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在座的南唐衆臣盡皆變色,那左首腰圍魚紋革帶的將官忙道:“宋人水師來者不善,國主萬金之軀當速回金陵,令贇當率水師戰艦誓死斷後。”坐他下首那將官也應聲道:“末將當追隨朱節度誓死斷後。”
聽聞宋軍來襲,右首文臣全都惴惴不安,左首的武將則各個臉色凝重。李煜心中驚惶又不知如何應對,只得道:“不知宋軍意欲何爲?孤等全憑朱卿相救了。”
那水師將領朱令贇叩謝國主信任之後便出艙去指揮戰鬥,未幾,艙中衆人只覺船行驟然加快,當是南唐水師櫓手在加速擺脫宋軍,忽而船身傾側搖晃,似有滾石擊中座船,衆人不知所以,只聽船艙之外官兵大聲呼喝。
胡則首先按捺不住,上前向李煜稟道:“末將在清淮軍中也曾習得水戰,願出外與宋兵一戰!”李煜強笑嘉勉道:“胡卿果然豪勇,然則軍中貴在號令專一,卿在此爲客將,無兵無勇,不如稍待朱節度破敵。”胡則只得退後。
衆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鎮南節度使朱令贇才跌跌撞撞奔入船艙,跪地稟道:“國主,末將已派遣護航的三艘艦船斷後拖延宋國戰船,孰料宋人仍然緊追不捨。末將斗膽,請國主換乘水師快船先走,末將等當率樓船斷後。”
李煜聞聽此言臉色大變,看看陳喬,見陳喬亦面無表情,只得答道:“如此有勞朱卿家。”說完便欲率衆臣移駕快船,江州指揮使胡則站出來道:“國主安危事關國祚,還請朱節度護送陛下乘快船回返金陵,末將願率樓船拼死斷後。”
李煜見此刻竟有人願意站出來,不由得心中感動,道:“既然如此,便由胡指揮使斷後,朱卿家保護孤與衆位臣公迴轉金陵。”說完便欲率領衆大臣前去換成快船逃往金陵。
監察御史張佖卻道:“萬一宋軍料定我快船中有重要人物,不顧大艦,追逐快船,我等豈不陷陛下於險地。”此話一出,準備簇擁着李煜登上快船逃命的文臣們又都躊躇了起來。衆人正紛亂間,又有一名將領進來稟報宋軍留下四艘戰船與南唐斷後的戰船纏鬥,另有兩艘戰船竟然緊追了過來。
訟江巡檢盧絳又越衆而出道:“敵船遠比我船小,臣願等與宋軍一戰,保護陛下。”衆武將都一起躬身道:“願與宋軍一戰。”氣勢頗爲慷慨。陳德身爲漢國使臣,本不願上陣和宋軍拼殺,更何況來自後世的他深受宋室乃華夏正統的觀念薰陶,雖然答應了衛倜作北漢的使者,下意識的卻想避免與宋軍衝突。可是當站在身邊衆武將一起躬身下去的時候,陳德站在船艙中間的身形太過突出,李煜也是病急亂投醫,心想陳德也算是一員虎將,多一個能打的下去作戰就多一份安全,於是問道:“宋軍來勢洶洶,陳將軍可願勉力爲孤退之。”
衆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陳德身上,幾名武將的目光中似乎還帶有一絲鄙夷,陳德只得躬身道:“末將願登船與宋軍一戰。”於是李煜不再猶豫,吩咐武將一律聽鎮南節度使朱令贇指揮,登上船板與追上來的宋軍水師一戰,同時派快船向洪州水師大營求援。
朱令贇率領衆將登上船樓,此時江面東風正勁,吹得旌旗獵獵作響,前後三隻船都飛快的在水面劃過,李煜這艘坐船船體碩大,建有五重船樓,相應的就比宋軍的戰船慢了許多,宋軍的兩艘戰船都和普通的商船一般大小,只建有兩層船樓,但船首上幾乎戰滿了手持短刀圓盾的士兵,準備一旦貼上之後便跳上南唐大艦的船板作戰。
陳德暗道一聲南唐水師將領糊塗,若是讓剛纔那幾艘較小的戰艦與宋水師打接舷戰,利用本艦的五重船樓居高臨下發石放箭,恐怕宋軍討不到什麼便宜。現下已無其它艦船阻止宋軍登艦,只要宋軍有付出一定傷亡的決心,那麼一旦雙方打成接舷戰,南唐方面這艘大艦在拋射武器方面的優勢就將被抵消。
此刻船樓上已經戰滿水師的弓箭手,拋石機的旁邊堆滿圓石、油桶等物,還有一些士卒拿着長槍和刀盾在船舷上戒備,辛古等三人和原先被帶上船板的商人們一起不知被押到哪裡去了。
朱令贇緊皺着眉頭看着宋軍一點一點逼近,先向官階比他大的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拱手行禮,然後纔開口道:“宋軍雖然不習水戰,但勝在悍不畏死,待會兒本將預備儘量避免與其近戰,一旦敵船接近,便以弓箭和火油驅趕,不知衆將軍有何疑義?”
見衆人都沒有質疑,朱令贇又接道:“本來我艦船樓高於對方,相應的弓箭也比宋人射得遠,只是現下颳着東風,宋人順風發箭,射程就和我們差不多了,猛火油又難以及遠,所以待會兒需要兩名將軍分別守在前船尾,擋住企圖登船的宋軍,以免驚擾了陛下。”他環顧周圍衆將,問道:“不知哪位將軍願意領軍一戰?”
顯然南唐諸將對宋軍的悍勇都深有忌憚,除了江州指揮使胡則主動要求去船尾外,其它將領都沉默不語。皇甫繼勳見陳德恍若無事的望着遠方,笑道:“陳虞候是土渾悍將,想必不懼宋軍,不如前去鎮守船尾如何?”
朱令贇聞言正要出生阻止,卻被皇甫繼勳一道凌厲的目光生生憋了回去。陳德回過頭來,見皇甫繼勳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其它南唐將領也都不作聲,不知自己爲何得罪了這位位高權重的南唐軍方重將,不禁怒從心起,冷笑道:“末將下去便是,只是請朱節度頒下將令,第一,令船尾上百名軍士一律聽我號令,如有不服軍令,臨陣脫逃者我當立斬之。第二,我的三名隨從都是勇士,請即刻將他們釋放,配發兵甲,我要和他們並肩退敵。”
在朱令贇看來,去甲板與宋軍悍卒拼命乃是九死一生之舉,今番雖然和陳德初次見面,但剛纔此人一番談吐甚是不凡,他也起了接納之心,可轉眼間不能阻止皇甫繼勳將此人送入險地,心中不免有些愧疚。陳德的要求在他聽來乃是自然之事,沒有一個將領願意指揮不服號令的軍隊,也沒有一個將領願意不帶一個親兵上戰場,畢竟這時代除了親兵以來,普通士卒完全沒有保護自己將領的覺悟。如果這兩個要求都不答應,只怕傻子都看得出這是故意讓他去送死。於是朱令贇不顧皇甫繼勳阻止的眼色,爽快的答應了陳德的要求。
陳德剛在下面的船艙中穿上革質前胸和背板,就見辛古、蕭九和李舜被南唐士兵從底艙中帶了上來。陳德一邊示意三人穿上盔甲,一邊道:“待會我等將在船尾與宋軍廝殺,我會將船尾上的水兵分爲三隊,我統帶第一隊在船舷上於宋人接兵,士兵們力乏時,辛古統帶第二隊士兵將第一隊替換下來,一二隊士卒如此輪番和宋軍交戰,蕭九率領第三隊保護船艙,但是若一二隊支撐不住之時也要支援上來殺敵。小李跟着蕭九。”他打個手勢,示意辛古和蕭九靠近,低聲又道:“倘若仍無法抵禦宋軍,隨我見機行事,不可死打硬拼。”
蕭九和辛古都會意的點點頭,此刻傳令兵近來報告船尾的百餘名士兵已經按照陳德的吩咐分隊站好,四人隨即套上頭盔走出了船艙。陳德徑自走入第一隊的三十餘名士卒當中,感覺南唐的士卒雖然個子偏矮小,而且大多沒有衛倜統帶的北漢精兵那般彪悍好戰的神情,但面臨大敵倒還沒有驚慌的,因爲長年生活在水上的原因,大部分士兵皮膚因爲風吹日曬而黝黑粗糙,四肢都很健壯,絲毫沒受船隻晃動的影響而牢牢的站在船板上。
陳德心想畢竟李煜的安危事大,爲了阻止宋軍登船,恐怕朱令贇已經挑選精兵守衛船尾,環顧左右大喝一聲:“不聽將令者立斬,你等聽明白了嗎?”周圍的士卒早已得了朱令贇的將令,齊聲應道:“明白了。”
陳德接道:“大家一起喊‘殺!’”。衆士卒一起喝道:“殺!。”
陳德皺眉罵道:“都沒長卵蛋?這般小聲。再來,殺!”
衆士卒不敢惜力,一起又放聲大喝:“殺。”
陳德又道:“再來,出聲整齊一點,殺!”……如此這般連續幾次,船尾百餘士卒喊殺逐漸又響又齊。陳德方道:“很好,待會兒你等聽我號令,殺人也要這般大力方纔夠爽快!”
上層船艙中的文臣們倒是被這陣陣喊殺聲嚇了一跳,李煜連忙命人前去打探情形,回報道是北漢陳將軍在帶領士卒威懾敵軍,李煜方纔長出了一口氣,對身邊的張佖笑道:“這陳德倒有些門道,我聽着軍卒門的喊號近於宮商之音,似‘破陣樂’般殺氣凜冽,想必宋軍聽了也會膽寒。”
張佖心道北國那些殺人如麻的大兵纔不會被這樣的喊聲嚇倒呢,武人還是要在刀劍上面見真章,口中卻道:“陛下說的甚是。”
外間宋軍艦船已然越來越近,雙方船上弩箭已經能夠射到對方的船樓,南唐水師的弓箭手開始遙遙的向宋軍發箭,可惜江風很大,不少箭支都被吹得失了準頭,少部分射到宋軍船上的,不是扎入船板,就落在了宋軍舉起的盾牌上。只射出幾輪箭羽,宋軍水師的船又追近了不少。
箭戰一開始,陳德就命令手下士卒們舉起大盾緊緊靠在一起,布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陣勢,幾個因爲手痠而想把盾牌放下一會兒的刀盾手都被陳德用刀鞘狠抽了幾下,還恐嚇他們說一旦再犯就按不遵將令立即處斬。
正當南唐的弓箭手罵罵咧咧的繼續彎弓搭箭之時,甲板上的宋軍忽然一起放下盾牌,和船樓上的專職弓弩手一起放出一輪箭羽,此刻船距已然不遠,這輪箭雨來的又快又密,當即將南唐的弓弩手和船板上的刀盾手都射倒一片,唯有船尾部分一人未傷。耳聽得各處傳來的陣陣哀號,船尾幾個靈醒的軍卒不禁向剛纔兇得跟殺神似的陳德投去感激的目光,而陳德卻只管斂神緊盯着越來越近的宋軍戰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