
“那你爲什麼要將我自己扔在西黃之山?爲什麼自己扛着不跟我說?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爲你不要我了。”
孟如歸目光飄忽:“我是爲了你好。”
“爲了我好不更應該跟我說嗎?爲了我好所以將我困在望峰閣下,爲了我好所以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爲了我好所以造成現在這副局面,你這都是爲了我好。”
質疑聲一聲接一聲,施清抓住那兩隻冰涼的手:“孟如歸,就算是我比你小,可我終究是個男人,你能不能讓我,讓我與你共同面對這些,哪怕說給我聽也好。”
“你是被我牽連進來的,這是我們上一輩的陳年舊怨,你不過是被牽扯進來而已。”
“若不是我存了私心,同意與你在一起,你哪裡又用得着被陷害受雷劈之刑。”
施清嘆息:“若不是我當年隨着……若不是我當年執意要上西黃 ,若不是我天天往蘇寒韻身邊跑,若不是我糾纏你。若不是的東西太多,因果因果,有因纔有果,沒有一個人是被無故牽連至此。”
“罷了,你們二人進來吧。”
孟如歸將自己手抽出,他將大門關好,帶着施清往正屋走去,庭院中有一棵參天梧桐,將整個院子遮蓋的嚴嚴實實,只有少許光亮能夠從枝丫間露出。
整個院子有些沉悶,唯有庭前那兩朵石榴花還算是豔麗。
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長明燈微微搖動,施清眼尖,認出這是孟如歸房間中舊物。桌子上有一墨青色軟墊,軟墊上趴着一隻紅狐狸。
興許是聽到有人來了,紅狐狸懶洋洋睜開一隻眼睛,看着施清後起身抖了抖尾巴,他跳下桌子在施清身邊轉了兩圈,打了個噴嚏道:“果然,不喜歡的人再過三年還是不喜歡。”
“不過你變個女孩子,爲什麼胸口這麼平,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施清這纔想起自己仍舊是女子模樣,他轉身變回男身,對着狐狸道:“多年不見師叔祖,怎麼,師叔祖現在不愛那風流模樣,改成變狐狸了?”
柒十里站起半個身子,他瞪着一雙圓眼:“我就算成了一隻狐狸,也比你生得好看。”
兩人說話之間又要鬥嘴。
孟如歸將柒十里抱在懷中慢慢撫摸,他對着蘇一道:“蘇小門主見笑了,先去凳子上坐坐,我去給你燒水泡茶。”
蘇一道:“不必了孟仙君,我們吃過早飯纔來的。”
這話說完,蘇一肚中咕嚕一聲慘叫,他捂住肚子,略微尷尬道:“不好意思,我暫且還未修習辟穀,讓仙君見笑了。”
兩人一路奔波,又要躲着裡竹山修士,自然是沒有好好吃飯睡覺,施清尚可,蘇一少年身體還未長成,自然是先撐不住了。
孟如歸道:“那蘇小門主暫且在這裡等等,我做點吃的就來,時間不長,也就一刻鐘多些。施清,你隨着我來打下手,不要閒着。”
施清將身上劍解下,跟着孟如歸離開。
院子中種着幾盆子小油菜,翠綠挺闊,孟如歸伸手擰下三棵,便帶着去了廂房。
拉開廂房,廂房中有竈臺一座,竈臺裡面已經續好了上年攢下的玉米杆,孟如歸將小油菜放在案子上,自己彎腰撿起兩塊打火石。
他邊摩擦着兩塊打火石邊道:“你師叔祖是爲了破壞子午鍾才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一年前我與高嶂晚煙被困在西黃之山。你師叔祖不知道從何處得知了這個消息,便從外敢來破壞子午鍾引開趙清明視線,不曾想被子午鍾誤傷,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打火石擦了幾十下也未點燃,施清沉默將孟如歸拉起,他招來靈火將玉米杆點燃,又出去打來半桶水放在鍋中,將鍋蓋蓋嚴,等着水燒開。
孟如歸垂手立在他身側,手中緊緊抓着那兩顆打火石,似乎是要將打火石捏碎一般,他強笑道:“這些事平日裡都是晚煙高嶂在做,我也沒怎麼有經驗,讓你見笑了。”
施清沒有回頭,他緊緊盯着鍋蓋,像是要把那蓋子盯破。
孟如歸又道:“西黃之山現在如何,你可有見到你其他師伯或是同門弟子,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施清壓着嗓音道:“並未,我這次下山並未見到他人,只是在山下見到了徐行書,她說西黃附近越來越多鬼怪。倒是西黃鎮大了不少,山下全是人。”
孟如歸道:“鬼怪漸多是因爲黃泉與人間裂開了一道縫隙,水開了,你將面下下去……”
施清隨手下了兩人份,孟如歸道:“再下一人份,這些不夠。”
施清道:“師叔祖也未吃早飯嗎?”
孟如歸沒有察覺到這其中試探之意,他道:“他平日裡並不吃早飯……”
施清手中長筷落地,他轉頭過來,聲音中是再也壓不住的哽咽:“師尊,你不是一直辟穀,我記得你從來不吃東西。”
“孟如歸,你到底是怎麼了。”
他的前半生,加起來都沒有今天留的淚多。
細面在水中沸騰,孟如歸重新拿了一副長筷,他將細面散開,又滴了幾滴香油進去,將小油菜放進鍋中燙了燙。
他做完這些,拉起施清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沒關係的,你試試,我靈核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