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遙白小獸拼命掙扎。
秦古將軍身形太過壯碩, 將他狠狠壓在身下,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這還不是最糟的,更可怕的是, 抵達涇水隴野之後, 遙小獸自作聰明, 暗地裡策劃了無數次隻身出逃計劃。
這令茸毛控秦古將軍十分惱火, 亦十分難過。所以傷心之餘兇性大發, 一不作二不休,將遙小獸綁在自己腰甲上了。
此時雲中君突然破陣現身,秦古將軍力戰不敵, 重傷倒地,竟然還心心念念着我們魅力無邊的遙小獸。
他勉力側身, 欲解開腰甲上的鐵鏈, 但無奈傷勢過重, 性命攸關,心有餘而力不足。
辛辛苦苦從黑熊將軍身下狼狽萬分的爬出來, 遙白小獸四爪早己鮮血淋漓,粗糙的泥石砂礫嵌入傷口,痛楚可想而知。
他趴在地上,昂起頭,剛好看到藍髮銀衣的男子揹負長弓手持桐香, 緲然起身, 扶風直上, 衣襟若舞如走龍蛇。
風華絕代的。絕決的, 我的阿晉。
這一刻時間停駐諸神默言, 縱是十倍痛楚亦變得微不足道。
遙小獸幾乎是下意識的飛身而起,向那人撲去。向那個飄身於半空, 浮雲般上升的背影撲去。
阿晉…
世上之事三分在天七分在人,盡人事聽天命亦有此說。只是天意殘忍,往往人力遠不能及。
遙白飛撲而起,又被頸下鐵鏈硬生生拽下來。
他跌回地面,摔的極重。眼前金星流轉耳畔轟嗚不斷,他搖搖晃晃撐起身來,其實是有些茫然的。
阿晉?我的阿晉呢?…
遙白眯着眼,努力昂頭觀望。半空那人己漸漸沒入雲端,四方朔風聚成泉樣旋渦,蒼穹廣博,似有煙波千里。
他,正在離我而去。
這個認知在瞬間擊中了遙白。他直挺挺跳起來,拼命扭身擺頭意欲掙脫頸間鐵鏈,仿己顛狂。
衝破迷霧般的層雲,雲中君止於清雲之端,弧頂蒼穹之下。
銀色寬袖鼓漲成帆,風聲低迴細雨成煙。他垂了眼遙望林中殘火,面色極淡,喜怒難辨,彷彿總有些索然,彷彿方纔破金陣滅伏兵,現大神通於天下,也不過是些孩童戲耍般的無聊之舉。
他橫握桐香短刃,依然是那悠遊散漫的模樣,衣不沾塵,袖間似有花影。
側顏獨立意有蕭索,他淡淡開口,語音冰寒“帝君明鑑,必要之時,本君一時可低數萬雄師。所以,七日之約,還望帝君牢記。”
他卻並不知道,那系在心間苦尋不得的少年,此時就在他足下這片焦土殘林之中。
他不知道遙白小獸正與命運博命抗爭,妄想使用蠻力掙脫鐵鏈,頸間血肉模糊,滿口腥甜鮮血。在巨痛和窒息帶來的眩暈中,赤紅了雙眼。
他不知道那個少年正一遍又遍的嘶聲喚他,喉嚨己被頸間鐵圈磨傷,五內如焚的呼喚變成了幾不可聞的悽愴嗚咽。
天旋地轉,漫天鉛色雲朵彷彿巨石當頭砸來,深林倒轉天色做湖,遙白僵着頸骨,維持着仰望的姿勢,視線卻己模糊不堪。
雲端之上的銀衣男子背後揚起巨大的黑色羽翼,翅羽佩光,宛生水影。
阿晉吶…遙白喃喃而語,卻無法發聲。只覺無數血沫涌入口中,帶來一種無法描摹的苦澀,讓他全身抽搐,痙攣般顫抖。
阿晉,你離我那樣遠,又怎能瞧的見我?
我們所懷疑的追尋的永遠,其實不過是種執念;我們所遺忘的丟失的美好,其實不過是場平淡的相伴。
可是阿晉,在我終於明白的時候,你卻丟了我。
※
兩君會面於涇水隴野中覆山下,魔君雲中拒婚,狂性大發,負長弓橫短刃,隻身殺入千山伏陣之中。雙陣齊發數將鎮守,竟也不能留他片刻。
對千山將士而言,那薄如白冰色如燦銀的寬袖即是死神的翼展,那似笑非笑微微眯起的紫瞳中聚攏了幽瞑之地最陰暗的風。
晨雨密而林幽,銀衣輕而形逸,引桐香而若舞,刃光掠而命喪。
此役之中,巨熊族秦古將軍身負重傷生死一線,金獸族省庭將軍喪命當場,刃破眉心,死狀甚怖。
此時,千山衆將方纔知曉,之前數戰,兩域互有攻防,戰事如火如荼,其實魔君雲中大人並不曾全力出手,直將這場兩域傾巢出動的大戰看做兒戲一般。
而他真正所求的,竟然只是一個人而己。唯一人而己…
這世間真是越發荒謬。
雞飛蛋打大敗而歸的隉陵君慘白着張臉搬師回朝,怨氣沖天鬼神繞路。可惜家中並無香花解語,卻有隻老虎夫人氣勢洶洶興師問罪。
“人家拒婚你便惱羞成怒了?用普通陣法勝得魔君,那絕對只能是癡心妄想!難道你是想借他雲中晉之手滅我隉陵氏全族?!…”
可問題是,那並不是普通陣法!
隉陵君拂袖而去,搖搖晃晃怒火攻心徑直回了居殿,立於沉沉金帳之前,抖手而指,陰惻惻咬牙切齒 “本君依你之言,集百族靈脈,以觥玄之血爲紋引,煉化這一雙金陣,爲何竟然全無功效?水君太湖,你可知妄言有何後果?”
帳中之人低笑,嗓聲微暗“依我之言?愚弟可沒有出過暗藏伏兵之策,那金輪血陣也不是用在此處的,帝君是自己會錯了意吧。”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本君不是天上神佛,難以預知後事。而且帝君在伏軍佈局之時,就沒有想過後果麼?”
“如此說來,倒是帝君一手算盤打的精妙絕倫,以觥玄之血煉法陣,以輕藍海吒雙魂煉魔,嫁自己愛女宴淮於雲中君以拖延時間。”
“帝君慣愛物盡其用,只怕連愚弟也算在其內吧。那麼帝君自己又做何打算?”
帳中傳來輕緩踱步之聲,似乎意有窒澀。
風送晚香,帳幔微動,一聲嘆息若有若無“其實,阿晉那人心性散漫放蕩不羈,帝君一心所求的,他反而全不在乎。”
“依愚弟之見,帝君也不必在他處多費心神,若有遙白,要這天下怕也不難。”
“只是禍起於蕭牆之內,此番辛苦只怕會爲下代主君做了嫁衣…”太湖君斂了長袖,頓步輕笑,笑容明媚目色卻極是陰寒“吶吶,此話休提,我倒忘了帝君愛子心切呢。”
此役千山大敗,巨熊金獸兩族痛失族主,將士死傷慘重,各路兵馬羣情激奮,不待傳召己從四方聚至日深山。
各族紮營于山下,天空陰霾旌旗如海,人聲鼎沸氣勢洶洶。言間直指帝君謀略失策,害得無數將士戰死殺場,又失德背義,修習鬼域邪功,只顧安身自保,不顧他族死活。
其中損失最爲慘重的金獸一族本爲隉陵氏旁系舊部,數代爲將忠心耿耿,如今亦是瑞夫人親自□□的手下重兵。
此戰中金獸族省庭將軍身死當場,族中戰力損失過半,瑞夫人自然勃然大怒,認爲是內部派系之爭,自己夫君借雲中晉之手來削減自己兵力。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並不妨礙瑞夫人怒氣沖天大肆發泄。
她帶人將省庭將軍的靈堂直接設在了霽天塔主殿之中,金帳換成白幡,滿地遍灑紙錢。省庭將軍親隨衆人跪於堂中,悽悽切切,整夜念頌經文。日深山上一夜之間哀聲大作。
對此公然挑釁,隉陵君卻一反常態並無反應。將自己鎖在居殿之中,整日不出。
最後越衆而出力挽狂瀾的也只有伊尹公子。
換下金衣重錦,伊尹公子身着白袍髮束銀帶,神色肅穆於主殿靈堂門外重重扣首三次,奉節玉,頌英靈歌,竟以國喪之禮待之。
而後銀髮公子長身立於靈前,雙目緊閉眉心重摺,冷聲道“大戰當前一觸即發,衆將不知厲兵秣馬聯手禦敵,只知聚在此處逞口舌之能!外敵當前,千山衆將內部卻四分五裂。英靈面前,有何面目?!”
“命爲輕,國爲重。即是帝君失德萬死難辭…”小公子伊尹猛然展袖,直指門外“那也要先將羽族魔兵趕出千山!”
“如若不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國己不國,又何來主君一說?!”
這大仁大義的口吻倒與他那賤人母親如出一轍。
瑞夫人撇嘴,冷哼一聲,言語不鹹不淡“厲兵秣馬將羽族魔兵趕出千山?小公子莫要說笑了。”
“天下萬千生靈抵不上那賤種一片衣袂,小公子難道沒有聽說麼?”瑞夫人斜挑英眉,目光閃爍“既然憂國憂民,以國事爲己任,小公子不如儘快將那遙白賤種尋來獻於魔君,也免得我等無顏去見地下列祖英靈!”
遙白?遙白…
伊尹公子猛然睜開雙眼,灰敗顏色幾乎溢瞳而出。他默聲念着那個名字,雙脣微微顫抖,又緩緩垂下頭去。最終未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