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遙白在做夢。這是勿用質疑的, 但是,他掙脫不開。
又或許,這世間本身就是個半夢半醒, 半黑半白的夢境。
他夢到, 姚白站在慘白的大廳裡, 無數人影來來去去, 卻完全辨不真切, 宛如洪流裡湮滅的無數虛影,層層疊疊,讓他眼花繚亂, 表情一片空白。
他夢到,伏在地板上的母親, 有瘦弱纖細的手臂和微微卷曲的長髮。
髮質很好, 極是豐沛, 與身形並不協調,彷彿己吸盡這副軀幹中的全部養分, 而顯的有些妖異。
他夢到,盛夏的雨水猛烈地砸下來,整個世界面目全非。一切的一切都像微小的塵埃一般,漸漸消失在過於刺目的閃電之中。
這個整個世界被清零的過程,緩慢但不可抗拒。最終變成一片空白。
幼小的姚白和長衫的姚白, 一前一後默然而立, 土崩瓦解帶來的恐慌, 就變成了雙份。
他夢到, 煙水浮城傷離殿, 窗臺上有隻翠綠的杯。
殿後溪水縱橫,明秀多石。輕煙般的水霧浮於其上, 以淡雲舒捲的姿態嫋嫋而起。
紅衣銀袍的阿晉就睡在溪邊石上,晨光美好而恍惚,幾乎分不清真僞。阿晉沐了晨光清風,眉間卻有深深的摺痕。
這樣的阿晉,遙白沒有見過。
他好像永遠是漫不經心的過日子,只對調笑和喝酒有興趣。
眯着眼睛全不在意,無論什麼崎嶇困境都難不住他。對自己的異端行爲始終保持高度的理解和認同,甚至極度縱容。
在阿晉面前,沒有什麼不可以,也沒有什麼會無可挽回。
舒服的像另一個自己。
遙白沒有見過阿晉的憂愁,甚至連談及國仇家恨,他也是痞痞一笑,倒像真沒放在心上。
於是,遙白很心焦。只覺刀劍加身,也抵不上這眉心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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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動不了身。覺得自己好像就溶在這霧氣之中,卻怎麼也觸不到那人指尖。
如此,便是距離。心中忽起悲傷,酸澀難止。
他夢到,深林森秀濃郁,枝稍滿是不知明的花,粉白顏色,在斑斑日影之下,明媚己極。
觥玄墨衣輕甲,策馬而來。金瞳燦爛勝於陽光,淺淺望來便讓人心生暖意。
好像這世間,盡是正大光明之地,別無陰霾。
他於一樹粉白之下停駐,昂首觀花,意態甚是詳和。身上帶了些塵土的味道和猶未散去的殺伐氣息,仿是久歷征程,硝煙散盡,只餘一些平和心境。
遙白心下一寬,也覺淡淡欣然。
宛如整個世界的喧囂都己遠去,風過纖枝,餘香滿懷。
樹下少年翻身下馬,獨倚長劍,被定格成了一幅黑白殘像,清晰的纖發畢現。卻不知怎的,讓人微覺苦澀。
好像越是美好越難停駐,最後只能遙遙而遠,變成某種悲傷的記憶。
爲什麼會這樣?
繁冗的夢境來來去去,讓遙白頭痛欲裂。他趴在雪窩裡動動身,勉力睜開眼睛,鉛色天幕映入眼簾,讓他腦中如注冰雪。
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他模模糊糊的想着,哪裡不對呢?
喔!輕藍!還沒有夢到輕藍!…嗯…遙白復又伏下身去,閉緊雙目接着睡,只盼着輕藍趕快飛身入到他的夢境中去。
可是,他夢不到。
腦海中只有漫天的赤金光芒,當頭砸來,帶着風聲呼嘯。萬箭齊發,竟然有此天威,在此之下,人命渺如微塵。
無邊若水浩浩蕩蕩,在燦爛奪目的神兵光芒中成了一片被烈日鍍金的海面,斑駁陸離又寂寂無聲。
這一刻時光變的極爲漫長,彷彿被拉扯出許多透明的絲線,遙白載沉載浮,只覺天地渾沌生機全無。
或許,在這破天一擊之後,這副皮囊便要化爲飛灰,什麼前塵往事都再無意義。而現在,我所能抓緊的,唯有手中之人。
手中之人…輕藍…輕藍呢?遙白閉着眼睛,心裡撲騰的厲害,卻全身綿軟冷汗層出。
他己經分不清楚什麼是夢境什麼是現實,只記得在那從天而至的金箭洪流中,浮身若水氣息幾無的輕藍,突然睜開眼來,望了他一眼。
層層若水在他身邊翻出瑩藍色的浪,宛如晶石碎片,極美卻帶着些淒寒顏色。可那目光卻是柔軟的,纏綿眷戀更勝以往,宛如三月暖風裡的輕柔花瓣,消無聲息香氣遐邇。
我的…輕藍。
親情愛情這些豐沛而深刻的情感,於我來說很是生澀。但是輕藍,無論如何,也不願失去你。
白衣紅髮的小公子,浮身於若水,沐身於箭光。他說,遙白,寧死別,不生離。
我的…輕藍。
沒有什麼情況比現在更讓人鬱悶。
輕藍不見了。
他受了穿胸裂骨之傷,又能去哪裡?是隨波逐流被衝去了遠處,還是被追殺而至的隉陵蒼抓走了?又或者…
腦海中充斥了那天河倒轉一般的金箭洪流,遙白心急如焚,甚至不敢深思。
他於迷夢之中恍恍惚惚搖搖晃晃爬起身來,恨不得飛身而起掠至半空,去尋輕藍的下落,心中早己方寸大亂。
眼前虛影仍在紛擾,可憐的遙白公子卻發現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大事件。
上天向無好生之德,諸神的惡趣味此時發揮至極至。
如果一夢醒來,輕藍於無邊箭雨中消失無蹤生死未卜,是虐心。那麼,此道天雷,必然是虐身。
萬雷聚頂電光層起,轟鳴之聲不絕於耳,直引的風雲突起天地變色。頗有些妖孽將出,天降神罰的預兆。
這個…遙白公子用力甩甩頭,垂頭看看自己手掌,只覺腦中羣星更加璀璨。這哪裡是手掌,分明是爪子!
茸茸的、肉肉的、有很可愛的小肉墊的、爪子。
遙白表情一片木然,擡起爪來緩緩向頭頂摸去,果不其然,順利的摸到了軟軟的、富有彈性的、豎的很精神的耳朵。
默…至少可以肯定,是貓科動物。
很好,很強大。
屋漏偏逢連夜雨,少檐無瓦更漏風。
遙白徹底敬服了,只覺天意殘忍,簡直能將人逼上絕路。輕藍下落不明,自己心急如火,卻偏偏變成了這幅樣子。
生而人形,遙白以爲自己沒有獸身這個配置,哪裡想到,關鍵時刻,靈力散盡拼盡潛力死裡逃生,卻讓他一下子找到了自身定位,終於還是…獸了…
這可如何是好?
小獸遙白從雪窩裡艱難曲折的爬出來,擡起毛茸茸的頭,望望遼遠蒼穹鉛色雲朵,心中一片茫然。
他實乃一縷孤魂,哪裡知道要如何才能從獸身轉爲人形,此情此景大爲窘迫。
幸爾此人兩世爲人,艱難困苦危局險境亦有經歷,平時散漫以極,實則心性頗爲堅忍,知道自暴自棄自怨自艾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倒不如免去這個環節。
皺皺鼻子,遙白小獸強自振作,環視四周,只見茫茫草原一望無際,植被稀少了無人煙,連方向都難以分辨。
至少可以確定仍然身在寒域…四野瑞雪揚花,身畔不遠有長河靜流,莫非是剡水?
地理知識相當貧乏的遙白小獸兀自猜測着,迎了寒風披着細雪,一臉蒼桑的沿着河岸逆行向前。
可憐的被天雷埋掉的遙白公子一心一意想方設法去尋輕藍,竟然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了。
他甚至都沒有想過,自己是如何於浮冰之上來到此處,暈睡了多久,日後又將如何恢復原貌。
他只是小小的感嘆了一下,我這付樣子,若被阿晉知道,定然會被他揪着尾巴倒提起來,狠狠的嘲笑一番吶~~
※
要適應一個全新的身份,大抵是有些困難,所以磨合期是不可避免的。
遙白小獸一路跌跌撞撞,若不是積雪甚厚觸感綿軟,必然早己鼻青臉腫。要知道,從兩足動物變成四足動物,這其中差距和操作難度,常人是無法想像的。
從三步一跤到五步一顛,最後,我們可親可敬的遙白小獸竟然也能爬冰臥雪走的氣象萬千,茸茸小爪走起來頗有幾分優雅氣質,實則內心苦楚萬分。
大戰之時他勉力撐起折心九界,己將潛在靈力盡數耗盡,全身經脈亦受損傷,難以爲繼,是以自化獸形。
如今強撐精神奔走於深雪寒風,早己精力透支,全身綿軟如絮五內如煎,恨不得一頭仰倒,再不醒來。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遙白氣喘吁吁緩行於河畔,頭昏腦漲擡起頭來,竟然在前方荊棵深林之中,隱隱發現殿宇飛檐的影子!
久旱逢甘露,大抵便是如此了。
此殿名景春,位臨剡水面朝千山,乃是容夫人爲了觥玄與照影大婚所建,一切建制都比照日深山霽天塔,可謂富麗堂皇己至極致。
可是如今珠散燈碎狼藉遍地,金羅圍幔付之一炬,精美珍寶砸成碎片,牀榻之上足跡凌亂。
不是強盜入室,而是外星人入侵?遙白小獸望望殿中無人,甚是失望。
他只想着即便觥玄不在,就是照影在此,也好啊。卻沒有想到,他這付樣子,天下能人雖衆,怕也無人能識得他了。
遙某獸痛苦的哀嚎一聲,出口卻是聲細細嗚咽。於是心中越發慘然,再也堅持不住,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錦幔中,沉沉睡了。
極度疲倦心神恍惚的遙小獸昏昏睡倒,卻沒有想到夜幕低垂之時,這荒殿之中卻有人來。
當頭一人是位氣質嫺雅的妙齡少女,綠裙如葉眉目淡秀,烏髮如雲卻只插了只碧水翡翠雕的簪子,袖上淺紋如藤,嫋嫋行來舉步無聲。入殿之後四下觀望,面色略有悽然,眉心緊擰輕輕一嘆。
身後侍女卻是嘴快,小聲嘟嚷“如今世事紛亂,小姐還是不要在此久留了吧。您瞧,連大小姐的居殿都有賊人闖來行兇,實在是大膽之至!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什麼大膽賊人?綠衣少女目光微垂,口中並不反駁,心中卻是明白。
這深廣寒域雖然豪俠之士甚衆,多爲桀驁不馴之人,但自己儲君的新婚居殿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闖的。況且隉陵照影亦居於此,何人如此大膽?
翻箱倒櫃有如強盜一般,不是拿人便是尋物。
只是,他們要尋什麼呢?
宴淮卻不知道,這砸搶燒殺一條龍服務,完全是自己父親隉陵君手下將士的行事作風。
綠衣少女心思百轉翻涌難安,遙白小獸兀自甜睡,自是不知。他只知道身下一空,有個清脆女聲在耳邊響起,很是突兀“呀,小姐!快來瞧!這有個雪團一樣的小東西!”
被人如此粗暴的打擾清夢,心情總不會太好。遙白心頭火起,迷迷糊糊睜了眼,卻發現自己的處境相當不妙。
嬌俏的小侍女單手提了遙白後頸皮毛,彎着雙月芽一般的眼,樂不可支的向自家小姐現寶,抖着手一點也不溫柔。
呀!綠衣少女眼前一亮,擡手去拉遙白小獸迎風招展的尾巴,只覺皮毛入手細滑無比,面露淡笑竟是一掃憂色“看這樣子,倒像是隻荒寒白虎。只是白虎理應有玄色異紋,它卻只有眉心一點…真是奇怪吶~~”
“什麼白虎!”小侍女另一隻手也不安份,變化花樣在遙白耳上扭來扭去,笑道“依我看就是隻小貓!”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無論哪個時空哪個時代的女人,對毛茸類動物都是極端缺乏抵抗力的。
這下子,遙白公子才知道了什麼叫做難承美人恩。
他皺巴着張臉被美女從頭摸到尾,無一遺漏,縱是他臉皮再厚,亦覺頭昏腦漲面上無光,驚嚇過度,發現自己距離失身只有一步之遙。
邪惡的小侍女最後做了總結性發言“嗯嗯,還是隻公的呢~~~”
就這樣,無力反抗的弱質小獸遙白公子,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兩位美女公然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