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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凌霜劍登君位, 持玉兵符以遣軍。兵符的重要地位不下於傳國玉璽,隉陵蒼張口便要,簡直是異想天開。
觥玄被縛於水牢之中, 側過頭去冷笑, 其輕蔑之意不言自明。
這囚下之徒態度何其囂張!
隉陵君大怒, 親自取了鐵鞭來, 擡手欲打, 忽聽耳邊伊尹小公子淡聲說了句“爲君暴虐,有背於天德,易失於民心, 終會爲世所棄。”
什麼?什麼?!
一口怒氣哽在胸口不上不下結成巨石,隉陵君扭着張黑臉, 垂頭看看手中鐵鞭, 再看看自己兒子冰山一般千年不化的俊臉, 只覺頭昏腦漲,鬱悶一詞己全不能形容。
當下怒哼一聲, 甩袖便走,連手中粗重鐵鞭都忘了放下。
更糟糕的是,這世上敢於直面抨擊隉陵君靖帝爲人處事背天違德的人,並不只伊尹公子一個。
回得居殿,隉陵君餘怒未消, 便聽金帳重幔之後, 有人嘻嘻而笑, 聲音不高語調清雅“身爲千山之君六域靖帝, 卻總讓自己兒子教導爲君之道。隉陵兄, 這滋味如何?”
“閉嘴!”被人硬生生一指戳到痛處,隉陵君怒火更灸, 厲聲而斥。
帳幔中人略略一頓,卻好像更是愉悅,話峰一轉,嘆道“要說貴公子伊尹倒真是身負奇才,頗有當年浴雪深的幾分風姿。臨危不亂心志堅韌,出堪爲大將,入可做賢臣。”
“若是日後,一朝爲君,只怕成就比隉陵兄爲高,保不準能一統六界百世流芳。”
“到時,隉陵兄面上亦有光彩,也算對的準隉陵氏列祖列宗了。”
這番話說的鞭辟入裡綿軟動聽,實則惡毒之至。
隉陵君惱羞成怒,氣咻咻抄起案上香鼎,向紗帳中砸去。一擊之下帳幔浮動,只見其後衣袂飄搖有人穩步閃躲,鼎內餘香散落,有星火明滅。
帳中之人復又站定,聲音轉淡,雖無惱意,卻也頗爲森冷“隉陵兄怒火中燒,連玩笑也開不得了?”
“愚弟只是想說,貴公子伊尹曾言,觥玄必然不肯合作,容夫人倒還有幾分可能。吾亦以爲然。帝君大可一試。”
容夫人?!…
冰山崩塌魔宮出世,天下大亂之時,廣寒之域主君浴雪深蹤影不見,往日執掌大權與千山之域頗爲親近的容夫人竟然也隱居於祈年殿。
不問政事終日不出,傳聞身染重疾臥牀不起。昏昏沉沉心神憔悴,卻又遍察不出是何原因。
隉陵君攜衆將造訪祈年殿,名爲探病,實爲奪寶。居心不軌心懷叵測。
直腸子的秦古將軍抗着對巨型戰斧,目露兇光,打家劫舍的悍匪氣質一覽無餘。
伊尹小公子不屑參與,面寒似冰,哼聲評價“有損威名,成何提統!”
聽了這話,連隉陵君都目露兇光了。
揚鞭策馬到得寒域,隉陵君卻見祈年殿外暖燈成行紅毯鋪地,傳聞中病入膏肓的容夫人黑袍重衣盛裝而出。
高高立於殿前臺階之上,俯身下拜,殿側鐘鼓齊鳴,竟是最爲隆重的面君古禮。
這樣一來,更顯得隉陵君一行人手持重兵戰甲加身,宛如土匪蠻人一般,就更別說什麼帝君風儀了。
好在隉陵君一向寡廉無恥,竟說什麼得知夫人微恙,心焦之至,其虛僞程度令秦古將軍一張熊臉都紅了一紅。
若是平常,容夫人倒是樂得打幾手太極,但今日,她顏容肅整面淡如水,長袖曳地丰姿如常,不緊不慢溫聲說話,言間卻是分毫不讓。
“多謝帝君惦念,實乃榮幸之至。只是帝君此來,若欲尋我君浴雪,那麼只怕要讓您失望而歸了。他己失蹤多日,寒域衆將亦在尋他。”
“如今世事紛亂,本域儲君又在帝君日深山作客,羣龍無首,若是帝君尋得我君,還請勸他早日歸來。”
“若是帝君此來爲的是我域兵符玉簡…只怕乃要空手而歸。”
言至此處,容夫人頓步轉身,長袖輕拂袖金紋如帶,映得她蒼白灰敗的臉上亦有幾分異彩。
“慢說兵符並不在我手中,即便是在,也不能予與帝君。”
“我寒域雖小地寒將寡,卻也與千山之域並列六域之中;我瑤玉容雖爲一介弱質女流,居高位多年卻未有建樹,去了也知自立自強,一域之疆一君之威,決不可辱;我寒域將士雖寡,戰力平平,卻也知保家衛國,忠君之命。”
天有重雲,盛雪若舞。蒼茫的鐘鼓之聲沉沉遠遠不絕於耳。
殿前空濛的燈光之中,容夫人負手而立,瘦削而蒼白,卻並無半分孱弱之意。
鬢髮間珠玉流光,她眯起眼來,仿是有些感喟,輕聲道“得人力不如得人心。早年浴雪深助帝君得了這天下,自己卻心神若喪直如死灰。”
“帝君如今不能放他一馬麼?讓他盡遂己願去吧。”
這寒域兵符確實不在容夫人手中,她城府頗深耳目通達,早在隉陵君趕來寒域之前,將兵符送去了煙水浮城。
如今的煙水浮城號爲魔宮,變化何止翻天覆地。
白玉宮牆遍生異紋,宛如煙氣繚繞。進進出出均是魔化巨鳥,身披雷電之光,赤瞳巨爪,勇猛好鬥。
連廣池之畔,遙白親手所植的木芙蓉都離奇的長爲參天巨木,花大如輪,迎日盛放便做妖歌,聲音極是輕婉,聽在耳中卻令人幻覺叢生。
唯一沒變的,倒只有魔宮之主雲中大人。
外界傳聞中,此位魔主看似神情淡漠和顏悅色,實則性情乖張,喜怒無常,又頗有些常人無法理解和想像的愛好。
戰力冠絕天下,卻最喜歡使些下三濫的邪媚之術;統領萬千魔物,卻總是懶洋洋一副索然無味的樣子。
如今連天征戰戰火紛飛,他卻一天勝似一天的疲懶,戰場基本不去,偶爾現身,擰着眉,心情總是不美。頗不耐煩的長身拉弓,一箭定乾坤。
千山衆將聞風喪膽,遙遙望見紅鸞銀衣便望風而逃。
盛名之下,謠言四起,衆說紛紜。
有人說魔主好殺,煙水浮城屍橫遍地,殿前廣池都注滿鮮血,惡魔妖獸便是在其中沐浴。
有人說魔主性情怪異,言語無多喜怒無常,喜好收集白衣男子,竟連屍首都不放過,實在聳人聽聞。…
各種傳言雖然多有不實之處,但卻無人敢說天下羣豪之中,有誰戰力勝他半籌,或是有誰丰姿能出其右。
異界以強者爲尊,雖然千山將士恨他入骨,心中卻莫明其妙有着幾分敬意。
千山之域與遼空之域連日作戰晝夜不休,喊殺震天屍橫四野,日深山上主將進出絡繹不絕,而魔主雲中大人所居煙水浮城卻彷彿世外桃源一般。
容夫人抵達宮城之時,正值日暮,碧羅天色漸漸轉沉,白玉宮牆微有涼意,寂寥煙雲宛如遊絲撩亂。
宮裝侍女手持笙琴散坐於廣池水畔,長袖素手輕輕撫弄,清雅絃音便隔了碧水遙遙傳來,仿似有些惆悵難解。
啼鶯雲間,語燕雕樑,碧水池中薄光濛濛,羅袖雪衫於廊間飄遊,秀髮青絲。
別說戰甲兵戎,就是煙火氣息也並無半分。這哪裡是主戰之城,怕是比之仙境亦不遠矣。
只這一點氣韻,日深山便己落了下乘。容夫人擡首,望望珠簾結絡,幽幽一嘆。
雲中君大人仍然是老樣子,軟着身子斜倚在君座之中,懶洋洋輕飄飄,漫不經心,彷彿總不在意。
他取只粉白小瓶在手,垂着眼細細摩挲,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容夫人說話,鳳眼狹長內含流光,卻不知怎的,總讓人感覺有幾分沉鬱疲憊,與以往全然不同。
擡眼望望容夫人呈上來的玉簡兵符,淡聲說話,很是索然“這東西啊…難得夫人如此信任…”
“只是,”他頓頓聲,側垂了頭,微微眯起眼來,目光竟是霧濛濛的“只是,這些日子,本君總在想,殺隉陵奪千山,又有什麼意義呢?難道我雲中氏一族數百族人,能夠死而復生麼?”
“集六域霸天下,置身峰頂王座,上承天光下統萬民,又有什麼意義呢?”言至此處,聲音愈加輕緩,雲中君縮縮肩閉起眼來,疲憊至極“沒有意義。連他都護不了尋不着,還有什麼意義?…”
雲中君聲音極輕,清清渺渺散於白玉廣殿之中,宛如煙氣一般。
容夫人怔了怔神,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只覺口中微微苦澀。他?…原來,並沒有誰比誰好過。
隨手將玉簡兵符取來,雲中君面上半無喜色,淡聲問“當逢亂世,浴雪兄下落不明,夫人難道全不關心麼?”
他?容夫人垂目,慘然而笑“他必是去了心中所想之地。安然欣悅,或是苦澀危險,均是他心之所至,想必是雖苦亦甜甘之如飴。而我,己是倦了…”
倦了。一路追索苦亦不悔,只是憑了一股悍勇之氣,這單薄的無源之水,總有被耗淨的那一天。
情之一字,飄渺難尋。路至絕境都不清楚,是困住了他人,還是困住了自己。
如今真是倦了,如此也好。
容夫人走後,雲中君獨自倚坐良久,方纔起身。
夜色如墨,偌大的居殿傷離只亮了青燈一盞,榻邊一隻巨大白虎見雲中君歸來,低嘯一聲,緩步迎至門邊。虎齒森亮巨尾如鞭,模樣卻極是溫順。
雲中大人斂斂袍袖席地而坐,靠在白虎身上,抱了它脖頸,油滑皮毛有鈍鈍的暖意。
他埋下頭去,喃喃而語“阿深吶,沒想到你這固執如牛的老婆,反倒最先想開,真是有福。”
“只是我卻不能如此通達乾脆,遙白這小子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聲音微微顫抖,雲中君眉頭緊皺,苦笑一聲“阿深,這下好了,風水輪流轉。原來你這兒子,便是爲了折磨我而來。你若五識仍在,只怕笑也要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