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被困於芳魂依依幻境之中,無法自拔。
幻由心生,境由念起。幻境之奧妙,不過“心念”二字而已,心念轉,幻境變,喜怒哀樂,皆逃不過這一定律。落花縱然身懷天魔殺氣,也無法免俗。
在幻境中,他比勞桑心幾人都要痛苦。從小被孟凡塵區別對待,雖然隱忍着,但心中的恨卻是無法避免的。幻境將他拉回了曾經經歷過的那個世界,昔日的一幕幕再次涌現在腦海中,痛苦被放大了千百倍。
從小時候經歷的種種,到遇見鄢商慈,到結識南無詩,到蘇州城莫邪大會,到滅絕神掌的後遺症……最初時,落花內心的痛苦還是可以抑制的,只是站在那裡不停地掙扎。他想到了鄢商慈,內心在痛苦地抉擇。
他從不後悔遇見鄢商慈,但如果給他機會讓他重來一次,他絕不會說出“兔,貓,白鴿”那樣的話,並自告奮勇地去幫鄢商慈尋找小白。如果那時他就知道鄢商慈後來會成爲孟凡塵挾制他的棋子,他一定死也不會去那個花園。
“商慈……”落花被幻境所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停地搖頭阻攔,“商慈,不要過來……不要過來……”然而,那個明媚的紫衣女子還是奮不顧身地衝向了他。
“你們有看見我的小白嗎?”女子溫柔的聲音在耳邊迴盪。
“不,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什麼也不知道……”他本能地拒絕着那一幕。
幻境外,幻神瞅着落花,笑意漸起,喃喃道:“呵,還沒開始就已經這麼痛苦了嗎?你果真是個有故事的人。”
幻境裡,故事還在繼續。他遇到了南無詩,爲什麼要讓他認識南無詩?想到這裡,落花心念一轉,想起了南無詩的死。是的,他殺了那個對他百般呵護的人。他想起了南無詩倒地撒手的那一幕,難受的說不出話來,感覺有些窒息。
她說,要讓自己好好活着!可是,活着怎麼會如此痛苦?
忽然,胸口傳來刺痛,好像是農兒刺了他一劍。那一劍,好狠啊!好痛啊!也許不是因爲傷口,是因爲舞獅臺下所有人都想他死吧?
所有人都想他死,所以纔會如此痛苦嗎?爲什麼要讓我死?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是不是隻要如他們的願,就不會那麼痛苦了?好想就這樣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想了……
“落花,天下人皆棄你,唯有我不棄。”忽然,一個溫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連環!她還在等着我。所有人都想我死,可連環不會。好不甘心!我還想活着啊!因爲連環她拼死救了我啊!
落花心裡想着,身體本能地反抗着。
孟凡塵想他死,不可能!不會再給他折磨自己的機會!他必須反擊,才能救下姐姐和孩子。於是乎,一成殺氣忽起。
麥長風想他死,不可能!他不可能再讓滅絕神掌的事再次重演,他必須反擊,才能救下商慈,他不會再讓商慈那麼痛苦。於是乎,三成殺氣起!
夜未央想他死,不可能!他不會再惺惺相惜,他必須反擊,永遠地除掉這個天魔教的勁敵。於是乎,五成殺氣起!
舞獅臺下那麼多人想他死,不可能!怎麼可能再讓他們拿劍捅我?他們必須得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於是乎,八成殺氣起!
殺氣層層漸進,越來越強烈,漸漸環於整個島上。就連遠在島中央的水連環幾人,在那一瞬間,都能夠強烈地感覺到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這樣強烈的殺氣,終是讓弒神正視起落花來。他不由得站起了身,緊緊盯着落花,瞧着對方周身隱隱散發着一股真氣,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在殺氣突起的那一幕,變得湛藍無比。那一瞬間,他在落花的身上,看到了樓非閒的影子。
當年的樓非閒,也是這樣一副俾倪天下的姿態,用一雙湛藍的眼睛看着他,就好似在嘲笑他的渺小。在那湛藍雙眸的注視下,幻神不知怎地,竟然生出了一股怯意,幾乎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就在他退步的那一刻,樓非閒輕輕鬆鬆地就使出了那名震江湖的天魔殺氣。殺氣如刀鋒利刃,尖利的真氣撕卷而來,硬生生地破了他用念力和真氣布起的幻境,如碎片一樣,一片一片的在他面前碎開。
再次被強烈的殺氣席捲,弒神幾乎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然而,就在退步的那一刻,他卻猛然擡起一掌,運足內力推向了落花。縱使是同樣的殺氣,他卻再也找不到當年那種被殺氣逼迫幾乎窒息的感覺。所以,那一刻,他能肯定,眼前這個叫落花的小子,並沒有得到天魔殺氣的真傳。既然如此,區區微弱之殺氣,何須在意?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有些慶幸,弒神幾乎毫不猶豫地反擊了。
落花的殺氣很強,但畢竟沒有心法,強行發動殺氣,威力遠不如有心法來的厲害。八成的殺氣,還不足以撼動芳魂依依幻境。撞上堅固如牢的屏障,緩緩消失不見。
幻境依舊穩如山。
一擊殺氣未破開幻境,落花還沒來得及發動第二擊,幻神那功力雄厚的一掌已朝他打了過來。那如熱浪撲面的一掌,繞過層層殺氣,未曾消散一絲真氣,飽滿而雄厚的力道,硬生生地擊中了落花。
落花一個翻身,跪倒在地,嘴角不禁流出一絲鮮血。縱然他有千百種靈巧的身法,在躲避那一掌時,依然處於被動之中。在幻境中,受到幻境之外的攻擊,無論怎麼躲避,都逃不開。幻境的移動,由主人掌控,只要你還在幻境中,那就會和幻境一起移動。
歷來死於幻境中的人,只有兩種死法,要麼是被幻境外的主人打死,要麼就是在幻境中殘殺而死。如今,這幻境中只有落花一人,與他人殘殺已是不可能,所以,幻神便主動攻擊他,企圖給他第一種死法。
如此主動的攻擊,與兩人正面硬剛並無區別。無非就是落花受制於地勢之中,武力值大大下降而已。防守處於弱勢,攻擊力道卻又不足,一時間,落花如一隻任人宰割的魚仔,等待着弒神對其命運的施捨。
弒神第二掌毫不留情的襲來,如第一掌一樣,雄厚的真氣透過屏障,直擊落花面門。令弒神感到意外的是,那道掌力在離落花一尺距離時,被阻擋住了。
是被落花周身圍繞的殺氣硬生生地阻擋住的。落花不再用靈巧的身法躲避攻擊,也不再用殺氣去破陣,而是將殺氣聚攏,組成一道護體真氣,堅固的防護罩成功地抵擋住了幻神的那道掌力。
意外之餘,幻神及時應變,縱身躍起,舞上半空,而後又從天而降,一掌直擊落花的頭頂。
落花只感覺頭頂一股熱氣撲來,好似流星衝月,那股衝擊力道,只需片刻,就能將其腦袋擊爆。落花毫不驚慌,驀然收起護體殺氣,聚集全力的一掌,猛然擡起,舉向半空,正對幻神的那一掌。
兩掌相對,勁氣橫生。年歲錯了將近五十的兩人,功力之懸殊,在這一刻凸顯開來。落花用盡了十成功力的一擊,幾乎難以抵擋弒神的七成功力。觸掌的那一刻,落花全身的力氣幾乎都被掏空,只一瞬間,便半跪於地,最後憑着一股毅力苦苦支撐。
若非幻神留有三成功力用來維護幻境,十成的功力與落花硬拼,只怕他此時已被拍入地底了。而落花,連番的使用殺氣,也已耗費了不少精力。沒有心法口訣,殺氣輪轉不均勻,無法達到極致,自然難以與弒神拼個高下。
幻神彷彿已看到了自己的勝利,在落花苦苦支撐,身體越來越顫的情況下,他發起了最後一擊。擡起另一隻手,緩緩運功,拍向了落花的頭頂。
只此一擊,非閒的傳人就要與這個世界訣別了。天魔殺氣,也許會就此失傳吧!幻神抱着這樣的想法,期待着最後的勝利。
可惜,幻神的想法落空了。因爲,在山谷之內,突然傳來了刀鳴之聲。那清脆的聲音,竟也讓幻神覺得無比的熟悉。他明白,那是陌陽刀的鳴音。
伴隨着刀鳴音,冉必之的身影從山谷之上飛竄而來,健步如飛,高舉手中陌陽刀,發起最後一擊,砍向尚自停留在落花頭頂的幻神。那霸氣的一刀,時機恰好,就在幻神對落花發動最後一擊的那一刻,讓幻神幾乎難以分心應對。
幻神被刀氣襲擊,遭受重創,向後翻滾而去,在落地的瞬間,吐出了一口鮮血。瞧準幻神已受了內傷,落花幾乎毫不猶豫地運氣全身的力道,十成的殺氣忽起,強如勁風,肆掠席捲,直破蒼穹,擊碎芳魂依依幻境。
幻境被破,幻神心下不由得一怔,最後的王牌被人銷燬,心底的震驚難以形容。他幾乎待在原地,忘了反擊。也正是這樣的機會,讓落花和冉必之再次出手,發起最後一擊。霸王刀法與殺氣首次合作,殺氣卷着刀勁,刀勁穿在殺氣之中,二者如一,目標一致,共同襲向幻神。
兩股霸道真氣如雲霧一樣,將幻神的身影緩緩吞噬……
那個孤傲一生的人,終於倒了下去,他眼神中,似乎還帶着落寞與不甘。從一開始,他就可以直接將入島的那羣人擊斃,爲了什麼而糾纏那麼久呢?
可能是因爲寂寞,或者是懷念故人吧。自從這羣人入島之後,他總能想起過去的事,無論是狂周還是樓非閒,恩怨始末早已忘懷,只剩回味。
曾經意氣相投的知己,一起縱情江湖的日子,竟然是那麼短暫。短暫到,他竟然覺得已經過了那麼久那麼遠。年老不服,卻也不得不認,江湖是屬於年輕人的時代。如今這羣年輕人,多少有點像當年的他們啊!
“可能這世間真的存在清明之心吧!”幻神躺在地上,仰望着上空,喃喃地道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句感嘆。
另一方,落花也倒下了。連番強行發動殺氣,極其耗費體力,而就在最後與冉必之聯手的那一擊,也讓他遭到了反噬,強烈的真氣反擊心脈,一時難以承受,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冉必之瞧着倒在地上的落花、勞桑心、霍春秋、莊伏樓和粟烈,不禁愕然。
沒有了幻境干擾,幾人的傷勢程度一眼可見。除了遭受內力反噬,昏迷不醒的落花之外,霍春秋、勞桑心與莊伏樓三人都受了嚴重的外傷,幾人的眼睛半睜半閉,身體動彈不得,從微弱的氣息中,可見他們都還活着。
另一頭,粟烈傷勢較輕,還保持着清醒。落花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匆忙撲過去查看,腳步卻是踉踉蹌蹌的,可見體力也已到達了極限。
“這麼多人,我可怎麼拖回去?”冉必之頗爲憂心。
很快,從山谷之上下來的人爲他解決了煩惱,正是從洛知心的住處趕來的流火。他被落花的第一輪殺氣吸引,特意趕來營救。
瞧見了衆人的傷勢,流火有些吃驚,對冉必之道:“得趕緊帶他們回去找姑娘療傷。”
於是乎,兩個幾乎沒什麼傷勢的男人,拖起地上的四人,一人扛起兩個,帶着勉強跟上的粟烈,返回主島。
山谷裡歸於平靜,只有幻神無聲的嘆息。片刻後,一道尖利的嘶喊聲劃破長空。洛知心飛快的身影奔向幻神,心痛地喊道:“爹,你怎麼呢?”
幻神緩緩睜開眼睛,瞧着女洛知心,輕嘆一聲,“女兒,不要再執着於尚陽了,你因爲他困在這島上二十多年,實在不值。”
“別說了。”洛知心眼眶微紅,“我是不會放棄尚陽的。”說完,運功欲爲幻神療傷,卻被其輕輕推開。
幻神微微一笑,道:“別費力了,我已放下了。”他緩緩向女兒道出了心中最後的念想。
“我也該去見那些老朋友了,他們的傳人,真的很優秀呢。狂周的弟子,還是那麼狂,弒神的傳人,也將七夜明珠練的爐火純青,而非閒的傳人,殺氣也不輸他當年。這樣的一羣人聚在一起,沒有什麼是辦不到的,就像當年的我們。”
“女兒,放下一切,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你會發現,被困於島上,真的會迷失自我。你也該去結實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江湖肆意,笑傲天涯,那纔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總之,我此生是無憾了。你,放他們離島去吧!”幻神說完,便緩緩閉上眼睛,永遠地沉睡了。
洛知心怔怔地看着他安詳的模樣,一滴淚自臉上滑落。她知道,父親一直都很想回到外面,曾經爲了她的母親,後來爲了她的摯愛尚陽,現在是爲了她,所以才一直困於這島上。她不知道父親有着怎樣的過去,卻知道,如今他敗得這麼慘,必然與過去的人有關。島上的那一批人,都是導火線。
“我不甘心!”洛知心沉靜了片刻,恨聲道:“不可能就這樣放他們離去!就算拿不到重陽珠,我也要他們所有人都葬身在這島上,爲您和尚陽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