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聖旨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蜀中,西川招安使尹元對禁軍宣旨後,全軍慟哭,歡呼雷動,於是解甲棄兵,蜀中宋軍徒手在夏軍監視下通過函谷關返回汴梁。駐守麟府豐州的折家軍,也接到移鎮的旨意。
“大哥,麟府豐三州基業,就這麼一朝捨棄麼?”折御卿頗爲不捨道,站在黃河岸邊,絡繹不覺的戰馬、糧車,揹負着大小包裹的民夫和家屬,擠滿河灘,折家經過慎重抉擇,終於接受了朝廷的旨意,移鎮嵐州、石州、隰州。
折御勳登上黃河渡船,回頭望了望府州,一萬五千多折家軍連同家屬,已經陸陸續續遷入河東。他笑了笑,道:“二弟莫不是還想留在府州。”
折御卿沉默着沒有說話。折御勳嘆了口氣,望着黃河西面的起伏的溝壑,沉聲道:“夏國陳德麾下戰將如雲,嚴行軍士推舉之制,吾輩若在夏國,既難於辛、蕭等將比肩,又難似從前般獨掌一方。在宋則不然,折楊兩家對今上有擁立之功,朝廷要抵禦夏國,須得借重於吾。楊延昭正得官家器重,隱然已是禁軍大帥,日後說不定就要外放太原爲帥,這河東基業,遠勝麟府豐邊地啊。”
見折御卿沉默不語,折御勳臉色肅然,沉聲道:“但眼下勢分敵我,折家不能像當初楊家那樣,兄弟幾人各爲其主,被朝廷所輕,反而弱了家勢。這三州的基業,遲早要由你來執掌。二弟,吾知你與陳德有舊,但萬萬不可輕信於人。”折御勳長兄如父,頗有威嚴,折御卿只能凜然稱是。
折家一開始移鎮,夏國即通過函谷關向宋國移交關中及蜀中的禁軍,每批五千徒手禁軍通過函谷關後,立即被送到汴梁,由殿前司鐵騎四廂都指揮使楊延昭重新整訓,發給衣甲,一批一批補充到與澶州隔着黃河相望的河南大營中去。
林中堅守澶州,遼人始終難以渡過黃河,雙方在澶州相持一月之久,其間遼人遊騎四出,既打草谷,又劫掠財帛子女,河北諸州縣爲之一空。一直等到曹翰自洛陽帶回的八萬大軍抵達汴梁,趙德昭方纔在楊延昭和曹翰的拱衛下御駕親征,又會合河南大營禁軍,渡過黃河,依澶州結陣,二十萬禁軍與十五萬遼騎遙遙對峙。
“真沒想到,那陳德竟有如此胸襟。”蕭綽把軍報放置在桌案上,幽幽嘆道,“恨不能身爲男兒,與此人決戰疆場之上。”夏國將關中與蜀中的禁軍放歸宋國,又向雙方傳話,願三國訂立盟約,互不侵犯,共享太平盛世,永爲兄弟之邦。
韓德讓皺着眉頭,大好的逐鹿天下的時機,此人居然不爲所動,盤踞中原的兩大勢力隱隱有聯盟抗遼之勢,到叫他腹中許多反間連橫、聲東擊西、批亢搗虛的後着都無法施展出來。眼下若是貿然與頗具兵力優勢的大宋禁軍決戰於黃河之畔,卻是對遼國大大不利。
這時侍衛來報,宋國使者來到,蕭綽傳諸南院官員一起進來,不多時,正使參知政事王侁、副使左諫議大夫張齊賢、右諫議大夫辛仲甫三人昂首而入。這三人雖然是文臣,卻俱都身形挺拔,在一衆頂盔貫甲的將軍環繞之下,傲然立於大帳中間。
王侁拱了拱手,躬身道:“大宋國使臣,參知政事王王侁、左諫議大夫張齊賢、右諫議大夫辛仲甫,參見承天皇太后。”
南院丞相耶律沙喝道:“既是來使,見到吾國承天太后爲何不下跪請安!”
王侁看他了一眼,沉聲道:“若是兄弟之邦,敬以外臣之禮,無可厚非,當下你我兩國份屬敵對,遼兵侵我家園,焚我廬室,掠我人民,殺我士卒,侁腆爲國使,焉能屈膝事敵,而令中國蒙羞乎?”
近兩月來遼兵一邊攻城,一邊四處劫掠,耶律沙被他激起兇性,當即抽出彎刀,喝道:“既然兩國交兵,我便先殺了你這不識時務的南朝官兒,爲大軍祭旗!”蕭綽有意折辱南臣,也任由他胡鬧,韓德讓默默地觀察三位使臣,見他們均氣度沉雄,臉色不變,不由心中暗歎,南朝人傑輩出,氣數未盡。
張齊賢微微一笑,道:“吾朝三十萬大軍枕戈達旦,將軍手中刀斬吾三人容易,九泉之下相侯將軍與諸位便了。”他話語雖然詼諧,卻不折絲毫氣勢,反而隱隱有威脅之意,契丹人深入宋國腹地,一旦戰敗,後果亦是莫測。
蕭綽眼神微閃,問道:“你便是上奏治國十策於趙匡胤的張齊賢麼?”
張齊賢微微欠身道:“不才正是區區。”
蕭綽點了點頭,韓德讓道:“宋國要議和可以,此番吾國大軍南來,不爲別的,乃是討還瓦橋關南莫州、瀛州十縣之地,燕雲十六州乃是晉朝割讓給大遼,當時國書猶在,周世宗無端興兵討伐,趁我朝不備,背盟奪取兩州十縣,需得歸還吾朝。”
他這麼說話,張齊賢眼中隱現怒意,正欲斥責,王侁卻微微笑道:“貴人也說了,關南十縣乃是晉朝、周朝前代之事,本朝定鼎之初,太祖皇帝留下的疆土,便囊括關南十縣,貴使若要討還,也只能向晉朝、周朝去說理,卻不應來強要本朝再度割讓疆土。”
韓德讓不想他堂堂副相之尊也在這國家大事上打渾胡賴,一時語塞,王侁卻不待他反駁,接道:“關南與幽雲之事且放一旁,眼下要緊之事,乃是貴國侵我田園,殺我人民,掠我財富,使我國勞師動衆而來,眼下貴國大軍若要從吾國腹地全身而退,只怕需得先補償侵犯吾國府庫和百姓的損失才行。”
韓德讓“哼”了一聲,斥道:“宋國兩度伐吾大遼,掠走百姓財帛非少,吾國不過報之一二而已。近年來,宋國一直在河北各處修城築堡,積儲糧草,常年在邊境屯兵以十萬計,覬覦我幽雲之心不死。若吾大遼不先發制人,只怕貴國軍隊,又已經到達幽雲城下了吧。”衆遼國將領不似韓德讓這般嫺熟漢語,機敏應變,通譯將韓德讓的話不斷契丹語,句句都是維護大遼,衆將不由頻頻點頭,蕭綽卻若有所思,只聽韓德讓又道,“宋國若有誠意息兵安民,須得歸還大遼瀛、莫二州。不得在河東河北兩地增築城堡。賠償吾大遼軍旅之費銀一百萬兩,絹兩百萬匹。在邊境設置榷場,不禁互市貿易。”遼兵此次南下,早有以戰迫和之意,這合約的條件,蕭綽、韓德讓、耶律休哥、耶律沙等遼方重要人物早已商議過無數次。
辛仲甫冷冷一笑,喝道:“兩國大軍對峙,勝敗未分,貴國卻如此勒索吾國,爲免太沒有和議的誠意,不如遼國歸還吾大宋幽州、雲州,遼兵不得出沒於榆關以南,貴國南侵河北殘破,須得賠償我國百姓安置費白銀兩百萬兩,絹四百萬匹。”
韓德讓聽他出言不遜,眉頭一擰,正欲發怒,王侁卻笑道:“辛副使果真有舉一反三之能,日後可與韓貴人多多切磋。”又皺着眉頭道,“假若和議不成,戰亂難免,南北兩朝,地域廣闊,人民衆多,大國相爭,難言一戰而定勝負。戰士、牲畜、財物死傷非少,國家深受其害。唯主張徵發攻戰之臣竊享國難之利。愚以爲,凡北朝之臣勸太后用兵於大宋者,非爲國家福祉,乃爲自利!”他也不看韓德讓,對着蕭後與衆契丹將領,道:“就算打得矢盡弓折,中原士民亦絕不屈膝事敵。屆時兩國損兵折將,大鮮卑山南北的女真和室韋諸部,草原西面不服王化的蒙古諸部,都是貴國的麻煩,也是我中原的大患啊!”
他乃是宋國朝庭中少有的清楚北面情勢之人,這一出言恫嚇,到讓旁邊許多契丹將領臉色凝重起來,他們不少人都和女真、室韋、蒙古部落打過仗,深知平定這些蠻夷部族的艱難。眼下北面精銳大舉南下,後方空虛,這些蠻部又要入寇遼國了。
韓德讓卻哂然道:“那些蠻夷小族,不過是疥癬之疾,反手可定。倒是貴國集天下精銳于禁軍,禁軍一失,恐怕天下便有土崩瓦解之虞,夏國又勃興於河西,指日便稱帝關中,吾深爲大宋憂。”
二人脣槍舌戰許久,聽得旁邊的契丹將領目瞪口呆,最終締結和約,遼國將已經佔領的冀州、貝州、莫州、德清軍等地歸還宋國,遼軍退出宋境,在宋國境內劫掠的百姓,由宋國一次性出銀二十萬,絹二十萬贖回。遼人不得越界打草谷,宋國承諾不再在遼宋邊境開墾水田,修築堡寨,屯兵伐遼。
送走宋國使臣後,遼國重臣都神色複雜,此次南征雖早有以戰迫和之意,但大軍飲馬黃河,汴梁近在咫尺,卻沒能佔着什麼便宜,實在心有不甘,傾國精兵而來,偃旗息鼓而去,契丹人隨時南下牧馬中原的時代,似乎漸行漸遠。韓德讓長出了一口氣,道:“和議既成,當可徐徐返師歸朝,略定室韋、女真、蒙古、高麗等諸多蠻夷,爲大遼奠百世之基。”蕭綽亦點了點頭,南面事了,又有地利可恃,當趁國中名臣濟濟一朝之時,略定北部邊境的心腹大患。
王侁與張賢齊、辛仲甫策馬徐徐返回澶州。張賢齊問道:“以王相所見,吾國當真在河北河東兩地不得添建寨堡,開墾水田?”他打定主意,若是王侁真有此意,便定要參他誤國之罪。王侁卻沉聲道:“謀國者不修邊備,若開門揖盜焉,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只待遼人退走,吾國在沿邊修築寨堡,開墾水田,屯兵卻敵,全都照做不誤。屆時吾國邊備充實,遼人倘有言語,也不懼他。”張賢齊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辛仲甫原是主張與遼國決戰於澶州的,這番出使一直少言寡語,嘆道:“不能盡殲遼人深入之孤軍,真千古遺恨。”王侁卻淡淡道:“戰無必勝,二十萬禁軍乃社稷安危所繫,焉能輕擲。吾國百姓數倍於遼國,只要知恥後勇,勵精圖治,必能一雪前恥,重振國威。”辛仲甫哼了一聲,不與他爭執。
兩國議和的消息傳到澶州軍前,二十萬大軍都歡聲雷動,澶州左近百姓也欣喜不已,蓋因兵戰兇危,兩軍交戰無論勝敗,必有潰兵四散,爲禍鄉野,議和之後,遼人在禁軍的監視下整軍退出宋境,實則大大減少了普通百姓的兵災,而得知朝廷出錢贖回被遼人擄去的百姓之後,許多百姓誠心誠意地爲官家趙德昭供奉長生牌位,更有流言說當朝官家乃是菩薩天尊轉世,專爲濟世救民,開太平盛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