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見衆商賈臉色都有些惴惴,大概知道他們的想法,走入那些商賈叢中,笑着向左右拱手道:“褚君別來無恙?”彷彿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衆商賈得了這個機會,紛紛客氣起來,有的打躬作揖說近來生意不錯,有的上前敬祝陳大人全家安好,總之,一個地下組織會面的整肅場面頓時煙消雲散。
商人重利,此刻如果搭上了陳德這條線,日後江南的茶葉絲綢瓷器,可以走河西商路出去,比海路要穩妥的多。唯一的擔心,便是陳德要他們在江南起事殺官造反,這是抄家滅族的大事,這些身家殷實的商賈是不敢做的。
陳德要得便是這個效果,客套完了,他雙手伸出虛按一下,底下的商賈頓時噤聲,陳德方纔沉聲道:“金陵城破,物是人非,江南國主北狩,吾也向汴梁稱臣,褚君脫離神衛軍,自營各類產業,各有家小,地此番召集大夥兒前來商議的,不是什麼危險的大事,乃是一樁生意。”他的語調是衆商賈都很熟悉的,和緩而帶有一些誘惑的味道。
“大人有甚麼吩咐,我等只管照辦便罷了,談生意便是與我等屬下見外。怎不叫人寒心呢,大人!”韓商突然聲淚俱下地跪下道,其它商賈方纔恍然大悟,既然上了陳德這條船,便是同舟共濟的命運,若是陳德抱着談生意的態度與自己這幫商人相交,將來萬一事有不諧,他拍拍屁股退回河西,自己的身家性命可都捏在大宋手上。唯一之道,便是徹底投靠,這樣陳德日後行事總要顧念一絲香火之情,不會將自己手下這股勢力白白犧牲。衆人暗罵了一聲老狐狸,緊緊跟在韓商身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着要求陳德將自己等人重新納入聲威赫赫地安西軍系統,甚至好幾個人要求陳德將自己的家產重新登記到安西軍的軍產中去。這時代的商人地位並不如後世那般尊崇,所以衆人有此顧慮也是當然,否則當年也不會投入神衛軍系統了。
看着一幫原始資產階級分子哭着喊着要回到無產階級的隊伍中來,原本打算以利益說服這些商賈和安西軍合作的陳德大吃一驚,他疑惑地看向勾落安,勾落安頗爲無奈地聳聳肩膀,這是從陳德身上學來的招牌動作,示意這和自己無關。
陳德皺着眉頭,商賈們的反應大大出乎自己預料,不過總還是有的談的,他咳嗽一聲,把韓商扶起來,沉聲道:“韓都頭,你這是做什麼,吾到江南來,什麼人都不見,讓落安將你們找來,這是遺棄你等的做派嗎?”因爲韓商等人與勾落安乃是舊識,因此陳德在這些人面前只稱呼他的姓名,而大名鼎鼎的寒蟬,則在很久很久以後,都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很多宋遼臣子甚至以爲就是軍情司主事李斯本人的另一個身份。
韓商等商賈這才止住哭聲,委委屈屈地站起身來,一副下屬參見主上的樣子,陳德在心裡嘆了口氣,都說無商不奸,這些商賈屬下心裡的算盤,有時候可是自己也不太看得透徹。好在自己也不會將太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們去做。多這一層主從關係,對於自己要藉助這些商人們籌劃的大事,當時有益無損吧。
見衆人都開始認真聽自己說話,陳德方纔沉聲道:“既然你等自願回到吾的麾下,少不得要做到令行禁止,具體的規矩,落安會代我告訴你們。眼下吾欲與你等商量的,乃是幾樁生意。”他語調嚴肅,衆商賈適才已經做過一場戲,也不敢再三打斷他說話,都靜靜地垂手傾聽。
“這第一樁,乃是販鹽。”陳德一語方出,底下又是一片譁然,衆商賈都明白,陳德所要販運的,不可能是官鹽,這可是抄家殺頭的大罪啊。衆人都知道陳德控制的河西附近有許多出產上等好鹽的大鹽湖,但這時代不是你有鹽就可以四處販賣的,唐末時,鹽稅佔到朝廷國庫收入一半左右,中間官員胥吏上下其手,收穫的利益又數倍於此,可以說,鹽業乃是晚唐第一大行業,也是晚唐第一大毒瘤。
騰貴的鹽價大大刺激了私鹽販子的產生,私鹽販子影響到官府的利益,招致官府的血腥鎮壓,就算是小孩子無心從鹽場中帶出一粒鹽,也要仗斃。官府濫施刑罰簡直就是暴力的模範,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私鹽販子不但沒有被壓服,反而成羣結夥的把自己武裝起來,開始明火執仗的與官府作對。這其中名氣最大的一個,便是號稱“沖天香陣破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黃巢。從那以後,販運私鹽變成了造反的代名詞。私鹽販子們無一不是心雄膽壯的梟雄,除了黃巢之後,王建、錢鏐、朱瑄先後割據一方。而正經商販,也遠遠離開販賣私鹽這個危險的領域。
因此,陳德一說要販鹽,底下的商賈們心頭就“咯噔”一下,不少人心道,主公果然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張口便要販私鹽,與朝廷勢不兩立。
底下商賈們的表情被陳德盡收眼底,襯托得剛纔哭哭啼啼的效忠恰似一場笑話,陳德心中冷笑,咳嗽一聲,沉聲道:“諸君安靜,在下所說的販鹽,乃是自願參加,絕不相強。還有,你等只需將食鹽從西北運到江南各州府,然後吾子會派人前來取貨,再交給那些真正的私鹽販子分散發賣,你等與那些人並不照面。”他這話說出來,底下的商賈們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可以不幹這麼危險的買賣當然好,只有幾個貪財如命的纔在心中琢磨,要是包下來西北的販鹽生意,只怕用不了幾年,便會成爲江南首屈一指的大豪商吧。
而陳德亦只是想要在江南商賈中尋找幾個販賣西北青鹽的合作者罷了。其實每年到西北去尋找私鹽往中原販賣的商賈也不少,但這些人未必穩妥可靠,而且資本額也太小。眼下大宋朝的鹽政尚是嚴格的官賣官買,販私鹽只能去和私鹽販子接洽,待到朝廷推行鹽引鹽鈔制度,准許民間商賈販鹽以後,自己大可以仿製鹽鈔,然後讓通過這些商賈網絡將青鹽大張旗鼓地銷售出去。
“第二樁生意,乃是包銷西域的美玉、名馬、寶刀這三樣東西。”底下的商人又是一片譁然,和剛纔那瀰漫着的惶恐情緒不同,此番是一片驚喜讚歎的驚呼,有人更在心頭想,大人果真是當我等是心腹看待的,得了包銷之利,這三樣都是穩穩賺錢的買賣。想得深些的則在思忖,大人居然向中原輸出名馬和寶刀這兩樣軍國利器,莫不是隻打算割據西北,並無進取中原之志,這樣看來,到不一定會要我等與朝廷作對,不過是大家一起賺錢罷了。
河西現在已在陳德掌中,那是西域寶物進入中原的主要通道,陳德想要把貨給誰,那就是誰的。這些商賈中除了韓商等少數幾個人,大部分都稱不上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商,但如果得了這包銷之利,恐怕在幾年之內,身家便會倍增。
雖然各懷心思,這次主動要求包銷貨物的都踊躍起來,陳德笑道:“大家都是吾的屬下,吾自然都會照顧到。各位自向落安報名,落安也會把我擬定的章程告訴大家。”通過包銷的手段,陳德能夠最大限度的對這三樣的下游市場進行控制,從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第三樁生意,獲利大,風險也大,而且非有大本錢不能做,諸位如果自量擔不起這個風險的,現在就可以退出了。”陳德慢悠悠的說道。底下的商賈早被包銷西域寶物的巨大利益刺激的雙眼通紅,都想,至少聽聽詳情再做決定。
見衆商賈臉上都帶着躍躍欲試的表情,無人退出,陳德心下嘆道,果然是金錢能讓懦夫變成勇士,這些人聽到了販私鹽便被嚇得渾身篩糠,剛剛用包銷專賣權刺激一下,膽氣便又裝了起來。
“諸位想必知道,吾安西軍的駐地,本來應該是安西四鎮,只可惜,這四鎮之地,大都淪爲異域,吾既然建鎮安西,自然要籌劃規復漢唐故地,因此,發兵討伐那些不服王化的滿族已經如箭在弦,刻不容緩。”陳德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看了看下面商賈們不明所以的神色,接道:“吾思量來去,這打仗也如同做生意一般,有賺有賠,常言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諸位也能猜想,安西軍討伐蠻族的糧餉,一向只能自行解決的。可是打下安西四鎮之後,立刻便有萬里草原,美玉礦脈,沿途大小城鎮,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源。”
注1:“宋自削平諸國,天下鹽利皆歸縣官,官田通商.隨州縣所宣,然亦變革不常,而尤重私販之禁”。宋初鹽政承襲五代,無重大變革,鹽課是國家的主要稅收,地方經費唯此是賴。就和現在賣地收入是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一樣。
注2:北宋年間,“國家煮鹽之利,以三分爲率,淮居其二”。《宋史•食貨志》在談到鹽利時說:元佑間(1086—1093),“淮鹽與解池等歲四百萬緡,比唐舉天下之賦已三分之二。”北宋末年,兩淮鹽利的最高額爲1500萬貫至2405萬貫,而這時國鹽利最高額爲3113萬貫,兩淮鹽利約佔全宋鹽利的二分之一至三分之二。用宋人呂祖謙的話說,“宋朝就海論之,惟是淮鹽最資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