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與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
蕭綽放下手中書卷,喃喃道,這曲子,直寫到人的心裡去。她身着襦裙,淡黃衫子外隨意披了件銀絲夾襖,玫瑰金環將秀髮攏住一束,淡掃蛾眉,更襯得容顏嬌豔。
“皇后娘娘,韓大人覲見!”
“讓他進來吧。”對着鏡子看看自己容貌,將臉一寒,蕭綽沉聲道。
韓德讓匆匆步入,請安後起身道:“不知皇后陛下宣臣覲見,有何要事交待?”他濃眉斜飛入鬢,面容堅毅,一襲圓領窄袖白衫更襯得他長身玉立,舉止溫文有禮,就連聲音都透着股溫暖的味道,眼神內斂,但偶爾透出一股攝人的寒光,簡直刺得人難受。
多日不見,蕭綽禁不住細細打量韓德讓,穩了穩心神,揮手屏退左右,沉聲道:“德讓,旬日前,漢國將軍陳德率軍出塞,擊破草原上十幾個部落,你可知道?”韓德讓微微點頭承認,蕭綽臉色更冷,斥道:“南京道、西京道官員上奏,曾將漢軍出塞消息報知於你,但你不但置若罔聞,還曉諭你的部將和朋友放任漢軍出塞,可是真的?”她強壓住心中的怒氣,私放漢軍出塞的若不是韓德讓,她早已曉諭下獄拷問治罪了。
韓德讓容色自若,拱手道:“皇后陛下,那些草原部落連接夏州党項,隔斷東西商路,搶掠我大遼商隊已非一日,臣早欲率軍討伐,只顧及眼下正值國家多事之秋,南面宋國覬覦燕雲十六州已久,正厲兵秣馬欲與我大遼一戰,東面的女真、韃靼部落,還有高麗小兒也都蠢蠢欲動,臣也只能隱忍,任憑那些草原部落繼續爲虎作倀。眼下漢國陳德出兵討伐那些搶掠商隊的部落,貫通商路,正是對我大遼有利之事,所以臣才曉諭部將,無得阻止。”他從容自若,侃侃而談,顯得心底無私。
蕭綽秀目盯着韓德讓,看他是否欺騙自己,柳眉微蹙,沉聲道:“我聽說那陳德有勇有謀,若縱容他收服了草原的勇士,羽翼漸豐,豈不成我朝的禍患?”
韓德讓笑道:“皇后過慮了,草原蠻人,叛降不定,秦漢以來直至當世,多少英主名將想要使之歸附王道,揮師北征,千萬將士喪身大漠,都無濟於事,中原北疆始終以長城爲界,不能深入草原。我朝兼得農牧之利,兵馬強勁,對這些部落也只是羈縻而已。陳德固然是個英雄,但他能做成秦始、漢武、唐太宗、我朝太祖皇帝都做不成的事嗎?以臣下所見,他不過是懲戒一下那些貪得無厭的部落頭人,泄一時之憤罷了。”
蕭綽點點頭,對草原部落她也是十分了解的,便將此事揭過,美眸微閃,又奇道:“你說陳德是個英雄,德讓,很少聽你這麼誇讚旁人呢?”語氣已經十分溫柔。
韓德讓神態仍然十分恭謹,躬身秉道:“以臣所見,此人文能附衆,武能威敵,實是個將才,可惜他先投南唐,又投北漢,始終不能爲我大遼所用,日後還有可能成爲我朝的大敵。”
“既然如此,那你爲何還暗助他討伐草原部落,我聽說你還賣給他一萬多個漢人奴隸,你們交情匪淺啊,好像還結拜了兄弟是吧?”蕭綽見韓德讓這般恭謹的模樣,心中不由自主地生氣,那日自己不顧皇后之尊,低聲下氣地上他韓府道歉,二人溫存一番後,韓德讓雖然不再故意迴避自己,但每當奏對時,哪怕四下無人,也照足了臣子對皇帝的做派,哪怕對着真正的皇帝陛下,也不見他這般恭謹。想到此處,蕭綽雖然已然不再計較他私放陳德出塞之事,但還是要爲難一下他,甚至故意透露出細作密報的韓德讓與陳德結拜之事來氣他。
果然,她此言一出,韓德讓頓時虎目圓睜,身上散發出一股怒意,擡頭盯着蕭綽問道:“燕燕,你派人監視我?”
蕭綽心下暗暗得意,看你還和不和我形同陌路,臉上卻做出莊重神色,沉聲道:“韓卿此言何解?本宮幼時乳名,豈是你隨口喚得的?”
韓德讓與她自小相處,一看這副模樣心下哪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得俯身秉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陳德日後或許成爲我朝禍患,但眼下尚需藉助他的力量,壓制夏州党項擴張勢力,兼且貫通商路。”他見蕭燕燕睜大眼睛聽他說話,似乎不明白貫通商路的重要性,又解釋道:“我朝地處偏北,苦寒不宜稼穡,一遇荒年,漢戶賣兒鬻女猶受飢寒,各個部落更只能四處劫掠烽煙四起。天幸尚有東西商路可以生財,我大遼商隊以東土所產的絲綢、茶葉換取西方的金銀、寶石、香藥等物,所獲錢財甚豐,再與南朝購買糧食,以作不時之需。所以,這東西商路的貫通,對我朝局安定至關重要。”
蕭綽點點頭,美眸盯着侃侃而談的韓德讓,幽幽道:“東西商路確實是生財之道,可是你要那麼多錢財當真是爲安定朝局麼?你私下在幽州囤積上百萬石的糧草作甚?”這兩年來,蕭綽爲遼皇批閱奏章,殫精竭慮,漸漸將遼國與自身視爲一體,韓德讓在幽燕之地廣佈勢力,囤積糧草,她一直隱忍,此刻終於發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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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德讓這般深沉之人聞言也是一驚,下意識地左右看看,漢臣在幽燕私自囤積糧草,可說反跡昭彰,蕭綽安排侍衛將他當場拿下都可以。片刻之後,見蕭綽仍然只是氣呼呼地盯着自己,要一個解釋,韓德讓方纔靜下心,躬身秉道:“臣確實購買一些糧食囤在幽州,只是準備萬一宋軍北伐,我朝援兵救援不及,幽州軍民長期守城之用。南朝對於堅城慣用久困之策,漢國晉陽多次被圍糧盡,臣不得不早做防範。”
蕭綽只是靜靜地聽着,咬着嘴脣,沒有吭聲,韓德讓只得繼續解釋道:“陛下明見,幽燕之地佔據形勝,但地處我朝與大宋之間,乃兵家必爭之地,幽雲十六州,若據之自立,必受南北夾攻,自尋死路。臣自問政事兵法都略通一二,怎能爲此不智之事?”說完便負手而立。
蕭綽起先只是想氣他一番,誰知說着說着兩人都動了真氣,看韓德讓立在堂下那傲氣的樣子,就如年少人二人鬥嘴,他氣不過自己,又不願認輸的傲氣模樣,眼圈微紅,心中一軟,低聲道:“我總是說不過你。”
見韓德讓眼神轉過,蕭綽起身走到韓德讓身旁,柔聲道:“德讓,你的心事,我若是不知,就枉讀了這許多漢人的詩書。你們漢人,看似柔弱,卻將自身傳承看得極重,更看不起胡人,”見韓德讓要出口反駁,蕭綽伸手道,“且聽我說完,韓爺爺在我朝已是位極人臣,可仍然鬱鬱而終,韓伯伯貴爲秦王,每當接待南朝來使,都面帶慚色,你私下聯絡幽燕漢人將門當中的豪傑,暗暗在燕雲抗拒契丹族貴人,你道我都看不出來麼?”
她越說,韓德讓就越是暗暗心驚,少年時只覺蕭綽善解人意,卻未曾深思這都是因爲她瞭解自己,遠遠超過了自己瞭解她。
“若非天意弄人,燕燕嫁作君家婦,自當夫唱婦隨,你欲聯絡燕雲豪傑起事,乃至南取中原,北拒大遼,我都只當你是個大英雄,大豪傑。”蕭綽似乎用盡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這些話,她微微喘了口氣,扶住韓德讓的肩膀,又道:“可是,現在我是遼國的皇后,皇帝陛下信任我,讓我料理朝政,德讓,難道你要背叛我嗎?”她鼓起勇氣昂頭看着韓德讓的眼睛,韓德讓微微嘆了口氣,沒有承認,也沒有辯解。
“我知你素來不忿在大遼境內漢人飽受欺辱,立誓要親手改變它。可是這改變難道只能通過戰亂和殺戮來完成麼?”蕭綽將韓德讓的手握在自己的柔胰之中,感覺他被自己說中了心事,在微微發抖,擡頭望着韓德讓,用從未有過的堅定聲音道:“若是陛下繼續讓我料理朝政,我將開科舉,用讀書人當官,讓契丹族和漢族平等相待,勸農桑,薄賦徭。德讓,你不要背叛我,燕燕請你輔助我,保護我,忠誠我。”
蕭綽說出這些驚世駭俗的話語後,寬闊宏大的皇后寢殿頓時寂靜,一縷清輝透過殿宇高空的窗棱透了出來,光柱照出空氣中的細細的粉塵隨着細小的氣流緩緩地流動和飛舞,緩緩投射二人身前厚厚的氈毯上。
兩個人默默無言地相對,這一刻彷彿有一百年那麼長,終於,韓德讓在她哀婉而堅定的美眸注目下,單膝跪下,低聲道:“臣,韓德讓,願忠誠於皇后陛下,澄清宇內,共致太平。”蕭綽喜極而泣,身子一軟也跪坐在他身前。二人偎依在一起,執手相望,感覺從小到大,從未像今日這般心意相通。
作者:本故事情節屬於演繹。真實歷史上,韓德讓與蕭綽聯手大大提高了漢人在遼國的地位,漢人漸漸開始對遼國有一定的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