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先鋒都指揮使曹翰被巨大的爆炸震得眼冒金星,胸口氣血翻騰,他把一口涌到嗓眼的腥味硬生生憋了回去,“呸,呸”吐出口中的泥土,擡頭看金陵東面城牆居然被炸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狂喜之下,回頭大聲叫道:“還能動換的,跟我登城!”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一把推開的反應過來的親兵,抽出錯金寶刀向城牆奔去,在他身後,被巨大的爆炸所震懾的宋兵下意識的緊緊跟隨在主將後面,不少身手矯捷的班直精銳更三兩步超越了曹翰,向着巨大爆炸之後突然陷入沉默的城牆缺口涌去。
這次坑道爆破戰其實並未算的完美,出謀畫策之人乃是晉王趙光義舉薦的遊方道士,只知道火藥的威力巨大,卻不瞭解炸藥的埋藏方法和伏兵的位置。此番宋軍同時挖掘了十數條地道,誰知金陵水土卑溼,稍微南面靠近秦淮的地道全都被滲出的地下水淹沒,還連帶着死了不少士卒。曹彬心中極爲惱火,若不是那道士是晉王舉薦的,幾乎要將他責以軍棍。
唯一一條成功通到城牆下面的地道在金陵城牆東面稍北,此處的地下水位稍高,是以地道中並無積水,宋軍爲求成功,幾乎將兩湖淮河一帶所有的硝石、硫磺都收集了來,按照那人的配方做好後,將地道中爆炸室裝的極滿,但卻沒有將坑道重新填塞。因此,藥捻引燃火藥後,巨大的爆炸力僅有少量向上噴發。而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反而順着坑道向城外方向釋放,將埋伏在城外的宋軍震得七葷八素,位置離城牆較近的數百選鋒死士非死即傷。因爲裝藥極滿,即使爆炸的少許威力也將高大巍峨的城牆仿若紙糊一般掀開。是以到頭來還要曹翰這個先鋒使帶頭登城。
城牆塌陷處附近原本堅實的土地也被震得極爲鬆軟,曹翰帶着數百反應過來的士卒深一腳淺一腳到達城牆的缺口時,此處已是一片瓦礫,偶爾可見守城士卒的殘肢斷臂,竟無一個活人。眼見東城樓上的唐軍似乎已經反應過來,一隊打着火把的軍隊正急匆匆的往這面趕來,曹翰眯縫着眼睛計較片刻,狠了狠心,分出三百精銳奔自己率領直奔金陵宮城而殺去,其餘人等則在馬軍都虞侯李漢瓊的帶領下城牆坍塌形成的土堆上嚴陣以待,誓要在大隊宋軍趕來之前守住這個要害之處。
金陵東城門守將乃是胡則心腹牙校宋德明,他心知城牆缺口處重要,顧不得整飭城樓上慌亂奔走的士卒,抓住身邊的幾百士卒便打着火把向李漢瓊所部據守的瓦礫堆撲去,也幸好防守那處的乃是準備登城肉搏的宋軍,並未攜帶幾具弓弩,唐軍就這麼在夜裡打着火把居然毫髮無傷地一直衝到宋軍跟前,城牆巨大的缺口也是風口,直吹得火把火苗獵獵作響,不少士卒都被火燎了眉毛鬍子,卻渾然不覺,幾百人就這麼吆喝着一直殺上坍塌的瓦礫,和宋軍相互砍殺作一團。
這股子宋軍乃是五代亂戰血火中千淘萬選下來的真正禁軍精銳,得周世宗揀選,趙匡胤優待,即便與北地契丹皮室軍也有與之對撼的實力,只殺得前來堵截的唐軍士卒橫死遍地。
而唐軍士卒深知城破後國破家亡,楚州之屠前鑑猶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妻子兒女必然不免遭受凌辱,親族鄉黨必然流離失所,是以雖然畏懼宋軍精銳個個勇猛無敵,卻也如飛蛾撲火一般拼命上前廝殺。南唐人大都深受文風渲染,家國之念甚深。猶如數百年後寧死不事韃虜的江南人一般,平日裡雖覺文弱,但真到了這國破家亡的最後關頭卻偏偏激發出一股子血勇。宋朝禁軍南征北戰多年,這數百精銳不少親歷國戰契丹,平西蜀,滅南漢諸役,此刻卻覺得此番和素來輕視的江南唐軍作戰,兇險狠辣處完全不下於以前所歷的諸般苦戰。
這番血戰更激發了宋軍悍卒的兇性,有膂力過人的御龍直副指揮使戴興額頭上被城牆爆破坍塌時迸飛的石子砸了一個大洞,只撕下半幅衣襟簡單包了包,嫌耷拉着的另外半幅衣襟不成樣子乾脆甩脫了上半身的衣裳卷在腰間,光着膀子在唐軍從中左砍又劈,勢如瘋虎,不多時上身沾滿鮮血,猶如一個血葫蘆一般,彷彿神魔在世。見身遭南唐士卒無不臉現懼色,戴興越殺越勇,忽然覺得小腿被抓住,頓時騰挪不變,生生受了迎面唐軍士卒一個猛劈,差點連盾牌也砍破了,低頭看時,卻是一個受傷倒地的唐軍士卒死命抱住他大腿。
戴興心中火氣迸發,舌綻春雷,一刀下去將他從腰間斬爲兩段,那唐軍士卒一腔熱血從腔子裡面噴了一地,下半身跌落在地,上半身卻兀自牢牢抱在戴興腿上,甚至在腰間齊斷之後,還用力一口咬在了戴興小腿肚子上。直覺一陣疼痛鑽心,戴興用力蹬腿,將他上半身遠遠甩了出去。南唐士卒半個身體在空中畫了一個弧線重重跌在地上,眼中充滿憤恨怨毒的神色,一直狠狠的盯着戴興,數息之後方纔瞪眼而死。這般死命血氣,就連與契丹人多次交手的戴興事後也不免後怕。
控鶴軍校尉荊嗣身上中了弩箭,他只將外面的箭桿折斷,咬牙血戰。就連李漢瓊本人也親自上陣,在親兵門的護衛下專門解決尚有抵抗之力的唐軍精銳。
宋德明未想到這股數百人的宋軍如此扎手,自己不但不能將他們趕出城去,帶過來士卒反而快要死傷殆盡,幸好跟隨自己的士卒都是天德軍老兵,雖然戰力較宋軍頗有不如,但仍然咬牙狠鬥,頗有戰至最後一人的狠勁。
他隨手抓過來的唐軍士卒不過兩三百人,和宋軍拼殺一陣之後,漸漸的不能支撐。
眼看遠方宋人大軍的火把如錢塘大潮一般漸漸逼近,聲勢煊赫,彷彿海浪拍來,就要城頭這點南唐軍的骨頭渣子輕輕掃去,宋德明心中漸漸絕望,暗念道:“胡大人,德明這條性命,今日算是還與你了。”不管不顧戰場情勢,專挑武藝好的宋軍不要命的廝殺。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城牆下面涌出數百唐軍,二話不說加入戰團,卻是東門旁水門守將,盧降長子盧鍾麟帶領着他的親兵趕來增援。盧鍾麟頗有其父的蠻勇之風,瓦礫堆上亂戰一團的唐軍和宋軍此時已不大分得出來,大家都是盔甲不整,滿身鮮血,他便命手下軍卒先往瓦礫堆上齊射一箭,然後悶吼一聲,帶着人殺了上去,也不管是宋兵還是唐卒,見人便殺,大有將瓦礫堆上的人殺光的架勢。
盧家凌波軍許多都是淮南匪盜,兩湖水賊的出身,天管不到,地管不着,唯獨服了盧絳的俠氣豪情,所以在北軍犯境之際,別處不去,偏偏投靠也曾浪蕩無賴爲盜爲匪過的盧大將軍,這幫人要讓他們列陣而戰估計沒有兩三個時辰不能成列,兩軍對衝一定打個稀里嘩啦。但這般如同街頭無賴一般的薄命亂戰正其所長,江湖漢子別的沒有,有的就是一股子血氣和人堆裡面亂幹仗的經驗。這股東南血脈,上承前朝北府,下接岳家精兵,端的是一支不遜於北地健兒的悍卒。
隨着盧鍾麟率領的五百凌波軍精銳加入,讓廝殺了大半天的宋軍猝不及防,瓦礫堆上的戰鬥陷入僵持。長時間的搏命廝殺讓許多士卒的感官越來越遲鈍,爲了在這血肉磨坊中活到最後,不少人已經開始不辨敵我,全力爭取在身邊的人砍殺自己之前先出刀。
無差別的殺戮讓久經陣仗的悍卒都心生寒意,越來越多的士卒戰至最後已經發狂,根本不分敵我,一味的向身邊的人劈砍刺剁,就算倒在地上,也要抽冷子給還站着得人來上一下。失了兵刃的,隨手撿起半截的短劍,槍頭,弓背,甚至土塊瓦礫繼續戰鬥。就連倒在地上的斷手斷腳的士卒也摟抱着對手的腿腳狠狠的用牙咬透皮肉,狀若瘋狂。這個當口,任誰都不敢舉着火把招人。
而此刻天上一輪金鉤,猶如一個冷冷的眼眸漠視着世間這輪慘殺。
往年江南初春夜原本瀰漫着泥土和新芽的芬芳,刺骨的寒意中透着憋悶不住的月色撩人。今夜就在這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坍塌的城牆瓦礫堆上彷彿化作修羅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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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缺口處激戰正酣之際,先前突入突入的宋軍在先鋒使曹翰的帶領下,他們雖然穿着宋軍服飾,但未打出旗號,一路上的唐軍巡夜軍士膽敢上前盤問的都被快速解決。不一路疾行到一處寬闊的道路交叉處時,曹翰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迎頭撞上了陳德率領馳援東城的一千天德軍。
胡則爲人魯莽粗豪,但調入金陵後,極得李煜之寵,曾有文臣當着李煜的面譏笑胡則不通文墨,李煜笑着爲他解圍道:“衆卿但覺胡將軍粗鄙可笑,孤卻覺赤子丹心,自有嫵媚處。”黑雲都出城後,出於制衡諸軍的需要,天德軍吸納新士卒都是從諸義軍擇優挑選,個個身材高大,甚至相貌堂堂,所需兵器盔甲均是揀府庫中最好的配給,加上胡則練兵向來以鐵面無私著稱,這一千精銳更是牙軍,所以看上去極爲整肅,雖然還缺少了一股血戰餘生的肅殺之氣,那也是參加戰鬥多少而已。
古時軍學有所謂望氣之術,其實就是根據敵軍的精神氣質,裝備,隊型,所散發來的氣勢等方面判斷敵軍強弱。曹翰及手下三百宋軍士卒都是百戰餘生之人,中原禁軍征戰天下,所歷對手衆多,雖然未必知道什麼是望氣之術,但卻大都能夠在第一時間判斷出面前敵軍的強弱。一看遭遇到大隊精銳敵軍自忖難以對付,校尉都頭們不及曹翰下令,立刻調動士卒在主將身後結成一個防守的圓陣,長槍居前,刀斧在後,隨時準備和奔突過來的唐軍決一死戰。這便是百戰之軍與新立之軍的區別,整個軍隊彷彿活物,不必主將事事下令,而主將也會和中級軍官保持這種默契,不會因爲擅作主張而有所怪罪。整個軍隊會在第一時間從上到下根據經驗和自信做出正確的反應。在戰爭中,這一刻鐘的快慢與沉穩,就能決定生死。
陳德看到居然有一小股宋軍突入到宮城之前,心中對東面城牆的局勢更加擔心,他知道黑雲都五千精銳已經進駐宮城,要消滅這股宋軍不費吹灰之力,和固若金湯,雄兵據守的宮城相比,東城牆顯然更需要兵力堵住敵軍後援。心中片刻做了決斷,命道:“這股子敵軍留給黑雲都收拾,我等急速馳援東城樓。”一千唐軍就這樣在嚴陣以待的宋軍面前快速通過,留下目瞪口呆的曹翰只覺一股冷汗順着脊背緩緩淌下。數十年後,當陳德手掌大權,集萬千榮於一身之時,當他回憶往事,猶自爲這一刻的決斷而痛心疾首,追悔莫及。而曹翰則私下將此稱爲一生中最幸運的時刻。
陳德到東城牆之時,宋德明、盧鍾麟兀自率領麾下士卒與宋兵在坍塌的城牆缺口處鏖戰,宋軍大隊人馬在曹彬的親自督促下靠攏來搶城,無奈缺口實在不大,千餘士卒擠在一起廝殺已是週轉不開,宋軍雖然人多勢衆,但仍然無法前進一步,眼看唐軍士卒逐漸稀少,有望破城之際,陳德率領的一千天德軍士卒及時趕到。見仗打到這個份上,陳德立刻派出手中所有的刀槍手加入這個混戰的絞肉機,又命同來的三百弓弩手搶上兩側尚未垮塌的城牆,對準宋軍後隊不停歇的放箭,又派出五十名傳令兵分赴城中各處軍營,想辦法拉動其它營中士卒前來填塞缺口。
佈置好這一切之後,陳德也率領兩個親兵,殺入戰團。他也算是久歷戰場之人,仗着自己和兩個親兵戰力較一般宋軍士卒爲高,決不在戰場中某處位置停留過久,而是四處遊走,專門解決那些和唐軍的戰鬥陷入膠着的宋軍士卒。這樣不斷形成局部多打一的局面,前日巡城時大部分唐軍士卒都曾和他照面,知道是陳節度親自前來救命,宋軍被格殺後,唐軍士卒便自動聚集在他周圍奮力廝殺,這樣不過一會兒,他身邊居然聚齊了近百人的唐軍,殺到哪裡,哪裡的宋兵便土崩瓦解。
宋軍在曹翰孤軍入城之後,留下防守的雖然多有悍將勁卒,但在軍中地位和威望總沒有能夠服衆的,禁軍諸校尉互不統屬,而且大都是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後的新晉年輕將領,老將李漢瓊雖然夠資歷,但要他再向陳德這般好勇鬥狠卻是不行,所以一時間居然拿陳德這股子人沒有辦法,唐軍在缺口處的戰鬥居然大佔上風,逐漸將宋軍向外擠壓,兩軍由混戰變成了一條唐軍在內,宋軍在外的短短的戰線。
戰鬥穩定下來以後,陳德便從短兵相接中脫身出來,仗着節度使的銜頭和素日在軍中積累的威名,安排陸續趕來的各部士卒強壯者在戰線之後形成預備隊,一波一波的將前線疲乏的唐軍換下來休息,老弱者搬運石頭瓦塊,分秒不停的在瓦礫堆的上面堆砌出一道營壘工事,又從別處城牆上拉來數百強弩在營壘後面守着。
城外,大宋升州西面行營都部署曹彬面色不善的觀察着缺口處的戰鬥,眼看金陵寬闊高大的城牆居然真的被炸開了一個缺口,彷彿再伸一個指頭,這座堅固的城城就將屈膝,可是,不知從哪裡趕來的唐軍居然就這麼生生將己方的敢死鋒銳擋在了城外。城牆上不斷增多的燈籠火把,那是前來增援的唐軍弩兵的發射陣地,爲了達成攻城的突然性,埋伏在城外的宋軍並未攜帶太多的攻城車、樓車等器械,被弩兵一片片射死在城外,估計傷亡的人數已經超過一個月來的總和。
這是一場輸不起的戰鬥,曹彬心中不住的咒罵,什麼軍中第一猛將,戰鬥最激烈的時候,曹翰,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