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曜告辭後,張美與劉延讓留於亭中。望着張仲曜的背影,劉延讓奚落道:“歸義軍乃是河西勁旅,不過這書生上不得場面,才稍坐片刻,竟然嚇得連背上都汗溼了。”五代時武人當政,雖然世易時移,但對於大半輩子都生活在戰亂殺伐當中的劉延讓來說,對書生和文官的鄙夷卻再也改不過來。
張美卻笑道:“劉節度南征北戰,這虎威殺氣有幾人抵擋得了。吾觀此子文武雙全,又知進退,兼且是忠烈之後,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說完便不緊不慢地品茶賞月。
見張美不再說話,劉延讓先忍不住開口道:“張使相,官家此番傳召我等四鎮節度使,不知有何聖意?”語帶恭敬,全然不似當年那個站在趙匡胤身後,與衆軍校一起大喝“我輩無主,今日必得天子。”的粗豪軍將。這固然是因爲劉延讓當得高官日久,不似當年那般全無顧忌,也是由於張美乃是軍中前輩,威望素著。昔年張美在周朝先後執掌禁軍與財政大權,但爲人謙和,各部軍將有所需求,無不盡力滿足,因此極得人心,劉延讓那時只是一個廂指揮使,也曾得他許多照顧。
張美微微一笑,道:“劉節度無需擔心,官家若是要發落臣僚,只需交兵見仗,輕易便可尋個疏漏,奪職發配一如所願。此番我等交卸兵權,反倒是得以頤養天年了。”他深得周世宗信重,與趙匡胤及當今朝廷感情甚淡,所以被解除兵權倒也沒有什麼失落的。
劉延讓的感覺卻和他不同,這天下,說到底還是義社十兄弟齊心協力取下來的,趙匡胤雖說黃袍加身後反過來對武將加倍提防,以致有杯酒釋兵權之說,但待軍將可謂極其親厚,幾乎是有求必應。
更何況石守信等陳橋兵變的宿將功臣交卸兵權,劉延讓卻因爲其時品階還不高,反而得了趙匡胤的重用,現在趙光義卻硬生生要他交卸節度使重任,當真是難以割捨,沉默半晌,長嘆道:“張使相,我劉延讓若非有從龍之功,論軍中資歷,是拍馬也趕不上符魏王,張殿帥和您這樣的元勳重臣的,太祖登基,一人得道,我義社十兄弟連同部伍都雞犬升天,都執掌了節度使大任,可是如今,官家居然連我等都要罷黜。此後軍中諸將難以互相統屬,恐不利於戰事。”
他絮絮叨叨所說的符魏王乃是有三個女兒做了皇后的符彥卿,符家堪稱根底極深的將門,符彥卿祖父以戰功爵拜吳王,父親符存審拜秦王,均爲名將,到了符彥卿這一代,兄弟九人都鎮守一方,大哥符彥超爲安遠軍節度使,卒贈太尉,二哥符彥饒爲忠正軍節度使,排行第四的符彥卿更是堪稱名將,多次與遼軍作戰,勝敗參半,卻是實打實沙場上滾爬出來的將軍。而張殿帥則是曾任周朝殿前都點檢的張永德,若非世宗因“點檢做天子”的讖語以趙匡胤代之,現在天下就不一定當姓趙了。
張美卻只是微笑着聽,偶爾啜飲一口茶水,直到劉延讓停下來,方纔淡淡道:“劉節度,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官家讓我等交卸兵權,何不就此卸下重任,免得旁人說我等戀棧權位。”
劉延讓被他一說,沉聲嘆道:“吾不是戀棧權位,是擔心手下數萬子弟白白戰死沙場啊。當今官家不比太祖,未曾領兵見仗,不知兵戰兇危,唉!”
張美聽他言語間漸漸涉及對官家不敬,心道這劉延讓定是被收了兵權,氣得痰迷心竅,自己與他並非深交,居然如此口無遮攔,不過義社十兄弟諸從龍之輩,挺刃脅迫丞相另立天子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些許言語犯忌當然也不放在心上。他敬劉延讓也是節度使,不好出言斥責,只得將話岔開道:“官家也是勵精圖治,心知遼國不比諸侯那般好對付,年來不是曉諭各節鎮,選送良才充實禁軍麼?”
他一提此事劉延讓更惱,抱怨道:“當年吾隨太祖挑選各鎮精銳入禁軍,非身高五尺五寸以上者不選,非‘琵琶腿,車軸腰’者不選,步卒對面射箭側頭避讓者不選,騎軍相互擊刺落馬者不選,擊破諸侯得降卒數十萬之衆,汰弱留強,進入禁軍的僅數萬餘人,所以吾大宋禁軍精銳,甲於天下。可如今挑選禁軍,只要身高體壯,連個木頭都可以從軍,一年間禁軍竟新添五萬人,實際戰力反而大不如前。”
張美微微頷首,這些事情原本他也深知,只是他不若劉延讓這般肆無忌憚而已。雖然張美對義社十兄弟等趁主少國疑之際,幫助趙匡胤篡奪大位一直心有芥蒂,但改朝換代早已過去多年,眼看劉延語出肺腑,也是爲國家擔憂,張美便出言寬慰道:“劉節度勿要多慮,朝廷已然讓舊將退隱,軍國大事,自有曹彬、潘美、曹翰這些年輕一輩料理。”
劉延讓大口灌了一杯茶,皺了皺眉頭,接道:“曹彬平蜀時還只是在我部下作都監,一直到南下滅唐,此子除了安居京城,便一直都只做過軍中都監,執掌軍法而已,未曾親自領過方面大軍。去年總算執掌了方面大權,帶着十餘萬禁軍南征,居然還被一個叫陳德的小子勝了兩場,若不是曹翰那小子悍勇,居然率三百將士直逼宮門迫降李煜,這江南戰事還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
我還聽說江南之戰大都是潘美、曹翰、李漢瓊、王明這些底下將領的功勞,曹彬不過是協調諸將而已。潘美倒是悍將,但高平之戰時不過是個供奉官,乾德二年時尚還跟着丁德裕打仗,其後擔當方面,徵嶺南、江南,所建功勳皆是從南面得來,並不曾率軍在北邊和遼人見過仗。曹翰個人物,可惜過於兇暴桀驁,殺降、屠城都做過,難以服衆。眼看和遼國就要交兵見仗,官家罷黜我等,啓用這些根底淺薄的後輩,恐怕很難從契丹人手中討得了好去。”
張美微微一笑,端起茶杯道:“有道是,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依。既然國事如此,我等趁早功成身退,未必不是好事。我聽說官家有意派宮中宦官監軍,屆時便如前唐一般,統兵大帥還要對那閹人曲意奉承。”
劉延讓睜大眼睛道:“張使相此言當真?”見張美微微點點頭,他虎目圓睜,一拍桌案道:“閹人誤國!”這宮中宦官乃是天子代表,這劉延讓光罵閹人,顯然是避重就輕。
張美輕輕搖搖頭,悠然又道:“吾還聽說,侍衛馬軍都指揮使党進不日將出鎮忠武軍。”他是三朝老臣,雖然由周至宋不再受重用,朝中關係根底,卻比劉延讓要深得多,消息也要靈通得多。
“啊?”劉延讓聞言大驚,這党進是曾經在戰場上擊敗過劉繼業的一員猛將,就連宋國使節辛仲甫出使遼國的時候,遼國皇帝也要詢問,像党進這樣的猛將,中原有多少?辛仲甫答道:國家名將輩出,如党進鷹犬材料,要多少都有。契丹人也聞之色變。由此可見党進的名聲之大,竟能震懾北國。開寶年間,趙匡胤讓党進執掌侍衛馬軍,乃貨真價實的禁軍大帥,信重一時無兩,現在居然連党進也要卸了職務,發往外鎮了,這朝官家,到底想倚重誰?
“非但如此,朝廷早已明發聖意,各邊鎮將校,不得再與番邦私下買賣逐利,你也算老行伍了,知道這其間的輕重,這節鎮邊帥,是越來越不好當了啊。”張美輕道。
“若無邊貿之利,邊鎮無錢蓄養死士,招募細作刺探敵情,也無手段羈縻哪些遊蕩在邊境上的異族部落,此事一行,邊境之上,敵我主客之勢頓時翻轉。”劉延讓也是熟知邊事的將領,當即接道,旋即心底冒出一個念頭,也許早日解除兵權,不再領軍,就像張美說得一樣,興許也是一件好事。
二人坐了一會兒,張美始終謹言慎行,劉延讓也覺得無趣,未多時便起身回房去。張美一人獨坐亭中,想起十八年前的此時,恰是世宗皇帝揮師北伐,自己坐鎮汴梁,日日都有軍報來回汴梁與幽燕之間,大軍出師僅四十二天,兵不血刃,連收三關三州,共十七縣,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際,世宗皇帝突然染病,大軍還師,此後趙匡胤陳橋兵變,朝中元勳宿將大都被罷黜,義社十兄弟之輩在軍中竄起。不想今日趙光義兄終弟及,連劉延讓這等十兄弟中人也被罷黜,還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想到此處,張美忍不住悲從心來,仰望明月,喃喃想道,昔年陛下發願,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如今朝廷宿將皆被罷黜,當朝官家不知兵又強行干預兵事,正應了《孫子兵法》所言之“亂軍引勝”之兆。軍國大事一旦失誤便悔之莫及,看樣子若非遼國上下更加昏聵,當朝官家開拓天下着實難以如願,養生太平又從何做起,唉!世宗陛下,爲何天不假年!張美蒼涼地嘆了口氣,將早已冷卻的茶水喝乾,一代名臣早已心灰意懶,搖搖晃晃地走回驛舍之中。
注1:《孫子兵法》謀攻: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則軍士惑矣;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矣。三軍既惑且疑,則諸侯之難至矣。是謂亂軍引勝。
注2:太祖對邊將厚之以財,除了對有功之臣”優恤其家屬,厚其爵祿“外還准許邊將“回圖販易”並“免其稅算”,使邊將“財物爲奢僭,養馬至千餘匹,童僕亦千餘”者“多達幾十人”(17),這是對邊將實施的特殊政策。應當指出的是,這些從“回圖販易”中所得之利,並非爲邊將獨吞,其中相當一部分是邊將用來“招募驕勇,以爲爪牙。”其結果是:“每寇至,必爲之備,設伏掩擊,多至克捷”。但是,太平興國二年(977年)正月,太宗發詔:“自今不得因乘傳出入,賚輕貨,邀原利,並不得令人於諸處回圖,與民爭利。有不如詔者,州縣長吏以名奏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