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守軍但有稍稍手軟,党項軍便會催馬上前,藉助奔馬之力以箭矢射向城頭,同時派出州軍精銳夾雜在民夫當中登城。守城的校尉無奈之下,只得將檑木箭矢等一股腦兒拋射下去,沒過多久,城下累積了數千漢軍和民夫的屍體,鮮血將靈州城的牆基都染紅了,做肉盾的民夫大大降低了党項軍的傷亡。
十夫長儲開文已經目眥欲裂,回頭對錢慶之大聲呼道:“校尉,讓俺下去衝殺一番吧,定要將這些漢人民夫就救回來!”“城門一開,你怎知後面党項軍不會乘勢奪城?再者,此番押運糧草的廂軍民夫不下兩萬,党項人一次驅趕數千人來殺,引誘吾軍衝出去虛耗實力,似你這樣,豈不是正中拓跋氏的圈套。城內還有十數萬蔭戶躲避,汝逞一時之勇,置他們於何地?”“可......”儲開文臉漲得通紅,“他奶奶地,打得鳥仗!”
眼看天色將黑,党項人便砍死了城下受傷倒地地民夫,將剩下的驅趕回去。所有的漢人廂軍民夫都被收繳了武器,趕回到原先的漢軍營壘中,又移了幾千帳部落騎軍在左近團團圍住。營帳之內,一片死寂,大多數人被突如其來的厄運給震得懵了,今日被驅趕攻城的六七千人十不回一,若給党項人這麼折磨下去,只要四五天工夫,這兩萬多條活生生的人命就要被消耗得一乾二淨。有些年輕不經事的,被白天的慘景所懾,居然蹲在地上,如同女人一樣,抱着頭低聲的啜泣。哭聲是有感染力的,“爹啊,你死的好冤啊。”這是如同廂軍楊寶那樣的老父親死在城牆下的,“兄長”,“弟弟,”這是如同民夫傅育那樣兄弟一去便沒回來的,“兒子啊”,這是如同老軍戶魏薌良那樣兒子是被射死砍死絕了後的,“我想要活着回去”,“吾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還未長成的孩子啊。”這是貪圖朝廷的賞錢出來掙錢養家的民夫。不多一會兒,漢軍營裡已是哭聲一片,悽慘的哭聲與外面党項部族軍燒烤牛羊,高聲呼喝笑罵地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虞侯萬簡的臉簡直黑得比死人還要黑,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爲什麼沒有和姚良弼一樣被射死,聽聞得耳畔一片嚶嚶哭泣之聲,只覺怒火中燒,又煩悶無比,噼啪一聲將手中柴棍折爲兩段,喃喃罵道:“他奶奶地,党項番子,爺爺便拼一死。”倖存下來的環州廂軍軍官聚在他的身旁,都頭周生並當即一揮手中木棍道:“萬大哥若是帶頭,吾也和他們拼了。”“對,拼了。”“拼了吧。”周圍廂軍聽見這幾個軍官說話,紛紛止住了哭泣,轉頭望了過來,熊熊的火光映着一張張決絕的面孔,沒有人出聲反對,此時的漢人,剛剛經歷征戰殺伐慘烈的亂世,尤其在這些關西漢子身上,尚且保持了寧死不屈的血氣。
“好,大家都是血性漢子,”萬簡緩緩注視着周圍的廂軍,沉聲道:“這條命與其浪擲在靈州城下,不如向党項人討個公道。幹了!”他頓了一頓,道:“生火造飯,死也做個飽死鬼。”衆人紛紛答應,廂軍和民夫各自本來有組織,環州團練使姚良弼被殺之後,虞侯萬簡已經是漢人中最高的軍官,他拿定了主意,衆軍官便各自回去鼓動。白天慘死在靈州城下的夥伴血跡未乾,廂軍民夫自忖已無生路,便存了魚死網破之心。因爲党項軍已將漢軍營壘裡的兵刃全部收去,衆人便用火將木棍烤焦,然後用石塊削尖,更多的連趁手的木棍都沒有的,便用營壘中的柴火製作火把,只待飽餐過後,大夥兒一涌而出,衝進党項人的營帳裡去放火,他奶奶的,沒了兵刃,火把正好對付這羣豺狼。
此時此刻,定難軍節度使的中軍大帳,正置酒高宴,李繼遷擊破白羽軍大營,今日又驅策漢軍爲前驅攻城,爲党項人避免了好大的傷亡。“到底是拓跋氏的子孫,不打不服,這些漢人平日裡個個都是鼻孔朝天模樣的,今日終於知道党項人的厲害。”野利仁榮端着一大杯酒湊到李繼遷面前,將酒乾掉。
李繼奉臉色陰沉地看着部落族長圍繞在李繼遷的周圍奉承與他,心下暗怒,這些生番,混不知道,上首坐着的定難軍節度吾纔是拓跋氏家主。白天李繼遷擅作主張殺死環州團練使姚良弼,然後驅趕漢軍攻城,李繼奉雖然派人阻止,但李繼遷自己率領鐵鷂子及心腹部族騎軍三千多人毫不理會,李繼奉念着他是拓跋氏親貴中支持自己的,不欲與他撕破臉皮,讓李克順李克憲那幾條老狗看了笑話,只得作罷。雖然李繼遷做下如此慘無人道之事,必然爲朝廷所不喜,這定難軍節度使的位子,是再也休想,但是自己在朝廷眼中成了一個殘酷擅殺之人,卻是被他連累了,曹翰號稱禁軍第一猛將,便是因爲屠了金陵,一直做不到節度使。
此刻怒從心起,李繼奉再也按捺不住,便沉下臉來對李繼遷斥責道:“繼遷,你擅作主張,朝廷若是怪罪下來,便是兄長也保不住你。”李繼遷卻若無其事,一邊回敬了野利仁榮一杯酒,一邊用小刀割下烤的噴香的一塊牛肉,放到嘴裡嚼得做聲,吞下肚去,方道:“這中原漢人有許多,死傷這幾千幾萬的,又有什麼關係,再者,我看朝廷對這些廂軍民夫的性命也未必放在心上,只要兄長奪取靈州,官家封你官還來不及。”“對,繼遷侄兒這句話說得在理,有擔當,像是我們拓跋家的種!”旁邊的李克憲大聲道,也不看李繼奉,拿起一杯酒喝進肚裡,只氣得李繼奉悶做在旁一語不發。
正在這時,忽然聽後面呼喝之聲大起,衆貴族都不明所以之時,李繼遷霍地站起身來,高聲喝道:“怎麼回事?”一名鐵鷂子踉蹌着奔進帳內,跪在地上秉道:“不好,漢軍譁變了!”“漢軍的兵刃都被收繳,周圍還有上萬騎軍看守,怎能譁變?有人鬧事,難道你們不會殺人嗎?”李繼遷臉色鐵青。“殺了,殺得手也麻了,但是阻止不住!漢人太多了。”米擒遠心有餘悸地秉道。
漢軍點燃了自己的營帳,無數廂軍民夫手持着尖木棍和火把,如同潰堤洪水一樣涌出來,在旁邊嚴加戒備的党項騎軍當即發箭阻止漢人衝擊其它的營壘,更多的騎軍策馬持刀,衝進人羣中亂砍亂殺,誰知那些漢軍竟然如同瘋魔一般,白日裡如同綿羊一樣懦弱的漢人,竟然用胸口和身軀去阻擋迎面衝殺而來的鐵騎,絲毫不畏懼奪命的箭矢和騎軍的彎刀,只要騎軍衝進漢人密集之處失去了速度,必定被拉下馬來毆擊而死,更多的人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哪怕是死,也要讓這些魔鬼一樣的党項人吃上點苦頭,兩萬人持着火把拼命往外衝形成一種勢不可擋威勢,一邊衝一邊還高喊着。他們很快就衝過了漢軍營壘和党項軍營壘的中間並不寬敞的空地,拼命把火把往党項人的營帳和輜重上面丟,所過之處一片烈焰熊熊,火光熏天映照着這些漢軍民夫因爲拼卻一死而顯得有些扭曲了的面孔,到處是倒在党項人刀槍之下的漢人血光四濺,但是更多的漢人用他們搶到的刀劍,有人用木棍,有人甚至是用拳頭和牙齒,拼命要在臨死之前向党項人發泄出復仇的怒火。漢人營壘周圍大約數萬党項部落軍的大片營地已經近乎失控,熊熊火光中之間無數人互相攻殺,大家都殺紅了眼,到得後來,党項騎軍只要看見步行的,也不分辨是漢人還是沒有找着馬騎的党項人,直接過去便是一刀。
“他們在喊什麼?”李繼遷戴起自己的頭盔,左手握着劍,右手抓住馬鞍,一翻身上了鞍子,他極度不喜漢人,因此就連漢軍帶着陝西口音的號子,聽不太清楚。米擒遠臉色微變,答道:“他們都在喊......‘拼了!’”“駕!”李繼遷臉色一沉,猛夾馬腹,帶着三百多鐵鷂子直奔漢軍譁變的營壘附近而去,平定叛亂,必須如雷霆萬鈞,只有毫不留情的殺戮,才能這些賤民知道,鮮卑拓跋氏的威嚴,是不容侵犯的。
靈州城中,辛古召集衆將議應對党項軍驅民攻城之策。負責東面城樓的校尉錢慶之奔進來,高聲道:“將軍,党項人大營亂起,四處都是火把,還點然了許多營帳。”衆將大爲奇怪,紛紛來到東城樓向外望去,只見不遠處党項人連綿的大營後面,無數火把在搖曳奔跑,隱隱約約有無數呼喝殺伐之聲傳來,而僅能被衆人隱約聽清楚的,只有一句“拼了”。在黑暗中那無數鐵騎的衝擊圍剿下,舞動的火把已經越來越少,但蔓延擴張的速度卻絲毫不減,不一會兒工夫,許多營帳和輜重已經被火把點燃,燒得嗶嗶剝剝作響,半個天空都燃得紅了。
辛古沉聲道:“党項營中有變,吾親自率三千騎軍擊其後陣,若有譁變的漢軍被護送過來,錢慶之打開城門,將民夫接入甕城,甄別後才許放入內城。”當即點起幾個校尉去集合軍士,“將軍,主公嚴令死守靈州,此乃拓跋氏誘敵之計,萬萬不可輕出啊。”見辛古做了決斷,錢慶之大聲反對,心底裡有種慚愧的感覺。白天党項人驅使漢民消耗守軍箭矢,錢慶之便對彼輩狄夷的險惡心腸極爲痛恨,連帶着對身爲契丹人的指揮使辛古也有了一種排斥的情緒,眼下他居然爲了接應漢軍而親身犯險,錢慶之不由暗暗佩服。
“吾意已決。”辛古沉聲道,“若是日後主公怪罪,皆有吾來承擔。若吾戰歿,由校尉錢慶之代爲掌管靈州,不得再出戰。”話音未落,便大步走下城樓,聞聲而動的三千餘騎驃騎軍早已聚集在東門內側,只待城門一開,便迅速通過了兩道城門之間的甕城,向着那烈焰熏天之處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