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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至中天夜色愈沉, 空中黑雲翻騰起於西南,逐月而來,更顯得月色如銀清麗無極。
日深山上魔兵橫行, 五戰十將幾位將軍挺身而出, 糾集部屬各自結陣, 重重相扣, 強定心神與魔兵撕殺於一處, 倒是漸漸定下陣角。
荒草之中屍橫遍野,族人情勢危急,隉陵君所化恐怖魔物卻全無相助之意, 只踞坐於枯木枝端昂頭向黑雲望去,額上豎瞳紅芒連閃, 口中低嘶信信不停。鱗甲長尾於枝上越繞越緊, 竟然仿是全神戒備如臨大敵。
千山衆將只道隉陵蒼魔性侵體理智全失, 人性褪卻此時己成狂獸,卻不知重重黑雲之中才是此戰正主。
煙水浮城宮城巍峨, 掩於濃濃烏雲之後借了沉鬱夜色,竟然全不可見。自下望去只見巨大黑影占據了西南半天,仿是陰雲萬里,綿綿直排天外,威壓之勢幾欲滅頂。
日深山上喊殺之聲震天, 煙水浮城之中卻是一片靜寂。城門大開, 羽族羣豪盡列於此, 四胄分明, 肩上青羽爲章, 隨風拂動一望無際。
神色肅然,面上俱是凜然彪悍之色, 單手持兵,只待主君一聲令下便要衝出雲層掠入敵陣。
遼空之君雲中大人卻依然是那副漫不經心興趣缺缺的懶散模樣。
命人搬了張羽榻放在宮城門口,軟着身子斜倚其上,以手拖腮,完全是一幅看戲作派。並無分毫大戰之前的緊張之感,只差沒以袖掩口打個哈欠。
隉陵蒼化身爲魔,衝破枝冀殿頂,張口噬人鮮血淋淋,兇性大發,羽族衆人皆駭然,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荒寒白虎原本伏於雲中君牀榻之側,勿自閉目養神,此時聽得魔物嘶吼,亦虎目圓睜猛然站起,仿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竟是作勢欲撲。
魔君雲中大人卻只略略欠身,擡手撫摸身畔白虎頸下皮毛,示意它稍安勿躁,口中閒閒笑道“有那水君太湖穎從旁指點,求仙成神是絕無可能,墜身入魔倒是便利的緊吶~~”
白虎低嘯燥性稍平,卻始終不肯繼續伏身榻旁。雲中君擡手搔搔虎耳,瞳中紫煙迷離,頗有幾分感喟“阿深,你瞧那虎氣生生的烈性女子最終竟是這般下場。”
“其實從頭說來,她倒是心性並不甚壞,只可惜所遇非人,偏又生性執拗…如今被心愛之人吃拆入腹,化爲那人身上血肉,倒真真是天長地久永不相離了…”
這種天長地久的法子委實太過浪漫,血腹偏執己至極處,實在令人無法接受。
紅鸞珊端了青玉酒壺隨侍主君身側,聽得此言深感寒瑟,雙手一晃,玉壺差點脫手。
此時樹頂魔物撕咬口幾,將手中瑞夫人屍身拋去遠去。擡眼上觀身形不動,豎瞳中紅芒閃爍如有實質,彷彿竟能穿透重重黑雲,望去他靈魂深處。
狂暴邪氣撲面而至,羽族小將心頭劇震按捺不住,猛然抽出兵刃護於身前。
雲中君卻依然軟身倚着,絲毫不受影響,銀綿衣寒,面上似笑非笑其意難明。擡手取了珊兒手中玉杯,向隉陵蒼遙遙舉杯,意態悠遊,卻不知是遙祝還是敬別。
得見此舉,魔物大怒。長尾一甩竟然彈身而起向雲端直直撲來,張了血噴大口厲聲長嚎,面目扭曲極爲猙獰。
銀衣雲中坐起身來,面上仍然是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身後黑雲翻騰如沸,宛如一尾黑鱗怒龍纏曲不休,利爪長牙若隱若現。
雲舞風起,雲中大人銀衣飄搖藍髮蔓舞,絕世風姿可與月色爭輝。他把玩着手中青玉杯盞,眯起眼來笑了一笑。
一直守於牀榻旁側的荒寒白虎怒吼一聲躍出陣外,利爪閃閃長尾如鞭,隻身迎戰身形比自己大了一倍有餘的無尚魔物竟也絲毫不懼。
此時日深山上千山之域五戰十將各自統率自己親族將士擺開陣形,首尾相銜兩翼成弧,或攻或守進退有道,軍心漸定竟與漫山魔兵成膠着之勢。
紅鸞珊觀望戰況心中大急,只怕自家主人漫不經心不着邊際會錯過進軍良機,忍不住小聲提示。
雲中大人卻只管觀看眼前白虎與魔物交戰,頭也不回“太湖穎要我見沖天白光再行出兵。不管他有何詭計,本君都想再信他一次。反正尋得遙白還則罷了,尋不到…”
他動動身,銀袖垂地宛若堆雪,欣長優美的脖頸輕輕昂了昂“尋不到,本君便要這天下陪葬!誰也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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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澤之舞啓鬼域之門,加之水族異寶瞑水引魂幡,威力何止百倍。而隉陵君所設控魂陣法卻並未大成,是以千萬魔兵依循本能屠殺生靈。
太湖大人此計甚毒,卻不想誤打誤撞陰錯陽差,困住了剛從天鏡海眼逃出生天的遙白兄弟。
隉陵氏宗祠所葬俱是數百年來族內菁英人物,生前足踏四荒叱詫風雲,死後葬魂於此,聚山中戾氣漸成精魂。
此時鬼門洞開,世將大亂魔物橫行,隉陵亡族還魂於屍,裂墓而出,實力絕非一般鬼物可比。
宗祠山洞之內一時間長明燈火光狂舞,時而盛如火矩,時而微弱欲熄,石碑傾倒不斷有鬼物破土而出,嗅得生魂味道,毫不遲疑向遙白輕藍兄弟二人撲去。
動作乾淨利落,毫無殭屍遲緩滯澀之感,瞬息之間己將兄弟二人團團圍住。
英雄豪傑死後百年亦不會比山間孤魂野鬼英俊多少。遙白美人環顧四周,只見森森白骨腐肉斷肢。
縱是他兩世爲人己歷生死,算是難得的見多識廣之人,此時亦覺陰風陣陣汗毛倒豎,審美情趣遭遇了巨大挑戰。
強大的輕藍公子卻絲毫不以爲意,盤坐於海吒背上,四下觀望藍眼如海,燭火忽明忽暗映入其中,仿如星光躍動。
海吒大人卻是個行動派。血色豎瞳愈發明亮,八爪齊動將周邊石碑掀去一旁,整理出了一塊頗爲平整寬敞的戰鬥場地。
伊尹公子由隉陵蒼居殿金帳之後的枯井來到山腹溶洞,胸前重傷只草草包紮,失血過多竟無力起身步行,只能跪爬於地艱難前行。
山腹溶洞本就崎嶇,加之上次輕藍於海眼做怪,憾山震地,溶洞之中更是裂縫橫生,碎石遍地。盲眼公子一路行來,其中苦楚可想而知。
他欲尋遙白心急如焚,勉力將黑白異藤御至極處,向溶洞深處探去。
日深山上魔兵橫生,溶洞之中卻魔蹤不現寂靜無聲,黑白異藤生於伊尹公子心脈,御至極處葉生五識,一路穿石裂隙將伊尹公子帶至遙白所困的隉陵氏宗祠。
此時宗祠之中激戰正酣。
海吒大人八隻觸手團團舞動,或纏或卷或掃或砸,靈活無比力大無窮,隨意一掃便將數位還魂之屍擊成碎骨。
如此手段雖強,但尚不足爲奇。可輕藍公子盤坐海吒背上,眯起眼來脣含輕笑,低聲頌咒。
破碎屍骨上竟然緩緩升起層薄紗般的黑氣,凝在一處,被觸手吸盤吸入體內。海吒體表豔紅紋路便越發明亮鮮活,赤紅顏色緩緩流轉,宛如活物一般。
誰能想到,可親可敬的海吒大人食性甚雜,竟連百年死魂也能順利消化!
反觀遙白一側,雖然相比之下攻勢相差甚遠,但勝在身法優美頗有美感。
糰子同志在遙白足下結成傾天八卦符陣,緩緩遊動宛若漣漪,周圍光芒大盛,百鬼不敢輕入一步。否則立時骨裂如塵,散於無形。
有此寶防身,遙白公子己能自保。他點足其上渺然起身,以袖爲兵傾身而擊。白衣渺渺人若飛鴻,烏髮飄搖愈顯膚白如玉。
身陷敵陣,白衣少年緊咬下脣神色專注,卻並不知自己便是他人眼中唯一的光源。
伊尹公子攀住洞邊巖角,幾次想要站起身來,卻只覺血氣虛弱全不能持。他狠狠咬牙齒間血氣翻涌,掌心血流浸溼巖壁,亦渾不覺痛。
努力昂起頭來,越過重重鬼兵魔影,見那少年展袖起身衣襟翻飛,一擊即退烏髮繚繞。
他躍起一瞬又落回暗處,彷彿盛開在自己視野裡的鬱白色煙花,舒展而絕美。
盛放於陰暗腐朽荒澤一般的過去與無從知曉斑駁茫然的未來之間,仿是光與墨的讚美詩篇,是我和這雙眼瞳所能想像到的最極致的美好。
只可惜,並不屬於我。
我們總是這樣近又這樣遠,目光所及的距離竟比天人永隔更遙遠。殘命己短,或許我原就不該生來這世間,可是即使是奢望,我也願你能記得我。
不是因爲這雙觥玄公子的眼瞳,只是記得我而己…
手按胸口喘息片刻,伊尹公子御了黑白異藤沿洞壁探去,指間太子長琴銀光天弦微微吞吐,宛如一點星芒。
隉陵氏宗祠之內有一機關,剛好是爲防怨氣凝聚惡鬼出世所設,如此正好派上用場。
遙白,伊尹不才,或許只能再助你這一次了…
此時洞中陰風驟然轉盛,整座宗祠地面咯吱作響,煙塵陣陣,一衆惡鬼昂天長嚎,想是要有絕世魔物裂地而出。
伊尹公子背靠巖壁攤坐於地,面色灰敗頭中己是混沌一片。
他垂下眼模模糊糊回想前塵,忽覺發覺紀年的孤苦無依、眼盲之時的彷徨無助、父親卑劣可笑的虛情假意、瑞夫人那毫不掩飾的刀鋒般的殺意…所有這些都微不足道。
此時時刻深留於心的唯有那一點點溫暖,微薄而恆久,在撲天蓋地的黑暗中清晰無比。
它來自毛茸茸的遙白小獸。它曾那樣親溺的將小爪按在自己掌心,曾安慰般的用頭頂蹭蹭自己臉頰。這便是我們曾有的最近的距離。
一切都暗下去,只有它是真的,只有他是真的。…如果我可以…可惜只怕再也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