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博節度使羅紹威得的是風痹病,俗稱中風。
這個病症拿到現在都不好治,更別提當時了。
羅紹威感覺時日不多,想把自己的兒子扶到節度使的位子上去。但他又不能太直接,太直接了容易捱揍,所以想了個法子,以退爲進。
羅紹威給朱溫上表:“魏博是個大鎮,也是外部敵對勢力爭奪的焦點,我快不行了,乞求聖上派遣重臣來接替節度使的位子,我就光榮退休,回家等死去吧。”
朱溫很看重羅紹威,看完奏表之後爲之動容,隨後任命羅紹威的兒子羅周翰爲節度副使,代行節度使職權。
朱溫囑咐羅紹威的使者說:“回去趕快告訴你家主人:爲朕努力加餐!如果他身有不測,朕會讓羅家子孫世世代代永享富貴。現在朕雖然讓周翰來處理魏博軍府之事,但還是希望他能夠康復如初啊!”
羅紹威憑藉自己與朱溫的深厚交情,終於如願以償把自己的兒子扶上了節度使的位子。
而接下來的匡國節度使馮行襲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馮行襲也得了重病,也不敢直接把位子傳給兒子,也是假意讓朱溫派人來主持工作。
但是人比人氣死人,他本來是客套一把,沒想到朱溫卻當真了(故意的),派了自己的大謀士李振前來接位。
具體派誰來接位可以判斷出朱溫的心思。
他如果派個武將帶兵過來,那就是想動粗了,你不鬆手我就打你。
而現在派個文臣過來,這是想通過政治手段來解決問題,有話好好說,對方上道兒的話啥事兒沒有,若是不上道,後面軍隊再跟着開過來。
朱溫在李振臨行之前把他叫來囑咐了一番話:“你要好好地告訴他朕的心意,不要把關係搞僵了。”
李振秒懂,拍着胸脯說:“放心,包在我身上!”
然後李振就帶着一張嘴,嘴裡含着一根三寸不爛之舌出發了。
到了許州,李振先召集當地的將領們開了一個會,會上李振作了簡短髮言,內容大體上是這樣的:
我們大梁皇帝手裡面握着百萬雄師,離許州這裡可不遠吶。(先嚇唬嚇唬再說)
馮公(馮行襲)的忠心我們是絕對相信滴,你們這些人吶,也不要亂動,不然讓大梁皇帝有所懷疑那就不好啦。(嚇完了再威脅)
話又說回來,只要你們赤膽忠心報效國家,難道還怕沒有榮華富貴嗎!(打一棍子給個甜棗兒)
這一番話連敲帶打加封官許願,第一時間就把軍隊擺平了。
軍隊擺平了,下面的事情就好做了。
李振隨即向衆將宣告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本官是來做節度使的!
然後問大家的意見。
大家都沒有意見,或者說有意見也不敢說,槍打出頭鳥懂不懂!
李振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因爲許州跟魏博還不一樣,魏博的牙軍早就被清理乾淨了,朱溫前後又去大吃大喝了兩遍,把魏博折騰的不行,根本翻不起花兒來,賣個人情給羅紹威也無所謂。
許州就大不相同了,這裡的軍隊之前都是跟隨秦宗權的蔡州軍團的餘孽,當時朱溫帶汴州兵打到許州,這些人就投降了。
雖然投降了,但他們實力還不弱,朱溫也不好去動粗,只能安撫,然後慢慢消磨對方的力量。
現在許州大當家的快要嚥氣兒了,這麼好的機會朱溫怎麼可能放過,軟硬兼施也要把匡國節度使的位子牢牢抓在自己人手裡啊。
而這項工作,理所當然地落在了心狠手黑、狡詐多智的李振頭上。
軍隊沒意見了,李振的工作也就差不多完成了。
他這才氣定神閒地哼着小調兒到馮行襲那裡去探病。
馮行襲一聽,新的節度使是面前這傢伙,登時臉就垮下來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李大人這麼做,不怕我手下們有意見嗎?”
“我問過了,手下們乖得很,都沒意見。”
馮行襲還沒來得及答話,李振又跟了一句:
“在下是奉了大梁皇帝之命而來的,相信大王(馮行襲被封爲長樂忠敬王)也不會有意見。”
馮行襲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氣呼呼說道:“本王病重,無法起身,還是派人代爲接受召命吧。”
李振不依不饒:“不打緊,不打緊!您穿上上朝時候的禮服,頭朝東躺着就行了,這個受詔的禮儀也沒人能挑出毛病來。”(折騰不死你!)
馮行襲沒脾氣了,只能任人擺佈,氣呼呼躺在牀上聽李振念詔書。
聽着聽着,馮行襲悲從心來,心想我英雄一世,老來竟然淪落到這番光景,何苦來哉呢!不由得淚流滿面。
詔書唸完了,馮行襲泣涕謝恩,然後就把自己節度使、觀察使的印信拿出來交給李振了,讓他代管匡國一鎮的軍府之事。
消息傳到了洛陽,朱溫以手加額,笑道:“李振果然是個會辦事的,這樣一來,馮行襲一族可以免受屠戮了!”
言下之意,你老馮只要不識相,我老朱就殺你全家!
看到沒,這就是朱溫的行事風格。
隨後,朱溫把馮行襲的軍隊化整爲零,分散到其他各部去,馮行襲收養的許多義子也都被遣散回家,恢復了本來姓氏。
這樣一來,許州安定了。
在這裡,我們要插敘一段小小的議論。這個議論的選題就是五代時期朝廷與藩鎮的關係。
兩者的關係一直是困擾晚唐、五代十國時期統治者的難題。
這個難題一直到了後周乃是北宋建立纔得到徹底解決。
在這個過程中,各代統治者都在實踐中摸索,嘗試了各種方法來消弭矛盾,鞏固中央統治,但是收效甚微。
究其原因,是因爲他們都在問題表面打轉轉,各類舉措都沒有觸及到問題本質,這個本質就是武夫亂政,禮教崩壞,制度喪失。
這也很正常,因爲五代時期各朝統治者大多都是從武夫的角色拼殺出來,或者是被一羣武夫推舉出來的,讓他們向自己人動刀子,顯然不太可能。
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那就要立規矩、興禮教,羈縻人心,以文控武。
大家不要小看了禮教的作用,這個東西是加強我國封建社會統治秩序的粘合劑。
俗話說最難控制的是人心,人心被平定了,叛亂也就被平定了,所以說後世王守仁曾說過一句話: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禮教通過與家族文化相結合,在每個人心裡構建起一道藩籬,心被關了起來,人就不會撒野了,治理也就容易了。
這個制度通過時間的積累日益根深蒂固,它生長在人心裡,蔓延到人際關係中,籠罩在整個中華大地上。
它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無處不在,牢不可破。
魯迅先生文章裡一直表現的那個主題:吃人的社會、愚昧的衆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禮教,就是這個東西。
當然,我們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唐末五代之前的禮教(儒家思想統治制度)還沒有腐朽到那種程度。
在那個時代它是起進步作用的,畢竟這麼大一個國家,總要有一套制度來約束,否則那不就亂套了嗎。
五代時期就是亂了套的一段時期。
這時候禮教沒了,約束沒了,底線沒了,人心也就野了,殺人、吃人、亂-倫、兄弟父子相殘的一幕幕接連上演。
這一段歷史時期的無義之戰太多太多,最遭殃的總是黎民百姓。
俗話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時候的興與亡又太頻繁了一些,而且在興與亡的間隙裡也在打仗,你說苦不苦!
要想終結這個亂世,那就需要有非常之武力,非常之文治,兩者缺一不可。
只可惜從朱溫開始,歷代統治者往往武力有餘(有的還不足),文治卻很是不足(或者爲零)。結果只能是以暴制暴,暴亂無窮。
直到後周乃至趙宋時期,大家總算是在實踐中總結出了一點經驗,開始立規矩,並加大對武將的控制。
怎麼控制他們呢,用文官,用文官制定的制度,用根植於人心的儒家思想。(所以說,宋代理學的興起也是有一定基礎的,這是剛需。)
誰若是不服,不想接受這個制度,好吧,我另一隻手裡可提着刀呢,你要試試?
正所謂雷霆手段,菩提心腸是也。
所以說像後周太祖郭威、世宗柴榮,以及宋太祖趙匡胤,這些人都是文治武功頂尖的人物。
亂世中他們能夠鎮得住窮兇極惡的武將,又能通過施行建設性的制度來開闢太平,真的很不容易。
正因爲歷史對亂世終結者的標準要求太高,所以在前期積累經驗的過程就很痛苦了。
朱溫,他也正在用實際行動爲後世統一積累經驗。
主要經驗就是對待藩鎮的態度上。
在他統治時期,大梁已經漸漸開始從各大藩鎮收權,換句話說:大梁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相比於晚唐時期有所加強。
這一點可以從上面的兩個例子中看出來。
但是,朱溫並沒有爲後世開太平的自覺意識,他這樣做的目的僅僅爲了維護其自身統治而已。
正因爲站位不高,所以也就沒有形成制度,羅紹威跟他關係好,對方就能做節度使;馮行襲尾大不掉,所以要加強控制。
所有的一切還是爲了老朱家的政權能夠延續下去。
隨後朱溫連這點工作都不想做了,做皇帝畢竟是很累的,他開始縱情享樂,不再盡做皇帝的義務,專門享受做皇帝的福利,然後大梁政權也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走下坡路的表現在於一名絕世武將的崛起。
他,就是楊師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