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黃之山前天剛剛落下第一場雪, 施清高高舉起鏟子在闊葉梧桐下挖坑。
“這土真硬,差點把這鏟子給折了。”
阿端穿着小棉襖:“不是土硬,你手裡這把鏟子本來就是飯堂大媽用來炒菜的, 不過你爲什麼要埋一個罐子在這邊?”
“存錢, 給師尊買貓。”施清頭都不擡, 將罐子埋好後又往那上面蓋了些枯枝爛葉:“這樣每個月發錢時, 我都往這邊存一些, 一年半應該能夠攢五百金。”
“你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阿端不解道:“又帶不回現世中,攢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現世?
想到這裡,施清道:“我能不能不回現世中, 我若是留在這裡,最多能夠留多少年?”
手腕中相思一陣發緊, 他便知道是孟如歸從外面回來, 他將鏟子遞給阿端:“幫我還一下, 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說完便頭也不回往望峰臺跑去。
阿端手裡拿着鏟子,慢慢用爪子扣掉上面泥土。
施清一路狂奔, 到望峰臺時孟如歸剛御劍落下,廣袖黑色長袍迎風而動,後面露出一角白袍。
白袍?
用力揉了揉眼睛,西黃冬季弟子服一貫是黑色,又怎麼會有白袍?施清往前走去, 看到白袍的主人從孟如歸身後伸出來了半個腦袋。
蘇一上下打量了施清一下, 側跨一步出來, 對着施清行禮:“施仙君, 許久不見, 別來無恙。”
正應該是十分活潑的年紀,做出的樣子倒是古板的打緊。
施清回禮:“蘇小門主。”
他悄悄問道:“師尊, 咱們西黃之山臨海靠北,冬天格外溼冷,這時候將蘇小門主請來小住,恐怕是不太合適,師尊爲何不明年夏天將蘇小門主請來,到時候不光涼快一些,還有百家仙門比試可以看。”
孟如歸道:“不是小住,蘇一要在這裡應當要住個兩三年。”
一陣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施清問道:“那他要住在哪裡?”
“自然是與我一起住。”
……
“我不聽我不聽,我跟了師尊這麼多年,師尊從未提出過要我搬這裡,都是將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闊葉梧。”
“這就是偏心!這就是偏心!”
趴在孟如歸被褥上,施清咬着孟如歸枕頭含糊不清道。
“他年紀尚小,我不過是將他帶來住兩年。”孟如歸無奈道。
施清擡起頭理直氣壯道:“我跟蘇一也差不多大,師尊怎麼就不讓我過來住。”
孟如歸看着牀上那一大坨,嗯,差了接近十歲確實算不上差太多。
他起身拽着施清褲子:“你若是再不起來,我就將你褲子扒了,扔你到門外去,讓那些比你小的師弟師妹看你笑話。”
“看就看,反正我不走。”施清兩隻手扣住牀板:“反正我就是不走,師尊想將我趕出去,那就連人帶牀一起扔出去。”
“蘇一是裡竹蘇氏少門主,雖說是年紀小,但是來咱們這裡住,你難不成要將他安排到弟子捨去與他人共睡一間?這未免有些不尊重了。”孟如歸循循善誘,試圖將施清從牀上勸離。
施清道:“咱們還有客房。”
“客房到這裡至少要步行一個時辰,他每日需要跟我修習術法,不行。”
趴在被子上苦苦想了半天,施清道:“那闊葉梧怎麼樣?”
當年施清剛剛上山的時候,因爲有些弟子總是偷偷欺負他,在他被褥中動些手腳,孟如歸無奈之下便將闊葉梧打掃出來,給施清居住。
那裡離弟子舍遠,離自己居所又近,這樣即使有人再去欺負他,孟如歸也能夠及時趕到。
孟如歸道:“你那裡只有兩間房,騰出來給了蘇一,你去哪裡住?”
施清見孟如歸有了同意之態,十分厚臉皮的拍了拍牀:“我當然是睡這裡了。”
孟如歸點點頭,準備去趙清明處給蘇一領些被褥,又退回來道:“施清,你有沒有覺得你的臉皮好像更厚了一些。”
……
蘇一此時正在跟羅晚煙吃東西,剛剛炒出的松子還微微有些燙手,羅晚煙仔細給蘇一剝開,將上面碎屑吹走,她還沒有照顧過這麼大的孩子,生怕一個松子殼就能將這位蘇小公子送走。
眼瞅着松子殼已經堆滿了一個竹籃子,羅晚煙略帶不好意思的道:“寒韻師姐,這些就夠了,你不必再辛苦炒這麼多,蘇一年紀還小,吃不下這麼多。”
蘇一又將嘴中塞了幾個,嚴肅地點點頭。
蘇寒韻聞言,停下手中正在撥動松子的鏟子,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現在是寒冬臘月,她的臉卻被靈火映的通紅,翻弄了一天松子的手幾乎要被磨爛皮,她看着羅晚煙面前那堆積如山的松子皮,心中無比憤怒:這羅晚煙怎麼比施清還難纏?算了,爲了自己的計劃,還是忍着吧。
心中怒火滔天,面上仍舊溫柔和善,她輕聲細語道:“無妨,若是你還想吃,師姐還可以再做一些給你,留着日後吃。”
“師姐真好。”羅晚煙感動道:“不知道以後是哪個有福氣的人能夠與你結爲道侶,我若是個男子,一定要娶師姐這樣的。”
“師姐,你還能幫我多炒一點嗎?我怕日後你忙了,就不能幫我做了。”
蘇寒韻笑道:“可以啊,你還想要多少。”
羅晚煙小心翼翼道:“十斤可以嗎?”
十斤!蘇寒韻此時恨不得將鍋鏟扔到羅晚煙臉上去,她長長吸了一口氣,心中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住忍住,一定要忍住。
“我說怎麼在師尊那邊沒有找到你,原來是躲在這裡偷懶,還不快來幫忙收拾收拾,師尊給蘇小門主定下住所來了。”
循着聲音望去,三人看到高嶂懷中抱着兩條厚重被褥,手指上還勾着一個湯婆子,他見還有其他人在,微微點頭道:“蘇小門主,師姐。”
羅晚煙起身,將身上碎屑抖落在籃子中,帶着蘇一戀戀不捨道:“師姐,那我們就先走了。”
蘇寒韻微笑點頭。
蘇一詢問:“高仙君,我以後住在哪裡?”
往上擡了擡被子,高嶂道:“師尊說你以後住在闊葉梧那邊,東西給你準備好了,晚上不會冷,施清已經將房間給你清理出來了。”
蘇一面上神情未變,心中默默鬆了一口氣,自從言幸被困在陣法中之後,他性情就開始變得越發孤僻,如今聽說自己住,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蘇寒韻見三人離開,將手中木鏟一扔,靈火聽到這聲巨響之後熄滅,她自己癱倒在旁邊竹椅子上,慢慢揉着胳膊。
阿端悄悄從籃子中抓了一把松子磕着,悄悄觀察着蘇寒韻神態。
他敲打着自己胳膊,帶着一張皮做事果然要比魂體吃力一些,之前自己一日能夠做那麼多事,如今不過是炒了些松子,就這樣了。
她眼底神情複雜,死死盯着鍋中的松子。
“怎麼?這松子是與你有仇?你你那麼死死盯着它是想做什麼?”
蘇寒韻滿腹計劃被打破,徐行書從外面走來,她腰間還掛着封靈袋,應當是剛從山下回來不久。她重新點燃靈火,拿起鍋鏟開始翻炒:“我去你房中找你,你師父告訴我你可能在這邊,我便過來瞧瞧。”
“你身形瘦弱,以後還是不要幹這些事情爲好,若是實在想幹,可以讓我來。”
蘇寒韻沒好氣道:“不勞您老人家費心,您老人家不是正在籌備明年八月仙門比試?就別白白在我這裡浪費時間,有這個空還不如多去看兩本書,習兩套劍法,別到時候丟人丟到門外去。”
徐行書也不惱,她笑道:“師姐還真是關心我,只是我也勸師姐一句,世人常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勸師姐還是不要存什麼害人的心思。
是夜,孟如歸看着蘇一房間內長明燈已滅,他自己慢慢走在石階上往山頂走去,此時已經接近西黃之山宵禁,他看着巡夜傀儡,發現巡夜傀儡少了幾隻。
息心峰上有燈火明滅,是指引外出弟子歸來的方向。
望峰臺上今日是高嶂和羅晚煙值守,有高嶂在那邊,自然是發生不了什麼大事,他看了兩眼便往回走。
回到榴山小築,側房已經沒有了燈光,他推開門,聽見牀上淺淺的呼吸聲,便知道施清又將自己塞進了牀上
既然許諾他在這裡睡,便知道肯定是這樣。
孟如歸脫了外衣,掀起被子上牀,被子內一片溫暖,一股松脂香氣傳來,施清朦朦朧朧道:“師尊?你回來了?”
“嗯,是我。”
施清後退了兩下,在牀上騰出一大片空地,等孟如歸躺下時將他攔進懷中。
“師尊,你腳好涼啊。”
肌膚相碰,施清有些清醒,他將藏在下面的湯婆子用腳踢了踢,湯婆子溫熱,貼在孟如歸腳下,溫度剛剛好。
摸了摸孟如歸的手,他確定已經都暖過來之後,再度合上眼沉沉睡去。
孟如歸躺在牀上半個時辰都未閤眼,他轉身面對施清,確定那人已經沉沉睡去,孟如歸將右手貼在施清左胸處,用指尖引出一縷黑色霧氣。
霧氣在孟如歸指尖纏綿片刻,又捨不得離開施清身體,便再度慢慢退回。
“不能再回去。”孟如歸皺眉,慢慢將那霧氣往外拉扯,施清悶哼一聲,眼看就要清醒。
果然,這東西離開一個宿體之後,要找到另一個能夠接納它的宿體纔會徹底離開。孟如歸慢慢改變鬼氣方向,將鬼氣指引進入自己身體內,鬼氣入體時一陣寒涼刺骨,孟如歸揪着施清裡衣,生生將這份寒涼刺骨吞下,原本已經暖和過來的身體再度冰冷。
手腳冰涼,疼得有些發麻,孟如歸下牀,將自己兩隻腳緊緊抵在暖爐上,身上纔有了一絲暖意。
“師尊,你怎麼了?”施清揉着眼睛起身,赤腳踩在地板上走向孟如歸,蹲下將孟如歸兩隻腳抱在懷中:“剛剛不是已經暖和些了?怎麼現在又這麼涼,是不是病了?”
“沒有,我只是想起來拿牀被子。”
施清不疑有他,他走到櫃子前,從最底下拽出一牀厚被鋪在牀上。
孟如歸上牀之後,施清將被角給他掖好,一邊掖一邊道:“師尊,你近日怎麼越發怕冷了,我記得我剛來那年,你整個冬天都只着單衣。”
“興許,是老了吧。”孟如歸道:“以後,可能會越來越怕冷。”
話語裡隱隱帶了失落,施清聽出他話中意思,上前一把將孟如歸抱住:“纔沒有,我剛剛都是胡說的,師尊還是跟之前一模一樣,再下去二十年,三十年都沒有分毫變化。”
那時候施清只是害怕孟如歸傷心,更怕孟如歸覺察到他們兩個之間的年齡差之後拋棄他,因此並沒有深究修仙之人爲何會在短短几個月出現如此大的變化。
多年後他坐在孟如歸身旁,心中滿滿都是後悔,若是那一年能夠再細心一些,若是能夠多看看孟如歸,或許事情又會是另外一種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