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院落中雨水穿葉擊瓦之聲連綿了整夜。
次日醒來時,窗紗印出雨落瓦當的痕跡,木梓衿醒來,頭有些昏沉。爲自己切了切脈,認真檢查,覺得自己是染了風寒。
於是打起精神來,翻出筆和紙,爲自己開了一副藥房。請了平時和她關心好的小廝去藥房爲她抓藥。
那小廝自然也是知道木梓衿最近得楚王喜歡,也不敢怠慢,立即冒着雨去了。
藥抓回來,她自己熬了。慢慢地倒出來,過濾了藥渣子,自己捧着藥碗小口小口地喝。
寧無憂去上朝未歸,她喝了藥之後得去一趟刑部,得將自己查出的線索和刑部的人探討一下。
可是這病來如山倒,她竟然連幾分力氣都使不出來了。身體不適,也不會勉強自己,所以就打算先在牀上躺一個上午。
迷迷糊糊在牀上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聽到有人說話,便睜開了眼睛。
朝門口看去,果然發現有幾道人影映在門上。看那兩人的樣子,竟像是寧無憂和納蘭賀。她立即起牀,開了門。
“王爺?”
寧無憂正廳納蘭賀說着什麼,見她開門,轉頭過來對她說道:“進去。”
她二話不說,轉身進了屋。納蘭賀在門口說完之後,便恭敬地退下,寧無憂這才走進她的房間來。
房間中有濃烈的藥味,角落裡還放着藥罐和小爐子。爐子中幾塊木柴還未燃盡。他看向她,發現她臉色蒼白,虛弱無力,目光也有些委頓,蹙眉道:“病了?”
她點頭,“可能是昨晚淋了雨,沒事,已經吃了藥了,很快就好。”
“找大夫看過了嗎?”他在她身邊坐下,又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她屋內的陳設相當的簡單,凳子也是冷硬的。這對於聲色犬馬鮮衣怒馬的楚王來說有些難以忍受,所以他心裡有些發涼。
“我自己就是大夫啊。”她理所當然地說道,“我給自己切過脈了,就是風寒。”
“所以那藥也是你自己開的?”他輕笑。
聽出他語氣中的冷意和戲謔,她不服,“我開的藥怎麼了?”一時氣急,她喘口氣,喉嚨發癢輕咳了幾聲,用手捂住嘴,壓抑咳嗽之後,又說道:“我自己的醫術我自己清楚。”
“所以?”他挑眉,“被你看過病的病人都死了吧?”
她握緊拳頭,很想頂嘴。她的醫術是父親教的,說她醫術不好,就像是羞辱了她的父親一樣,所以她控制不住情緒。
由於微怒,蒼白的臉色也憋出幾分紅暈來,咬了咬牙,還是算了。識時務者爲俊傑,不跟他一般計較。
他心頭有些怒意,可見她那副樣子,就覺得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起身,將那罐子藥渣子端起來查看,冷笑:“這麼幾點藥渣子,全是劣質的藥,我楚王府難道虐待了你,竟然讓下人吃這些東西?”
不僅看不起她的醫術,還看不起她買的藥。她沒什麼力氣和他爭辯,只好恭敬地說道:“楚王自然不會苛待下人,是我自己想省錢,所以纔買了這些藥。”
他蹙了蹙眉,欲言又止,滿腔薄怒不知從何發作,最終只是嘆口氣,吩咐人去叫他自己的大夫。
寧無憂自己有一個從蘇州帶回來的大夫,醫術高明,治療風寒之類的疾病十分容易。
他放下藥箱之後,用手絹覆住木梓衿的手腕,認真地切脈。
屋內讓寧無憂着人重新佈置了一遍,燃了香爐,冷硬的凳子鋪上了軟墊,窗櫺出橫斜生長的茂密枝椏也讓他叫人砍去,屋內明亮了許多。趁着大夫切脈這功夫,他又讓人添了幾隻蠟燭。
此時木梓衿半躺在新佈置的軟榻上,裹着柔軟的毯子,只露了臉和胳膊在外面。寧無憂坐在軟凳上,神色閒淡地看着她。
大夫的臉色變了幾變,也不知道是切出了什麼症狀出來,吩咐木梓衿又換了隻手,繼續切脈。
切完之後,木梓衿心頭覺得不妥,笑道:“大夫,看你的臉色,像是我得了什麼絕症一樣,難道風寒很嚴重?”
大夫輕輕嘆口氣,說道:“姑娘這風寒倒是不嚴重,只是……”
“只是什麼?”寧無憂問道。
大夫看了看木梓衿,問道:“冒昧了,敢問姑娘月事可準?”
月事?木梓衿微微一僵,搖頭,“我剛來月事一年,不準也是正常的啊。”
她月事來得晚,十六歲纔來初潮。雖然自己會些醫術,也知道身爲女子會來月事,可是也不知道月事有了問題該怎麼調理,平時也不好去問自己的父親。而木淮山是個男人,總會有粗漏的地方,不可能將木梓衿照顧得無微不至。
“你幾歲了,竟然月事纔來一年?”寧無憂略微責備道。
“我也不知道啊。”木梓衿伸手抓自己的頭髮,“我以前以爲自己是個男……”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噤聲。
寧無憂有些好氣地看着她,將她的胳膊放回被子中。
大夫有些詫異,卻沒敢多言,拿出紙和筆寫藥方,“姑娘這風寒雖是淋了雨才導致,可也是因爲內心積鬱過重、憂勞過甚、心神受損,”他一邊寫,一邊又回頭看了看木梓衿,說道:“看姑娘臉色,早年也是受過飢寒,導致氣血不足,有所虧損。今後姑娘要定時用餐,注意營養,凡事看開些,放寬心,少思少慮,再用我給的方子好好調理。但是是要三分毒,藥物調理也比不上姑娘自己愛惜自己。”他寫完方子之後,交給寧無憂。
寧無憂看了看,點點頭,“這第一副,是治療風寒的,第二副,是調理的方子。”
“是。”大夫點點頭,“王爺說得對。姑娘以後護好身體,切記不要再受寒。”
“有勞了。”寧無憂送走大夫,又吩咐人去給木梓衿抓藥。
木梓衿躺在牀上,只覺得這大夫太囉嗦了,吩咐這個吩咐那個,若真的要像他說的那般,乾脆讓她做太后,天天被人供起來好好地養着差不多。
“王爺,我下午想去一趟刑部。”她起身,靠在軟枕上,說道。
“你當大夫的話是耳旁風?”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去刑部不在這一時,至少要等你的病好之後。”
“可是我剛剛纔有些頭緒,只想快些結案。”她又想起昨夜在教坊中聽到的話,“聽說貢院的學生聯名上書要求你離京,甚至有學生在皇宮門口靜坐,給皇帝施壓。”
“你消息倒是比我靈通。”他輕哼一聲,坐到她軟榻前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也不至於燒壞了腦子。
自古以來,儒生抗議靜坐,都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有些個儒生或者學生,義憤填膺,滿腔熱忱,以爲自己憂國憂民簡直如救世主,便能被人輕鬆利用煽動。又或者,那些個貢院的學生,也是受人威脅,纔會做出靜坐給皇帝施壓的舉動。
這分明就是在欺負皇帝陛下年幼,剛剛登基根基未穩啊。若是連他的王叔都被打壓下去了,那皇帝陛下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就要打破了。
真是難爲皇帝陛下了。
她被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子裡,問道:“那王爺打算如何處理那些靜坐的學生?要知道,這些學生可是受人尊崇,京城的百姓都尊敬讀書人。若是信了那些學生,隨了他們一起抗議,覺得王爺你威脅大成的江山社稷,那就……”
他卻只是看着她,目光膠着含笑,跟平時的深沉冷峻要溫柔許多。
“王爺?”她被他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憷。
“嗯。”他輕聲應道,“不過是些乳臭未乾的小子,本王又豈會怕他們?”他笑了笑,“前幾日,就有人上奏陳情此事,本王今日也上奏陛下,這事已經解決了。”
“啊?”她倒是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麼快,“王爺是如何解決的?”
他別有深意一笑,目露狡黠陰狠,“大成國風開化,不會絕對限制人的思想意識和行動,更何況,是那些有先進思想的學生?他們可是朝堂的未來,大成的未來。”
她抿脣,怎麼覺得他的話聽起來嘲諷又譏誚?
“所以呢?”
“所以,本王若是打壓他們,反對他們靜坐,反而會讓那些莘莘學子寒心,會讓他們覺得本王囂張跋扈,也會讓他們認爲陛下寵信我這個奸佞,對陛下產生誤解。”他冷笑,“故而,本王今日上奏陛下,既然那些學生願意靜坐,那就讓他們靜坐,安安靜靜地坐,一動不動地坐!還派禁軍加以保護,不準任何人妨礙他們靜坐!若是有誰敢讓他們沒認真靜坐,讓他們動了一下,那就是抗旨!皇帝陛下覺得本王體恤那些學生,且光明正大仗義正直,便立即准奏了。”
她頓時簡直瞠目結舌。
靜坐!真的就是靜坐,不能動不能吃不能喝。還說什麼派軍保護他們,其實是監視他們吧?誰沒好好地“靜坐”那就是抗旨,抗旨不尊,可是要被砍頭的……
她擡頭看着這個霽月清風、芝蘭玉樹的男人,突然就覺得他其實滿肚子黑水,天下的烏鴉都沒他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