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陽君將施清放下, 自己起身解衣。他將外袍脫下時,施清才發現他腰間有大片暈開的血跡。
施清心中不由得一緊,這是?受傷了?
見施清眼睛一眨不眨的瞅着他, 幽陽君略微遲疑一下, 他總覺得這隻小東西眼睛太亮, 似乎是要將自己看穿一般。
雖說是皆爲同性, 但是幽陽君難得扭捏了一把。他放下剛想要扒開裡衣的手, 對着施清道:“那個,你能不能轉過身去?”
施清聞言,方纔驚覺自己剛剛目光太過專注, 他轉過身去,邁着四條短腿四處溜達。
有鏡子?屋中角落裡有一面立着的銅鏡, 銅鏡上蓋滿了灰塵, 看起來是久久未有人使用過了。
施清走向前, 銅鏡中映出一隻歪七扭八的狐狸影。狐狸小小胖胖一坨,周身毛髮豐厚, 兩隻耳朵還略帶了些粉色。
施清瞪大了眼,從嘴中擠出一陣嚎叫:“啊嗚,啊嗚。”
他見過柒十里的真身,雖說是毛茸茸的,但是好歹站起來也是威武十分, 怎麼到了自己這裡就成了這個樣子。
這麼一着急, 那雙漆黑的眼睛瞬間沁出來了幾滴淚水, 看上去讓人更想欺負幾下。
更該死的是, 施清低頭無比憤恨盯着自己兩隻前腳, 自己這兩隻前腿應該有四公分吧?應該有?
或者是三公分?
施清怒氣衝衝,惡狠狠一跺腳, 屋子裡面瞬間狐狸毛紛飛。
“啊嗚,啊嗚!”
後面幽陽君已經換好衣服,他聽見施清這麼嚎叫,趕忙上前將施清抱在懷中安慰,還以爲是自己身上血跡嚇到了他。
施清將臉埋入幽陽君胸口處,聞得一陣陣桃花香。
“幽陽君,你將它放下就好,它今年也一歲多了,不必天天讓人抱着。”
柒十里依靠在門上,他冷眼看着施清:“不過是一隻雜毛狐狸,不值得這樣呵護。”
雜毛狐狸?
是了,廣英曾說過,紅毛狐狸在九尾狐族中才算的正統,其餘的毛都算得上是雜毛狐狸。
施清回頭,在柒十里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嫉妒。
仗着自己腿短年幼,施清所幸不要臉了。他將兩隻短腿抵在幽陽君胸前,半是嬌弱半是可憐的吸了吸鼻頭。
像是因爲柒十里這句雜毛狐狸傷了心。
幽陽君道:“十里,出身一事也不是它可以選擇的,不要欺辱它。”
“嗚嗯。”
眼中淚水更多了,施清默不作聲往幽陽君胸前靠了靠,淚水打溼了幽陽君胸口素衫。
柒十里又翻了個白眼,轉頭時剛好看見蒼鈺提着一支筆站在門前,他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跟鬼一樣默不作聲?”
蒼鈺有些結巴:“我……我剛來的……看見你們說話就……就……”
蒼鈺站在門外,整個人瘦瘦小小,身上套着一套寬大的袍子,上面滿是雲紋。他生了一個尖尖的下巴,更使人憐惜。
幽陽君道:“以後這裡你可以隨便出入,不必在外面乾等着。”
蒼鈺聽了這話,他手中握着筆走入屋中,眉眼中看起來有些拘謹。
“你在此處畫陣就好。”
蒼鈺聽了此話之後,他半跪在地上畫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陣法,陣法完成之後,蒼鈺口中輕輕吟誦。
古老的咒語從他口中傳出,陣法由內到外微微亮起。
見陣法已經生效,蒼鈺從懷中引出一隻赤金長尾蝴蝶,他抓住蝴蝶翅膀,將蝴蝶慢慢送入陣法之中。
覺察到有外物進入,陣法中陡然光芒大盛,施清兩隻眼睛險些被刺瞎,他扭頭抓住幽陽君衣襟,將自己埋入幽陽君懷中。
有狂風起,吹動三人衣襬。
柒十里捂着眼睛罵道:“輪迴陣?你這是造了個風口陣!還不讓它停下來!”
“再等等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蒼鈺說話細且微弱,他用衣襬遮擋在前,看向柒十里時眼中有些不明的情緒,他道:“陣法將出,有些地方還不完善。”
風吹得蒼鈺一個趔趄,柒十里不情不願抱住他的腰,將他固定在自己懷中。
“你人麻煩,做出來的陣法也麻煩。”柒十里嘟囔着抱怨道。
一刻鐘之後,風停光弱,施清將腦袋伸出來,看着看着那個陣法。
陣法中心已經沒有了那隻蝴蝶。
蒼鈺在陣中翻找一陣,終於找到了一粒微扁,略帶薑黃色的卵。他將那粒卵小心翼翼捧到幽陽君面前:“幽陽君,你看。”
“我一直在想,生命是否是一個輪迴往復的過程,由生到死,由死到生。”
幽陽君將那粒卵拿起,放在手心中繼續看,他道:“嗯,你繼續說。”
蒼鈺鼓起勇氣道:“神明消失之後,山下凡人壽命越來越短,而且死後魂魄要麼消失,要麼滯留於人間作亂。”
“若是我們能夠讓人將死之前進入這個陣法,生死輪轉往復,這可不可以算是另一種方式的永生?”
“還是那縷魂魄,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神明沒有消失之前,人類也擁有無盡的壽命,他們可與天地同壽,感受不到時光流逝。
神明消失後,凡人壽命也在減少,他們開始面對生老病死。
死亡之後,執念薄弱者靈魂會湮滅於天地之間,執念深重者則會滯留於人間,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日又一日,就算是幽陽君能夠重新塑造魂魄,凡人也變得越來越少,終有一天會消失在這片大陸。
另一種方式的永生?
幽陽君看着自己手中那粒卵,他道:“你是想說,世間萬物皆可如此,只要將軀體放入這個陣中,便能回到幼童時期?”
蒼鈺道:“是,人也是如此,就如同這隻蝴蝶,它會再從一顆卵變成一隻蝴蝶。”
柒十里湊過去看着,幽陽君催動神力,那顆卵毫無動靜,就靜靜躺在那裡,一片死寂。
柒十里拿起來捏了捏道:“死了?果然是不行。”
蒼鈺慘白了一張臉:“怎麼回事,明明我嘗試過的,明明能夠再度孵化出來,明明……”
幽陽君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他摸着蒼鈺腦袋道:“蒼鈺,你可知道,這世間千萬種生物,都是有母親的嗎?”
母親,上至崑崙聖靈下至凡間蜉蝣,每一種生物都是在母親懷中長大,無論時間長短,天下萬物無一不遵循這種規律。
蒼鈺道:“我知道,可是幽陽君您想說什麼呢?”
“你這個陣法,若只是踏入便可換回嬰孩身,那麼那個嬰孩是活不下去的,他沒有母親呵護,必然會在出生時便死去,就好像這顆蝴蝶卵一般。”
“雛鳥需要孵化,羊羔需要哺育,所有的靈魂都需要……”
“可是人不一樣,人是強大的,他可以自己活下去,像我,我沒有母親也活到這麼大……”
“幽陽君,能不能讓我拿凡人試一試,說不定,說不定就成功了。”
柒十里道:“你這又是胡說八道,凡人都是有血有肉知曉疼痛的,哪裡能夠經得起你這麼折騰。”
蒼鈺張開嘴爲自己辯白:“可是,若是不嘗試,又怎麼知道行或者不行,我們總不能一直往外創造魂魄……”
“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從崑崙淨池中創造魂魄……”
柒十里見他辯白,惱怒道:“你這算是歪理,剛剛應該讓你被風吹走算了。”
幽陽君溫聲道:“你這個陣法我還要多看些許日子,等我忙完山下之事,就帶你仔細研究這陣法。”
“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就先下去吧。”
“是。”
將兩個孩子轟走,幽陽君才坐在牀前,他滿身疲憊走到牀上。他有點累了,剛剛險些撐不住要在那兩個孩子面前露出疲憊之態。
施清盤着尾巴坐在幽陽君身邊,當時孟如歸是與他一起被推入此處的,那現在孟如歸應當就在此人體內。
“你說,我是不是也應該轉換一下思路,考慮考慮蒼鈺所說陣法的可行性?”
施清見幽陽君突然開口,他跳到幽陽君腿上,一臉乖巧的等着幽陽君繼續說。
“山下作惡之魂越來越多,我卻無法將他們全部擊散,若是上神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肯定會說我懦弱。”
那一直挺直的腰桿彎下,他將腦袋靠在施清脊背上,沒有了那份故作堅強,幽陽君臉上出現了迷茫。
“你告訴,我現在應該怎麼做?以後這條路,我又能夠往哪裡去呢?”
“我可能是傻了,竟然開始問你,你不過一歲,能明白什麼呢?”
施清不敢動,任由幽陽君將臉頰埋在自己脖子上。
這樣過了許久,幽陽君終於將它放開,自己鬆開腰封躺在牀上沉沉睡去。
施清見他睡着,便小心翼翼將自己爪子放在那人的鼻樑上,卻又不敢造次。他撅着屁股將自己擠進那人懷中,兩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窗外。
窗外桃花若煙霞菲菲,有長尾蝶流連與其中,再往上看去便是崑崙淨池。
柒十里和蒼鈺爭吵之音傳來,施清沒有聽清他們二人究竟在吵什麼,估計還是因爲剛剛陣法的事情。
他緩緩閉上眼,眼前最後一幅場景便是鋪天蓋地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