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好了,”趙平等人都是家境較爲優裕的儒生,平素觀書賞畫,眼光也甚挑剔。眼下活字版刊印的書籍多用最粗糙的紙,更字跡模糊,唯有一樣好處就是成本低廉,並且比雕版快,只要那楊德亮或是別的外道發佈了什麼妖言惑衆,樑左丘當即揮毫反駁,弟子們連夜排版,次日就可交給書商付印,許多原本可以動搖人心的奇談怪論就這麼被沙州書院給壓制了下去。
“輜重司若是製作出銅板銅字,還請陛下先賜給沙州書院一副。”錢仁鼓起勇氣稟報道。陳德看了看他,和輜重司呈上來的資料對上了號,笑道:“那是當然,汝便是於《力學定律》別有心得的錢仁吧,好,好!”他連贊兩個好字,錢仁倒還沒有什麼,樑左丘卻投來一瞥警惕的目光。李斯設立稅吏府,挖走了沙州書院好些弟子,尤其是私學西域奇書的王堅,實乃書院中最爲天資穎悟的學子之一,樑左丘雖然面上待他比旁的弟子更爲苛責,實則想他將學問的根基扎得更深一些,今後再以衣鉢相傳。誰知這王堅居然瞞着自己投考稅吏府而去。雖然逢年過節也常常回書院探望尊長,但畢竟學問上的進益也就慢了。現在樑左丘想起此事,心頭也是一股憾意。
孫丁見陳德平易近人,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好,忽然想起最近一樁見聞興許主公還不知曉,便道:“前些日子吾和幾個師兄弟去送活字版給書商,發覺那些回鶻人也在用活字印書,他們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十個鬼畫符一般的回鶻字,使活字來印,倒是比咱們所用的漢字方便許多。”
沙州書院弟子在樑左丘的薰陶下更將華夏傳統看得極重,俗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眼看回鶻人的拼寫文字更加有利於使用活字,不免都有些鬱郁。陳德見衆人沉默下來,笑道:“這個無妨,回鶻人,乃至更西方的種族眼下尚且用不着大規模使用這活字,在他們醒悟過來以前,吾大夏國的匠師們自然會不斷改進活字印刷術的工藝,最終會使活字印刷用在這漢字上和用在那些拼寫文字一樣簡便的。”
“當真?”孫丁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又有些懷疑,在場的都是對活字印刷術瞭解甚深的,對漢字與拼寫字在排版上的難度更是冷暖自知。“當真。”陳德肯定的點點頭,笑道:“輜重司就算少打造些鎧甲刀槍,也會讓匠師不斷改進這活字印刷術。”
見他如此表態,樑左丘方纔滿意地點點頭,沉聲問道:“大王日理萬機,特意駕臨沙洲書院,定是有所爲而來,不知有何差遣?”
陳德笑道:“樑先生當真料事如神,有樁有利於吾國與吾民的盛事,需要左丘先生相助。”他見樑左丘並未搭茬,便自顧自地說道:“太平興國二年,也就是前年,趙炅命李昉等14人編輯《太平總類》,中原士人皆以爲盛事。吾思來想去,春秋戰國時百家爭鳴,吾國可謂朝氣蓬勃。當此禮崩樂壞之時,所謂禮失求諸野,吾欲延請當世諸子百家,邃密羣科,窮古搜今,摘取精要,匯成數冊典籍,再刊印出來,分藏於各州縣,各學校,以開啓民智。敢問先生可否願意擔任這總編纂一職?”
見樑左丘似有意動,卻又有些猶豫,陳德又道:“先生若是無暇,那大食國回來的楊長老,倒也是個學識淵博廣大的人選。”話音未落,樑左丘便沉聲道:“夏王何必相激,這編纂典籍乃是上應天道,下澤萬民的盛事,左丘不才,願擔當此任。”陳德頗爲尷尬地笑道:“左丘先生果然是當仁不讓啊,那楊長老與繼從高僧,一人熟悉大食學問,一人熟悉天竺學問,便是副總編纂,還請左丘先生代爲延聘一些當世高手名家主筆。”樑左丘“哼”了一聲,他與楊德亮、繼從長老文戰數月,但不屑於在這等事情上壓制他人,再者,楊德亮與繼從在各自的領域,確實有他所不及之處。
這個年代編著一部囊括百家的書籍,乃是極大的盛舉,就算樑左丘、楊德亮、繼從三位編纂者別無所成,亦可告慰平生,甚至名垂青史。但和陳德打交道便要學會講條件,樑左丘亦成習慣,稍一轉念,便道:“這編纂典籍須得延聘許多名家高手來主筆,這些人若是知道會屈身蔭戶,恐怕是會絕足不踏入河西隴右一步的。”
陳德道:“吾也考慮,編纂典籍當有個機構來運轉承擔,欲設立學士府,三位總編纂可以邀請百名學士前來共襄盛舉,這學士亦是士人,可蔭庇五十戶蔭戶,不過是否有真才實學,須得三位總編纂都認可才行。”樑左丘點點頭,又道:“這些文人雅士多有子弟相隨的,難道也屈身蔭戶?”陳德笑道:“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做蔭戶有何不可?”他頓了一頓,不待樑左丘反駁,又道:“將來學士府要統管吾國境內一切官學、私學,正副三位長史暫且便由三位總編纂擔任,此後則由百名學士共推,吾絕不過問。還有,若是工匠中有從大匠師晉身爲大師的,亦當在學士府中佔有一席之地。”說着看了旁邊的趙平、錢仁一眼。
陳德後面這話到叫樑左丘暗叫僥倖,如此一來,這學士府地位大增,若是剛纔自己真的推掉了總編纂之職,豈不是講授孔孟之道的私學也要任由那楊德亮拿捏,看來這百名學士的人選,既要才高,又不能太過迂腐,儒士才能在學士府中競爭中佔得上風。
樑左丘送走陳德便回書房,四名弟子仍然沉浸在興奮之中,“師兄,若你們做了那大匠師,只要晉身爲大師,便可脫身匠戶,成爲學士呢!說不定還能列名典籍,和老師一起流芳百世!”李瑞嘆道。趙平、錢仁也頗爲意動,四人眼快手快,不多時便將老師新寫好的文章排好。
清晨,十五張活字版被放置在箱籠內送到浮海行參股的書商那裡,沙洲書院的文稿向來是即到即印,只一天功夫,便印好了第一批,次日一早便搭上軍府的驛馬分送各州縣,五天之後,到達靈州。
清晨暖暖的陽光裡,剛剛結束拉弓練習的顏淵翻開昨日剛到《沙州文集》,讀到樑左丘一篇《士論》的佳作,不禁爲之擊節讚賞,反覆看過數遍,只覺愛不釋手,便將這份《沙州文集》仔細放好。祖籍肅州的顏淵乃是世代耕讀傳家的,因爲陳德頒佈《長子繼承法》而離開家鄉,隻身遷移到了靈州,這裡新到附近的百十農戶倒有二十幾個小孩,因爲顏淵識字,便湊了束脩,請他爲孩童啓蒙,於是顏淵繼續維持着半耕半讀的生活,後來安西節度使府爲了推行強制識字,准許每十名軍士延請一位識字先生,兼爲軍士和民戶教習識字,這顏淵便成了這方圓數十里內有名的一位教書先生了。
教書先生是陳德親自庇護的蔭戶,現在暫時由李斯的稅吏府管轄,年俸50貫。更後來,成立了學士府,教書先生們又轉由學士府考覈管轄。按照陳德的規劃,鄉間學校最終要修築成爲兩百餘民戶的避難所在,所以顏淵現在居住的這棟房屋乃是軍士隊長召集民戶,在匠師指導下按照工程圖樣修築的,用石頭壘砌的十分規整,高踞在一處山崖之上,旁邊一棵柏樹,當真有幾分出塵之感。華夏曆來傳統便是尊師重道,雖然只是蔭戶,衆位軍士對他也十分尊敬。但爲了早日晉身文士,顏淵每天都拉弓練箭。
學堂裡二十多個孩子陸陸續續已經到齊了,此時紙和筆皆是不可浪費的物事,農家孩子和軍士都是以沙盤習字,而顏淵則是以一根綁在木棍上的布條筆,沾着水在在一塊掛起來的青石板上教字。雖然簡陋,一筆一劃皆顏淵皆寫得十分用心,“這是‘天’,這是‘人’。”他指着那溼淋淋的遒勁大字,帶着肅州鄉音念道,“天!人!”孩童們稚嫩的聲音讓這個簡陋石屋子有了許多生氣,顏淵滿意的點點頭,長聲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正所謂天人之際,合而爲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
見下面的孩童全都是一片茫然的表情,顏淵心裡對自己搖了搖頭,雖然軍府只要求教習識字,顏淵還是改不了模仿舊時私塾先生傳道授業解惑的習慣。他看見一個男孩眼睛望着窗外,心頭火起,拿着戒尺走到他跟前,大聲道:“霍驃朓!”鄉下農戶不識字,男孩長到七歲連個大名都沒有,這驃朓二字還是顏淵給取的。
那男孩正全神貫注地注視着山下三四個騎馬的人,被他嚇了一跳,手足無措的站起來,指着外面道:“老師,你看那些是什麼人?”顏淵順着他的手指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這股馬賊,居然趁着軍士出征未歸,鄉間防備空虛的空隙,偷偷流竄到這邊來了。這座山崖並不太高,從馬賊所在之處到達分外顯眼的石砌學堂,也不會太久。
“快!都給我躲到地窖裡去,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許出聲!”顏淵轉念間便做了決定,這些孩童乃是附近二十幾戶人家的心頭肉,決不可出事。但馬賊見不到人的話,勢必要到處翻找,自己唯有留在這裡抵擋一陣了。他推開屋角只擺了寥寥幾本書的木頭架子,後面是一處暗門,通向石屋下面的地窖,見孩子們逐一進去之後,顏淵方纔把門關好但不鎖死,又搬動書架將那暗門掩住。拿出自己平常練習的弓箭,盯着石屋外面越來越近的馬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