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人越來越多, 裡竹山結界即將被擊破。
有門生從後山跑來,衝着蘇澈喊道:“少門主,後山祠堂起火, 夫人好像還在哪裡, 您快去看看吧。”
蘇澈回頭一看, 祠堂方向升起滾滾濃煙。
蘇澈一時有些猶豫不決, 若是此時去救火, 只怕外人會進入裡竹,若是不去救火……
李庭安拉了他一把:“先別管結界了,留幾個人在這裡撐着, 咱們先去祠堂。”
漫天火光中,蘇澈看到他孃親坐在地上。
蘇夫人髮絲凌亂, 雙目無神, 她盯着那早已被火舌舔地看不出模樣來的牌匾發呆。
蘇澈小心翼翼上前, 輕聲喚道:“阿孃?阿孃?你這是怎麼了?”
蘇夫人緩緩回頭,右手撫上蘇澈右臉:“阿澈, 你過來了?”
蘇澈道:“祠堂起火了,阿孃,你怎麼在這裡?父親呢?”
“父親去哪裡了?他怎麼能留你自己在這裡?”
這一句戳到了蘇夫人,她看着蘇澈道:“你父親死了,以後你要扛起這整個裡竹山。”
死了?不過是幾個時辰未見, 怎麼會死了呢?
蘇澈看着祠堂, 他突然發現除了松木焚燒的味道, 這空氣中還瀰漫着一股烤肉味。
“救火啊, 快!快!。”蘇澈驀然反應過來, 他對着身後喊道:“我父親在裡面,我父親在裡面。”
李庭安聽了這話, 急匆匆帶着身後弟子引水救火。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早就死了。”蘇夫人擡起手指着祠堂:“你要記住,你父親,是被言幸殺死的,我親眼看到言幸用劍捅死了你父親。”
蘇夫人撩起裙子:“阿澈,你看。”
蘇夫人的腿以一個怪異姿勢扭曲着,只需一眼便能看出蘇夫人小腿斷了。
蘇澈道:“怎麼可能?師尊與父親素來無冤無仇,又爲什麼會對父親下這種狠手?”
“師尊平日裡最溫柔不過了,他怎麼會做成這種事情。”
蘇夫人將蘇澈拉近,幾乎是將嘴巴貼在蘇澈耳邊:“你以爲他爲什麼放棄半月山來這裡幫助你父親,你又以爲他爲什麼願意收你爲徒,又爲什麼願意悉心教導你?”
“不過是因爲我是你母親罷了。”
蘇澈搖頭:“不是,不是,肯定不是這樣。”
他是因爲喜歡我才留在裡竹山,他是因爲……
蘇夫人苦笑:“他這次來,也不過是爲了想要趁亂脅迫我,帶我離開裡竹山。不曾想被你父親發現了,他便趁着你父親還未反應過來時,將你父親殺死。”
“我這腿便是在與他爭鬥時被他敲斷的。”
“我竟然不知道,他處心積慮在裡竹山等了二十年,爲的竟然只是這一天,我真是小瞧他了,我還當時他早已經放下了那些齷齪念頭。”
捂着臉失聲痛哭:“這讓我,讓我怎麼有臉下去見你父親,怎麼讓我有臉……”
蘇澈心中空蕩蕩的,他覺得自己胸口處好像被撕掉一塊肉一樣,一呼一吸之間都令他痛苦不堪。
父死母傷,祠堂起火,外面還圍着一羣想要他們性命的僞君子。而那個人做下這種事情之後,連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就跑了。
蘇澈捂着自己半張臉,想起那些年自己所做的事情,覺得自己宛如一個智障。
那個人竟然只是把自己當做母親的替代品,對自己好也不過是爲了討好自己阿孃。
這真的是,真的是……
蘇澈後牙咬地咯吱咯吱響,恨不得嘴裡咬現在的是言幸血肉,曾經有多愛,現在便有多恨。
李庭安跑過來道:“山上存的水已經用光,若是從山下引水必然是要打開結界,開還是不開?”
開,外面數百人會進來。不開,此時是初秋,天氣乾燥,若是火星四濺,後果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蘇澈道:“開了吧,現下都已經這樣,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再安排幾個人去把言幸抓回來,阿孃,他往那個方向去了?”
蘇夫人指着東南方向道:“我見他往東南方去了,他與西黃江南城向來關係不錯,只怕是去了那邊。”
李庭安引山下河水將大火澆滅,衆人進廢墟中翻找蘇門主骸骨,找來找去,也只找到了幾塊被燒焦的骨頭。
蘇夫人挪到那幾塊骸骨身邊擦淚,蘇澈低頭看着自己父母,面上陰晴不定。
施清見狀,拳頭都握得嘎巴嘎巴響,這要不是在幻境之中,只怕是他都要當場將蘇夫人鼻樑揍扁,他指着蘇澈道:“若是這蘇澈信了,他就是個大傻逼。”
孟如歸不知道什麼叫大傻逼,但他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麼誇獎的話,他開口道:“若是你,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是你母親,還有一個是你師父,你會相信誰?”
自然是……
施清平了平怒氣道:“自然是我母親。”
孟如歸聽了這回答,他也不氣:“正是如此。”
後面其他門派御劍而來,他們看着這幅場景,皆是議論紛紛。
爲首那人冷笑道:“可真是巧了,昨天剛聽到有人說蘇門主在這邊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今天蘇門主就沒了,蘇夫人,你說這可巧不巧?”
蘇夫人擦了擦淚,她坐在地上整了整裙子,道:“莫門主這就是有意爲難了,我們裡竹蘇氏從來不做那些外門邪道的事情。這次我夫君死去,也只是因爲我與言幸的陳年舊怨。”
“與莫門主口中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沒有半分關係。”
這莫門主姓莫名禮,在駢宜山建派。駢宜山距離裡竹山近,平日裡處處被裡竹山壓一頭。如今莫里覺得抓住了裡竹山把柄,自然是想要好好拿捏拿捏。
最好是將裡竹山一舉擊垮,若是能吞下來,那是再好不過。
莫禮不依不撓:“那蘇夫人倒是拿出證據來,空口白舌,難以讓人信服。”
蘇夫人道:“證據,莫門主稍等片刻吧。等我們裡竹弟子將言幸抓回來,您再親自問他。”
言幸跑得極快,只是還未出裡竹蘇氏整個管轄範圍,就被裡竹山弟子抓住扭送了回去。
裡竹山石階很長,他這次每走一步就數一步,一共是七百九十八階,裡竹山的罰事堂在半山腰,前面有反抱琵琶玄女。
蘇夫人坐在大堂正位左側,她身邊右側那個位置,今日坐的是蘇澈。
蘇澈在上面坐着等他來,等他一個解釋。
莫禮見言倖進來,未等蘇夫人開口,他自己搶先道:“言長老,蘇門主被殺究竟是何人所爲?”
言幸低頭,看着紅色毛氈毯上盛開的大片大片金紋牡丹,他不敢去看蘇澈眼睛,只能低頭輕聲道:“是我。”
“不是你。”李庭安從外面跑進來,他剛剛安頓好後面,臉上灰燼還爲擦乾就這樣跑進來:“肯定不是你。”
言幸回頭:“下去,在衆人面前如此吵鬧,你以爲你丟的是誰的臉?”
李庭安繼續跟言幸犟嘴:“我說不是師尊就不是師尊,師尊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師尊平白無故爲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就是就是。”
“他這可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衆人聲音三三兩兩傳入言幸耳中,言幸低頭一言不發,他反覆回想蘇夫人說過的話。
莫禮:“諸位修士說的有理,不如咱們看看言長老是怎麼解釋,也聽聽這解釋究竟通不通。”
“是,是有原因。”言幸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蘇澈,轉頭再看向蘇夫人:“我傾慕夫人已久,從年少到現在一直如此。”
衆人一片譁然。
“我追求夫人三年有餘,夫人卻選擇嫁給蘇門主,我對夫人日思夜想,只好離開半月山,來到裡竹山。”
“今日本是想趁着裡竹山亂,將夫人帶走,不曾想被門主發現,一時失手將門主殺死。”
言幸說完,繼續低頭看着自己衣服下襬。
蘇澈面色蒼白,手緊緊抓在椅背上,指尖沒有半分血色。
李庭安還在鬧,被他的師弟們按倒在地,他在地上掙扎道:“你放屁!滿嘴胡說八道,誰讓你這樣說的。”
如此說自己師父,可真算得上是大逆不道,應該至少關三天禁閉,只不過現在沒人關心此事。
也沒有人顧得上去關他禁閉。
他們豎起耳朵,聽着言幸這件事情。有些心軟的人看着蘇澈,搖頭低聲道:“你看看這可不是造孽?做人家師父竟然還覬覦人家母親。”
“就是就是。”
李庭安掙扎着:“胡說八道,我師尊胡說八道的啊,你們不要信。蘇澈,你不要乾坐着,你起來說說話啊,你起來說說話啊,你跟師尊……”
嘴再張開,已經發不出聲響,他看向言幸,目呲欲裂。師尊竟然給他下了禁聲令。
言幸道:“既然事情敗露,我也不準備狡辯,蘇門主確實死在我手中,因的也是陳年舊怨,這個結果大家可滿意了?”
莫禮還不死心,他冷哼一聲:“我記得裡竹蘇氏一直對外宣揚自己治派嚴謹,不曾想竟然出來這種人,蘇夫人若是不嚴加整治,只怕是不行吧。”
“更何況他還殺了門主。”
蘇夫人點點頭:“那是自然,阿澈。”
蘇澈這纔回過神來:“我在。”
蘇夫人道:“按照規矩,在山中無辜殺人,理應當場誅殺。但是言長老畢竟是你師父,對裡竹一直盡心盡力,就只廢掉他右手吧。”
她從手中掏出平日裡經常帶着的一把小匕首:“去吧。”
蘇澈默默拿起那把匕首,匕首上閃着寒光,映着蘇澈一雙眼睛,明明這才過了一天,他似乎是老了十歲。
他拉出言幸手腕,尚且在猶豫不決。
李庭安一着急,硬生生衝破言幸給他下的禁聲令,口中吐出一口鮮血,他啞着嗓子道:“蘇澈,你這是想讓他這一生都用不了劍,你這是瘋了吧。”
“你這是想毀了他,他將你撫養長大,你卻想毀了他。”
蘇澈看着李庭安:“拿不起劍又如何?我連父親都沒有了,他不過是拿不起劍而已。”
蘇澈將匕首抵在言幸右手手腕,他靠近言幸,在言行耳邊低聲道:“師尊,你告訴我,這些事都不是你做的,你跟我說,我只想聽這句話。”
“是我做的,沒有半分謊言。”
血花四濺,匕首將手筋生生挑出,言幸咬着下脣硬是沒有再吭一聲。
施清幾乎要拉不住孟如歸,孟如歸一次又一次試圖給言幸包紮傷口,可是這些早已發生,他做太多也只是徒勞而已。
這裡是幻境,並非人間,
沒有人給言幸包紮傷口,周圍人在陸陸續續散去,言幸看着那些人離開,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裡竹山算是保住了。
代價是蘇門主一條命和他一隻右手。
李庭安爬到言幸身邊,他嘴角一直在流血,他啞着嗓子道:“師尊,你疼不疼。”
他摸遍身上,試圖能夠找到一點能夠止血的藥粉。
但是沒有,他身上連可以包紮用的布條都沒有。
一個二十歲的男人,跪坐在大廳中失聲痛哭,只是因爲找不到傷藥。
言幸猶豫了一下,將李庭安抱在懷裡。他知道李庭安不僅僅是因爲疼,他更是害怕他們三個再也回不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