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世事難料變幻莫測, 所謂永恆大約只有變數本身。盛極必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無法揣測無法迴避,縱是位高權重如隉陵君靖帝, 亦不能倖免, 亦不得脫身。
一場歡宴之後不過數日之間, 日深山上遭逢大變, 大公子紀沉重傷難愈昏迷不醒, 生死只在一線之間;小公子伊尹盲了一雙眼,此後餘生都只能困守於黑暗之中。
隉陵君本就子嗣單薄,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心中鬱結可想而知。
千山之域地大物博廣袤無邊,東起桂海黑水西至寒域之界, 地域之廣一望無垠, 如今諾大家業卻幾乎無人可繼, 隉陵君夜不成眠仰天長嘆。難道我隉陵蒼一生機關算盡,待到遲暮之時竟要與前一任太湖君一般, 無子繼位,只得挑個外姓家奴冠姓太湖,將苦心孤詣經營一生的浩大家業託付於他?
隉陵君對月長嘆幾乎老淚縱橫,他倒忘記了自己本身亦不姓隉陵,只是因爲因緣際會娶到了前一任隉陵君的獨生女兒, 也就是現在的瑞夫人, 依靠裙帶關係才得以登臨帝位的。
由此, 此君寬以待己嚴於律人, 可見一斑。
雖然帝號爲靖, 聽起來分外敞亮,其實隉陵君此人可絕不是什麼寬宏大量頗有古風的謙謙君子。心思繁複百轉千回, 價值觀不同與常人,道德感又略微薄弱了些,其光輝事蹟不勝枚舉,大有一君成帝萬骨枯之態。
此種心性之人,現在面對窘境竟然打落牙齒和血吞,如此反常當然不是良心發現以償舊罪,而是實在被逼無奈,情勢迫人。
小公子伊尹中毒一案就沒必要再查了,兇手瑞夫人理直氣壯自認不諱,昂首冷笑,直白又張狂,態度極端惡劣“我就是要殺了這小賤種!你奈我何?你以爲親手殺了那個女人,你對我的背叛就不存在了麼?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那賤人死了我便要她的兒子來償!”
有妻若此,隉陵君只能閃身躲去一旁,吶吶不言避其鋒銳。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大抵如此。況且確是自己理虧在先,一步錯步步錯,再難挽回。
而長子紀沉被襲一案,則頭緒太多情況分外複雜。
唯一可能知曉真相的目擊者加受害人遙白公子亦不是天真純良容易擺佈的稚子幼童,要麼藉口傷重閉口不談,要麼顧左右而言其他,烏瞳流光狡黠靈慧,分外可恨,姿態卻楚楚可憐無懈可擊。
當然,小小少年不足爲慮,強權面前即使聰慧以極也無半點用處。問題的結症在他的師傅雲中君大人身上,此君一改往日散漫浪蕩的模樣,全力迴護,竟是不惜一戰。
他有恃無恐不惜一戰,隉陵君卻是無法應戰有苦難言。
雲中君此人奇才天成,武學一途己至絕頂,自身靈力所化影弓,更是破天神兵無可匹敵。早年隉陵君給滅雲中氐一族以圖大業,就是在身有強援封去了雲中君影弓的前提之下才能成事的。
與影弓並稱當世神兵的蒙刀雖在自己手中,但事實上自己本身並無如此奇才,若要駕御它需與瑞夫人連手才行,相比之下己落下乖。況且瑞夫人那性子…唉,不說也罷。
影弓被三君合力封於寒域極西之地,日久封弱己是蠢蠢欲動,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感主靈力破封而出。偏偏在此當口,浴雪君的半顆知誤珠又莫名遺失,若是落到雲中君手可,可是大大不妙。
隉陵君憂心如焚,心亂如麻之中又想到了自己多年盟友浴雪君。此君靈力高絕亦在自己之上,況且手有異寶洞火鏡,世間萬物千里之遙,皆能洞若觀火。
微微一笑,浴雪君從容不迫,緩聲道“洞火鏡雖有異能但總是死物,所觀有限。若是想找到那半顆知誤珠,還得靠帝君的聰明才智才行。再者,洞火鏡亦只能觀其表不能察其心。”
好個只能觀其表不能察其心。隉陵君擡起眼來,目光灼灼,手指撫在茶盞沿上輕輕釦擊,彷彿意態甚祥,口中卻頗有幾分試探之意“依賢弟之意,如何才能明視人心呢?”
這個麼…迎着隉陵君的目光,浴雪君不閃不避緩緩微笑,瞳色乾淨的有如初雪。
所謂人心,乃是這世間最是變幻莫測無法捉摸的東西,得到時無法保證天長地久,失去時亦無從挽回,又如何去明視?除非,除非他死。
垂下眼去,浴雪君氣靜神凝姿如溫玉“這般說來,失珠一事愚弟也脫不了干係。如今時事繪亂,帝君確是要加倍小心。那麼,愚弟不才,願自領責罰去極西之地親自看守影弓。“頓頓聲音,他起身長拜,槿紋衣衫滿鋪於地,有種異色清冷“若有再失,請帝君重責,百死不辭。”
日深山上風雲變幻,隉陵君兩子皆傷,無形之中長子照影的地位突然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照影小姐生母爲靖帝正妻瑞夫人,母族繁盛將廣勢強,自小嬌生慣養嬌縱異常。長成之後靈力武藝出類拔萃,在年輕一輩中亦是天之嬌女,爲人鋒銳幾不可擋。
於武學一途心得母親真傳,照影小姐在脾氣秉性方面更是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態勢。
昂首闊步大步而行,目中無人己成標示,脾氣爆烈心火旺盛,以難伺候著稱;最喜金珠寶玉,濃妝豔衣珠綴結絡繁盛以極,帝君長女派頭十足,發起脾氣更是天崩地裂。
如此高高在上的天之嬌女,被父母指婚給荒寒之地的小小儲君爲妻,心中自是忿忿不平的。於她看來,浴雪君忝爲主君本身就是個癆病鬼,他的兒子,又能是什麼好貨色?
雖然觥玄同志相貌堂堂,金目炯炯輪廓深遂,挺肩窄腰英俊以極,照影小姐也只是高昂了頭撇撇嘴以示不屑“切,繡花枕頭麼?金玉其外,往往敗絮其中,不足爲信。”尤其是第一次會面於廣田花園這時,照影返身揚手狠狠給了自己未來夫婿一個耳光,並稱之爲犬,觥玄也只是偏了偏頭,眼也不擡轉身走掉。
懦夫!這就是標準的懦夫!照影小姐踩着滿地殘瓣恨恨而言。
她不知道,觥玄之所以一言不發忍氣吞聲,其實只是因爲遙白曾教育他,絕不能與女人一般見識,尤其是瘋癲女人,有損風度。
但是觥玄是懦夫麼?肯定不是。這個答案日後照影小姐自有體會。
這對未婚夫婦的第二次會面是日深山腳下溪澗之畔。
觥玄臨水而立,側顏深俊。
背後山石巍峨,溪畔垂葉成蔭,他站在暗影水色之界,肩背筆直如鬆,卻有一股蕭索之意,猶如山間迷濛濃霧籠於周身,那是照影小姐無論多努力也靠不近的距離。
如此徹底的被漠視,於天之嬌女來說無異於奇恥大辱,照影喚他數聲不見迴應,恨恨的咬緊下脣抽鞭便打。
但這一次,她就沒那麼好運氣了。觥玄同志的心情己經低落到不足以維持君子風度了,他不退反進,上前一步擡手握住了鞭梢,舉重若輕,姿態甚是隨意。
高高在上的照影小姐只覺手中忽然一緊,對面那人瞳如燦金華溢輝煌不能逼視。天旋地轉視野倒轉天地翻覆,下一刻照影發現自己己經被拖倒地上,鞭柄尤在自己掌心,燙的灼人,幾乎握不住。
那個男人垂頭望着自己,一雙金目深沉似井,銳如刀又堅寒似冰,宛如一盆冰川之水兜頭淋下,無可迴避。臉龐上銳利的線條像繃緊的弦,說不出的殺伐果斷。
其母瑞夫人所贈的坐騎淮陰地行龍見主人失利,一擺巨尾伏低身形便要撲上,卻在觥玄望過來的目光裡縮了縮身,低低嗚咽倒退幾步。平日穿林攀山傲行於世的猛獸此時卻如嚇破膽一般,乖乖伏下身去,利爪尖牙再不復見。
觥玄將手中長鞭擲於地下,越水而去,平平淡淡隨了一句“相年互厭,不如不見。”玄色衣襟掠水而過,宛如翼般暗影,斷絕雲海吞沒天光,寥落難言。
溪水之畔,照影小姐伏在地上昂首看他,竟似癡了一般。
這是隉陵君靖帝長女照影第一次仰視一個男人。第一個,亦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