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王侁解釋,陳德心中已信了七分,雖然五代末年的儒生士大夫已經被摧殘得幾乎全無氣節,但還不至於冒充祆教教徒這種大違聖人敬鬼神而遠之教誨的事情來欺瞞他。如果王侁真的要包藏禍心,最好的勸降方法莫過於擡出晉王延攬的金字招牌,趙光義現在已是開封府尹,很有不少從龍之士看出兄終弟及的趨勢,聚集在他身邊。
但看着王侁一副期待的表情,陳德卻道:“我雖然收留了一些祆教弟子,但我並不是信奉祆教的,你幫我,有可能到頭來什麼也得不到。”
王侁卻灑然笑道:“倘若你見佛就拜之人,我也不會高看你一眼。聖教中興,半由人力,半由天定。至少,以你脾性,不會對我教中弟子大開殺戒吧。”
陳德點頭道:“我始終相信,武力不能剝奪他人的信仰,只會激起更大的反抗。”他看了看面有得色的王侁,又道:“我不白受人之恩,開出你的條件吧。”
王侁嘻嘻一笑,拿起茶碗來喝了一口,悠然道:“就是你剛纔那句話,倘若有天你能主宰大局,聖教座下弟子能夠光明正大的行走世上,不因自己的信仰而遭受欺壓殺戮。”
陳德點頭道:“這個自然。”
王侁見他答應得輕鬆,反而皺了皺眉,沉聲道:“陳兄,你可知道,儒道佛三家對聖教都嗤之以鼻,大宋官府亦蔑稱爲魔教,你現下答應得容易,將來你身邊的從龍之士,恐怕會天天攛掇你拿聖教弟子開刀,到時你可要記得今日之諾。”
陳德不由莞爾,自己來自現代,宗教信仰自由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祆教又是源遠流長有來歷的,不似其它異端邪說,想不到這想當然的一口答應,到叫王侁看輕了自己,也罷,趁機敲他一番。
於是陳德故作沉思狀,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說:“如果今後和將來貴教大力相助吾成就大業,權衡利弊之下,吾當然不會受那班腐儒的蠱惑了。”說完眼神灼灼的看着王侁,聽他開價。
王侁對他知之甚稔,心中想,這番言行,纔是那個白用了康曲達幹五十個勇士,還順手敲詐五千斤鑌鐵的陳德,他心中一定,微微笑道:“將軍不日便要轉戰南北,各處軍機消息想必是急需的,我祆教弟子遍佈天下,可爲將軍耳目,若是攻略城池,我教中弟子可以爲將軍散流言,開城門,保全將軍麾下勇士。”
陳德心中一凜,未想到祆教的勢力在中原都已如此之大,怪不得正史上元末時,由祆教發展而出的明教能夠挑動天下作亂,最終推翻元朝,不過正如王侁今日所料一樣,各路英雄大多隻是利用依託祆教起事,朱元璋成事後雖然立國號爲明,但祆教卻日益衰微,想是反而更加受到朝廷和儒道佛三家的壓制打擊之故,金大爺在倚天中的描述也不是空穴來風。
自己雖然贊同信仰自由的,但也不能放任祆教在自己的地盤上秘密結社,上策莫過於給與其公開進行宗教活動的權利,但嚴厲打壓其秘密組織,這股力量宛如雙刃之劍,一不小心就會割傷自己啊。陳德心中暗暗打算着,一邊故作勉爲其難的樣子,道:“我知王兄擔憂的是什麼,不過你看我軍中,盡是出身寒微的廝殺漢子,心思簡單,這些人便是我起家的本錢,只要貴教不要去接觸這些人,挖我的牆角,我便答應你,相助貴教光名正大地重返世間。”
王侁點點頭,陳德的要求不能不說合理,對宗教的威力,他比陳德更加清楚,陳德禁止他在軍中傳教,乃是必要的自保條件,若非如此,如果有一天祆教鼓動士卒作亂,恐怕陳德亦控制不住。
見王侁答應,陳德心知他所求甚重,尋思着再加上一些條件,腦中忽然閃念,心想和李煜總算君臣一場,便幫他一把吧,又道:“還有一事,周後你是見過的。聽聞晉王性好漁色,我擔心他見了周後美貌,將之霸佔,吾與李煜總算是君臣一場,不忍見他受此折辱,你能否想個法子,在李氏北上汴梁的途中將周後救下,暫且收留,將來送到我處。”
王侁見他沉思半響居然又提出這麼個條件,不由面色古怪,答道:“晉王律己甚嚴,禮賢下士,你從哪裡聽說他性好漁色的?”見陳德不置可否,無奈地點頭道:“周氏雖然貴爲江南國後,不過一介女子而已,途中做點手腳,謊稱她失足落水,又或是鬱鬱而終之類倒也不難。只是陳兄你,未免也太好色了吧?不過英雄本色,漢高魏武均是好色之人。”說完乾笑兩聲看着陳德,心想當初自己就曾看見他和宮女私通,誰知居然還看上了周後,當真是色膽包天,人無完人啊。
陳德見王侁用惋惜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哭笑不得,這種事情解釋就是掩飾,便灑脫地抱拳道:“如此多謝王兄。”他見王侁對晉王趙光義似乎很信任,又多嘴了一句:“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晉王今日作爲,安知不是做出來讓人看的?”見王侁似乎不以爲意,也醒到自己失言,便說笑着把話岔開去。
二人又計議將來如何聯絡,陳德如何假借王侁名義調動各地的祆教弟子等事,直到次日清晨,王侁才告辭離去,臨別前告知陳德,宋軍升州西面行營大概會在一個月後整頓完畢,到那時會以獅子搏兔之勢掃蕩江南尚未降服的各州縣,陳德要走的話就要抓緊時機趕快行動了。
送走王侁後,陳德立即召集辛古、蕭九及校尉以上軍官議事,這些人都是兄弟會成員,陳德將王侁所提計策和宋軍月後將要進剿的消息告知衆人,但略去了有關祆教一節,他注意觀察被吸收入兄弟會的先教教徒石元光的神色,但見他神色自若,心中暗暗思忖,王侁說康曲達乾和他自己並沒有直接聯繫,只是都信奉祆教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
陳德軍中上層如辛古、蕭九等均不是江南人氏,所以對長途轉進並無意見,中層軍官的利益已經牢牢地和陳德綁在一起,黑雲都全軍覆沒殷鑑不遠,二十萬北朝禁軍的戰力不是一萬神衛軍獨立抵擋得住的,衆將所慮着,唯有底層士卒故土難離,加上長途行軍會有很多水土不服的情狀發生。
陳德待衆將把長途行軍所將會遇到的困難都說完後,先定下了取才去王侁所現之中策的決斷,即全軍從陸路走,通過宋軍防禦薄弱的州縣相機轉進到北漢。陳德估計北漢未必敢將新投效的軍隊安置要地,很有可能是指派一處山高皇帝遠的軍州戍守,擔着名義,自籌糧餉,這也是五代時朝廷羈縻外系軍隊的一大特色。
然後讓辛古左軍爲先鋒,準備各種必要的攻打小城寨所需的器械,蕭九右軍負責後衛和兩翼掩護,還負責全軍後勤輜重的準備,各營校尉當日回去甄別士卒,父子均在軍中的,兒子回去,兄弟均在軍中的,弟弟回去,此外不願隨大軍轉進的,發給五十貫安家錢,由李斯帶着僞裝神衛軍主力仍在潤州,待大軍開拔十日後,遣散士卒聽任其自行返鄉。如此整頓之下,裁汰了四千士卒,願意跟隨陳德千里轉進的士卒達七千人,其中兩千多人是數代從軍的,出了軍營無處可去,一千多人是金陵左近人氏,家園已毀,還有兩千多人覺得神衛軍軍餉高,軍中生活遠比農家好,上下一心,因此自願跟着營伍,見多識廣不說,運氣好還能謀個一官半職。
一切準備停當,趁着一個月黑之夜,七千江南子弟馬裹蹄,人銜枚,偷偷出了潤州大營,營中僅留下等待遣散的四千士卒,每天出操,巡城,買雙份的糧食,混淆視聽。十日後,這些留守大營帶遣散的士卒也趁夜換上百姓的服飾,毀壞了軍器自行離去,當地治安則由李斯帶領着五十牙兵和原有的州署衙役維持。半月後,當宋人大軍來犯前,李斯燒燬常潤二州的所有民籍田畝簿冊,帶着五十親衛飄然遠去,扮作行商擇近路直奔太原。宋人佔領江南後,原打算按照原有民籍田畝徵稅,但李斯這一把火將原先記錄全部毀去,沒了憑據,地方士紳鄉民花樣百出的隱瞞戶籍和田畝數量,接管的官員倉促間定出的稅額,遠遠低於從前,因此此後數十年常潤兩州百姓感念李斯焚簿之德,頗有一些爲他供奉長生牌位的,這是後話。
陳德率領神衛軍主力出常潤,小心翼翼的繞過宋國大軍盤踞的金陵附近地去,來到被反出金陵的凌波軍指揮使盧絳佔據的宣州。陳德秘密帶着親衛與盧絳相見一面,道明過境借路之意,二人劫後重逢,感念舊識胡則已然殉國,分外唏噓,得知陳德打算投奔北漢後,盧絳不但沒有勉強他和自己一起堅持江南,反而讓次子盧鍾傑率一千凌波軍精銳相隨陳德。
陳德心知盧絳這也是爲家族留一條後路,也許江南盧氏不保,盧鍾傑這一支卻可以在北方開枝散葉,爲家族延續香火。
離開宣州後,陳德率神衛軍沿着長江南岸走池州、江州,專門選擇那些新近才投降宋國,上下官吏都是南唐舊人的州府,這些地方他只要不去攻州掠府,在縣以下的市鎮中收集軍糧補給,地方官員要麼乾脆報稱匪患,要麼拖個好幾天才上報。
直到鄂州,神衛軍方纔渡過長江,與留守鄂州的宋軍見了一仗,宋軍主力大都東進徵唐,留守的軍隊見識了神衛軍的強悍戰力後,無不緊閉城門,而神衛軍則在收集補給後迅速離去。
此後行軍都在宋境之內,在祆教弟子和斥候的指示下,神衛軍一路避免與千人以上的宋軍接觸,沿漢水進至鄧州,因靠近汴梁,爲防宋軍驚覺,掉頭向西,走儘量選取山區行軍,走京州、華州、同州、在延州渡過黃河,進入北漢地界。
長途行軍餐風飲露,其中艱辛難以言表,儘管陳德在沿途不吝金錢向居民購買糧食、蔬菜、肉類、藥物等補給,還強拉了數十個郎中隨軍,渡過黃河之時,出發時的八千江南子弟僅剩下不足四千。過河之後,即遇到了吐渾軍派來接應的軍使,陳德率領倖存將士面對黃河,祭奠未能活着一路倒斃途中的同袍,全軍將士悲喜交集之下,居然號啕大哭,狀如炸營。黃河咆哮之下,不少活下來的兄弟互相歃血爲盟,對天盟誓同生死共富貴。
然而,這一路艱辛也帶來莫大好處,兄弟會成員已經發展到四百多人,其它軍卒也都以身爲營中人,死爲營中鬼自許,就算王侁毀約偷偷發展教徒,這些士卒恐怕也難以背軍入教。全軍士卒歷經風霜琢磨,耐勞敢戰之處尤勝往昔。
作者:劍花煙雨江南的章節寫到這裡結束了,鐵馬秋風塞北的章節就要開始,戚繼光有句名言,天下豪傑爭長短可起兵於南,古今英雄爭長短當用兵於北。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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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焚籍惠民
劉茂忠
開寶中,令堅爲吉州刺史,茂忠爲袁州刺史,金陵破,後主歸京師,兩人者相約,一以主存亡易節,誓死報國,前二年,令堅寐,則夢人鬥,大呼二寤,乃聚侍婢歌舞,喧笑達旦,始能寐,至是若與人搏擊於帳中者,逾時而卒,茂忠度不能獨奮,遂降,將行,悉燔州縣軍興科斂文籍,所留田稅簿而已,袁人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