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陣鬥

藥羅葛.景瓊可汗得意滿地看着回鶻輕騎排山倒海一般衝向漢軍,但片刻之後,臉上笑意凝固成了驚疑,漢軍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他們順勢將狹長的行軍縱隊轉換成了以核心車陣爲依託的兩條新月形防線,一輪輪箭羽將回鶻最彪悍的勇士射殺在陣前。

回鶻勇士們並非不勇敢,南北兩面,在數千弓騎兵和步弓手發出的漫天箭雨下,到處都是揮舞着彎刀和弓箭拼命向前的回鶻戰士,好些人馬身上都中了箭,卻無暇拔出,只忍痛繼續高呼上前。爲了行動便捷,回鶻騎兵大都僅披薄甲,嵐州軍箭箭咬肉。車陣近處,射鵰營的神箭手不需開滿弓箭勁亦能穿透,他們射箭的速度奇準而奇快,在大車和騎弓手的掩護下,專心射殺衝至近處的回鶻騎兵。

承影營軍士因爲人少,而且大都有一手好箭術,此刻也充作步弓手來用。“十、十一、十二。”仲潼一邊瞄準放箭,一邊大聲呼喝數數。在關南時,宋軍步弓手排列成密集的箭陣阻遏遼軍鐵騎,全拼的一股血勇,此刻步弓手躲藏在車陣和大隊己方騎兵軍陣之中,專務射殺敵軍,絲毫不擔心被敵人騎兵踐踏,當真是暢快異常。

陳德站在車陣最高處,環顧四周,只見回鶻兵前赴後繼地從四面八方涌來,雖然付出了重大傷亡,卻也逐步貼近了車陣,嵐州車陣外圍的遊騎兵受了一些傷亡,開始躍躍欲試地想要衝出去與敵近身搏殺。車陣中間大片的空地上,數千驃騎早已列好出擊的隊型,蓄勢待發。“指揮使,讓驃騎衝陣吧!”統領着北面一千驃騎於伏仁軌轉過頭來,對着他大聲請命,此時四周都是殺聲震天,金鼓聲、利箭破空聲,兵刃相擊聲,鐵蹄轟鳴聲,受傷者的慘叫聲,以及軍官大聲發令聲,響成一片,陳德根本聽不見於伏仁軌在吼叫些什麼,只從口型和他臉上神色看出是要求出擊的意思,陳德卻微微搖搖頭,他所在的地方看的清楚整個戰場的形勢,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眼下不是驃騎衝陣的時候。

衝到近前的回鶻騎兵越來越多,迫使前排的遊騎營戰士擎起長矛橫刀和他們拼殺起來,衝陣的回鶻騎兵好容易得着近身格鬥的機會,更想要再接再厲,一舉擊破漢軍的陣勢,各部落的首領都大聲呼喊着麾下的勇士,全力砍殺着阻住他們衝向車陣內部的嵐州軍輕騎兵。而嵐州輕騎兵則向車陣內且戰且退。嵐州軍的車陣空隙本來就不甚寬闊,眼下雙方騎兵擠在中間刀來箭往,都失了騎兵的速度之利,卻給退回中心環形車陣的射鵰營弓箭手放冷箭射殺敵騎的大好機會。

橫陣營與陌刀營步卒以百人隊爲單位,依靠着外圍車陣結成了嚴整的小型圓陣,狀如烏龜殼,又如團身一團的刺蝟,盔甲單薄的回鶻騎兵無從下口,一旦靠近,還會遭到步卒的攻擊,突入車陣的回鶻騎不得不避開這些重步兵集羣,只前赴後繼殺往豎着嵐州軍指揮使大旗的內層車陣,孰料在校尉和百夫長的指揮下,這十餘個橫陣營和陌刀營圓陣逐步移動到了外圍車陣最大的幾個的空隙之間,以重步兵填塞住了大隊回鶻騎兵涌入車陣的主要通道,衝進車陣的兩千餘回鶻騎兵頓時成了孤軍。此時嵐州車陣中蝟集着足有六千騎兵,其中一千五百騎都專事是近身搏殺的驃騎兵,還有五百渾身重甲的黑雲都重騎,這些以逸待勞的嵐州騎軍立時反守爲攻,圍殺突入車陣的兩千回鶻輕騎。

回鶻都督石休屠衝入車陣中那一剎便看到了集結在內層車陣旁邊,以逸待勞的重甲騎兵,“中計了”的想法立刻浮現在腦海中,他也算見機奇快,立時撥馬轉向,一邊朝着遠離那羣重甲騎兵的方向拼命打馬,一邊大聲喝道:“跟我殺出去!”他身邊的百餘騎心腹精銳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都督的號令行事,頓時簇擁着石休屠合力往外殺。按照慣例,更多的回鶻騎兵在衝到漢軍車陣近前的時候,已經進入人自爲戰的階段,大部分回鶻勇士完全喪失了組織和隊型,還沉浸在突破了漢人車陣的快意當中,嵐州遊騎營的步步後退更肯定了他們“這些膽小鬼只能遠處放箭,不敢近身搏殺”的想法,雖然看到前面有大隊的漢人騎兵在嚴陣以待,卻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更有人拼命刺馬,企圖一舉衝破漢人車陣的內層,砍下那高高豎起的將旗。

一發勁箭擦着陳德的頭盔飛了過去,“大人,您還是暫且避一避吧。”擋在他身前的牙軍營百夫長蔡百鍊擔憂的說道,不少回鶻騎兵都注意到嵐州車陣顯眼處高高站着的主將,一邊奮力往前殺,一邊抽冷子不斷朝這裡釋放冷箭,陳德的周圍站立着五六個牙軍,都是渾身重甲,肩頭胸口甲冑縫隙間橫七豎八地插着箭矢,卻仍然挺直身軀擋住陳德的身形,若不是騎弓力弱,這些牙兵只怕早已被射死了。饒是如此,也有三個牙軍被射中咽喉要害,倒了下去,立時由他人補上空缺。

“不行!此時若是移動帥位,不利軍心!”陳德沉聲道,眼望着遠處甘州回鶻大可汗的王旗,暗想,那回鶻可汗是否也在看着自己這邊呢,只要自己帥旗移動,恐怕立時敵軍就會高喊漢人主帥重傷身亡的謠言吧。他這番擔憂並非無因,在顯要位置建立帥旗,一是爲了及時控制調度被敵我兩軍戰線所隔離的本軍各部,二是爲了激勵士氣。冷兵器時代簡陋的戰場通訊條件使大軍統帥和各部都陷入了囚徒困境,不顧士卒生死丟棄大軍的統帥和擅自撤退導致全軍潰敗的部屬數千年來屢見不鮮,所以,主帥顯露位置,是堅定軍士們死戰到底的一種必要手段。“哪怕付出幾條性命也在所不惜。”頗有些惋惜地看着拱衛在身邊,爲了掩護自己而受傷甚至死亡的牙兵親信,陳德暗道,他對近在咫尺的殘酷的戰鬥恍若不見,只皺着眉頭盯着遠方那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回鶻王旗。

石休屠率領着親信騎兵連續衝擊了兩個漢軍重步兵的百人隊軍陣,都只是徒勞的付出了傷亡。“這些該死的漢人!”作爲騎射好手,石休屠從心底裡就看不上步卒,認爲他們都是揹着乾草填溝壑的材料,和回鶻雄鷹相比,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就算是在河西也算赫赫有名彪悍善戰的歸義軍中,石休屠也只敬佩那些和回鶻健兒一樣騎烈馬的漢人騎兵。可是,這蝟集一團的漢人重步兵,就這樣生生的阻絕了車陣內大股回鶻騎兵的生機。如果沒有極高的馬速配合,回鶻騎兵單憑彎刀根本看不透這些漢人步卒的渾身重甲,更何況漢人步陣當中還有許多陌刀手,鎧甲單薄的回鶻騎兵一旦貼近,七上八下的陌刀便連人帶馬一起砍得血肉模糊。可這車陣之內擠滿了漢人和回鶻人的騎兵,隨着回鶻人被漢人騎兵越來越分割開來,石休屠這夥騎兵想要移動位置都萬分艱難,何況是策馬奔馳。

車陣之外的回鶻騎兵被阻隔在外,也全力攻打這這些阻塞道路的漢軍軍陣,同樣毫無效果,要知道,哪怕是在無遮無擋的地帶,結陣的漢軍重步兵也能抵擋住騎兵的正面硬撼,更何況這些的橫陣營、陌刀營軍士周圍是戰馬難以跳過的行軍大車,身後還有己方的數千騎兵爲後盾,那些並沒有直接和車陣內回鶻騎兵交手的弓騎兵和射鵰營軍士仍然在不斷地發射着箭矢射殺衝陣的回鶻騎兵。更重要的是,和那些行軍大車夾雜在一起的,是明顯身着回鶻衣飾的貴人眷屬。嵐州軍佔領甘州到大軍出征動作極快,而甘州回鶻大軍得到的消息中並沒有嵐州軍裹挾了各達官貴人眷屬同行這一訊息,衝到近前的回鶻騎兵卻看得清楚,甚至不少統兵官都在戰場上看到了自己的家眷正無比惶恐地縮身在粗大的木籠之內,婦女們被嚇得煞白,一些年幼的小孩更是被嚇得哭都哭不出來。

“阿爸,阿爸!”滿身是汗的石休屠忽然聽到自己寵愛的兒子的叫喚聲,這一瞬間,他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大顆的汗珠從鐵盔的縫隙中順着下顎流了下來,石休屠奮力集中精神,正待率領手下勇士再次衝擊那漢軍步陣,眼下情勢已經清楚,這車陣之中漢人騎兵實力絕不下於回鶻人,之所以回退,無非是將他們誘入陣中,再以衆凌寡,以最小的傷亡奪取勝利的計謀而已。

“好狡猾的漢人!”石休屠憤憤地咒罵道,周圍的親衛爲他擋住了四面八方涌上來的漢人騎兵,車陣中還騎在馬上的回鶻人已經越來越少,他振作精神,正準備再次衝殺,“父親,父親!”的聲音再次穿入耳孔,這次肯定不是幻覺,石休屠不由得鬆了馬繮,擡頭四顧,只見二三十步外的一座囚車之內,自己的父母妻兒都被籠在裡面,兒子似乎才大哭過一場般,小臉都是花的,正萬般可憐的呼喊,一家老小都擔心地望着自己,可石休屠更擔心他們的安危,就在這囚車旁邊,漢人重步兵和奮力向內衝殺的回鶻騎兵還在激烈的交戰,不時有凌厲的箭羽從旁邊飛過,石休屠注意到有幾個回鶻人老幼已經被流矢射殺在了囚車之中。一時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都是憤懣之力,卻不知向何處發泄,而戰場上,從那核心的漢人車陣之中,漢人軍士開始用回鶻語大聲地呼喊:“降者免死!”

事已至此,石休屠仰天長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兵刃,束手就擒。身邊的親衛見主將失了戰心,也都不再抵抗,突入車陣之內的乃是甘州回鶻各部最精銳的勇士經過一番苦戰,此時僅存千餘人,臉色複雜地徒手坐於馬上,看着外圍的己方騎兵徒勞地攻打着漢人的外圍車陣,而更遙遠的山巔之上,甘州回鶻的王旗似乎在緩緩向後移動。

藥羅葛.景瓊可汗臉色灰暗而倉皇,就在回鶻健兒突入漢人車陣,漢人射箭的騎兵開始後退的時候,他幾乎以爲勝利唾手可得,甚至讓手下親衛加快擂鼓的節奏催促後隊騎兵快速往前衝殺,誰知此後的戰局越來越出乎他的意料,漢人的重甲步兵素來難纏。藥羅葛.景瓊在年輕的時候親眼見過,一隊數百人的歸義軍重甲步兵爲了掩護因吐蕃人燒殺而流散的百姓撤離,在山口處生生阻擋了數千吐蕃騎兵一個時辰的攻殺,槍刺刀砍都死戰不退,最後吐蕃騎兵依仗這人多將這夥重步兵屠戮乾淨,卻錯失了追殺漢人流民的時機。藥羅葛.景瓊率領回鶻騎士經過戰場,扒下那些戰死漢軍的衣甲,每一副鎧甲前面的甲頁都破損得千瘡百孔,後面卻幾乎毫無損傷,可見這些堅韌的步卒在整個戰鬥當中,全都面朝着吐蕃鐵騎撲擊的方向,死戰到最後一刻,也沒有轉身逃跑,這是何等堅韌的勇士。

所以當嵐州軍集結重甲步軍封鎖住了車陣外圍的各個出口的時候,藥羅葛.景瓊心中就涌起了一陣不詳的預感,果然,不管車陣內外的回鶻騎兵如何攻打,這些步卒就如同礁石一般屹立不動,直到有壓倒優勢的漢人騎兵解決了車陣內的戰鬥,他們才放開出口,隊型嚴整的漢人騎兵開始追逐敗逃的回鶻騎兵。適才短暫的戰鬥中,甘州回鶻各部最勇敢的戰士要麼倒斃在漢人犀利的箭雨前面,要麼丟在了車陣之內,眼下轉身逃跑的,都是一些喪失戰鬥信心的潰兵罷了。嵐州只有兩千餘驃騎分別從南北兩面追擊,就迫得這數倍於己回鶻騎兵亡命地向山谷間逃竄。

藥羅葛.景瓊也在侍衛的簇擁下翻鞍上馬,向肅州逃去。他有些恨意地最後望了一眼漢人車陣的中央那杆陳字將旗。將旗下面,嵐州軍統帥正冷冷注視着那緩緩撤下山峰的回鶻王旗,在那王旗之下,漫山遍野都是回鶻的潰兵。“從今以後,這河西之地的主人,不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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