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在座人等竟張口結舌,其中左首高坐的那名將領更是臉色發白,半晌,中間那人擊掌長嘆道:“好詩,好詩,這花蕊夫人不但豔名遠播,做詩的氣概卻也不讓鬚眉。”
他轉過頭去對左首那將領意味深長地說道:“皇甫將軍,宋國雖然兵馬精良,但江東子弟如果同心協力,加上長江天險,未必不能保全這半壁江山吧。”
那皇甫將軍聞言當即下跪言道:“國主言重,繼勳就算肝腦塗地,也要爲國盡忠。”
陳德聞言更是一驚,原本他心中隱隱有些思量,只怕是撞上南唐朝中的權貴在巡看江面,誰知竟如此湊巧的遇到了自稱江南國主的南唐皇帝李煜,這可是名垂千古的詞帝啊,要早知道當面是他,陳德也不敢拿那首花蕊夫人的哀怨詩出來獻醜了,不過,好象歷史上只記載了李煜在金陵被圍時驚慌失措,並未記載他居然親自巡看江防啊。想到此處,陳德不禁又擡起頭來,仔細打量這被譽爲千古詞帝的後主李煜。
李煜見平時似乎對宋軍有所危懼的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有所激奮,不禁心中高興,又低頭看着躬身站在下面的陳德,忽然說道:“孤看你言語談吐,也不似那普通的商販,你到底是何身份,何不從實道來?”
聽李煜這麼單刀直入的問話,陳德心道這詞宗皇帝的智商也不是蓋的,不管心中如何窘迫,只得重新行大禮後,運氣沉聲道:“臣,大漢國使,吐渾軍指揮使衛倜大人麾下,都虞侯陳德,覲見江南國主。”
此言一出,整個船艙內好像空氣被抽乾了一般寂靜,不但南唐君臣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北漢來使,而且同行的劉景等商人也沒想到同行許久的陳德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身份。最後還是李煜打破沉默,道:“陳德,你自稱漢國來使,可有憑據?”
陳德拱手答道:“衛指揮使將證明使臣身份的國書交與末將,一路上爲躲避宋軍搜索,我將蠟丸藏在同來的小童髮髻之中,陛下可派軍卒隨我去取,片刻便可呈上審閱。”
李煜聞言,左右環顧片刻,便讓四名軍卒陪着陳德去取國書。待陳德走出船艙後,幾個商人也被帶了下去,李煜方纔對右首的老者說道:“陳輔政,孤看這陳德言語不似作僞,只是現下如他真是北漢的使臣,卻又該如何相待?”
那老者沉聲言道:“陛下,自周至宋,北國南征不斷,現下又在江陵屯兵造船,訓練水師,顯然不日又將挑起戰事,我國一意委曲求全,但北國辱我過甚,直欲亡我而後甘心。昔年徐相苦勸北國,稱我江南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趙氏竟說父子豈能分家。以老臣之見,傾國力事北國如以肉飼狼,契丹人又狡詐不可信,莫若結好太原劉氏,以爲南北援應。”
“陳相此言大謬。”坐在下首的一名青袍官員言道,“北漢與宋乃是世仇,我國既已稱臣於宋,再結好北漢,豈不是言而無信,且受人以柄,若是惹怒北國,大兵壓境如何抵擋。”
“大兵早已壓境。”左首最下那疤臉將領亢聲道:“宋軍在江北屯兵十萬,江陵水師旦夕可至鄂州,皖口駐屯行營意在使我湖口與金陵王師首尾不能相顧,更有錢王助紂爲虐,一旦西北兩面有事,必有吳越兵會攻金陵。若不早結強援,只怕難以抗衡北兵。”
“當真是小人重利。”先前發言的青袍官員不屑的打斷將領發言,拱手向李煜進言道:“國主,邦國之交,必以信義,萬萬不可先背與大國之盟,結不測之禍。”
“張佖莫再出此誤國之言。”輔政陳喬憤聲道:“君子可欺以之方,兵行詭道,焉能拘泥於信義。”
李煜再看左右官員,卻再無人敢出聲議論,不禁長嘆一聲:“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孤不能讓一介女流看輕了。”言罷長聲而立,伸手接過身後侍者遞上的天子劍,一劍斬在身前几案上,砍出一個深深的凹槽,高聲道:“孤意已決,宋人若是渡江來攻,必將與之周旋到底。”
待拔劍坐下,又言道:“方纔張御史所言也不無道理,國家當取信於天下,若是連接北漢,未免顯得我江南無信。不過我看那陳德倒是一個人才,衛倜素稱良將,土渾北國雄兵,他既能做到土渾軍都虞侯,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難得文武雙全,眼下是用人之際,我想將他留下,陳相你看如何?”
陳喬拱手道:“陛下聖明,這陳德若是果真允文允武,倒可以一用。”
話音剛落,陳德便步入船艙,當衆將衛倜交託的蠟丸捏碎取出絲綢質地的國書,然後由護衛轉呈後主李煜。
李煜略看一遍後,便將北漢國書隨手交與陳喬。陳喬先將國書瀏覽一遍,然後仔細察看了一番筆跡和國璽印跡,對李煜微微點點頭。李煜方道:“陳將軍乃國使身份,不可慢待,來人,給陳將軍搬張凳子。”
陳德端然坐正後,李煜才道:“陳將軍此次出使途中辛苦,此刻船上簡慢,待到金陵可少住一段日子,孤派人陪將軍好生遊玩一番江南的溫山軟水。”
見陳德躬身答是,陳喬便接着問道:“將軍此番出使,所爲何事?不知國書上所說稱的使臣衛倜將軍爲何沒能親自前來?”
陳德答道:“衛大將軍親身出使便是爲促成兩家共結盟好,但半路遭遇宋兵截殺,衛將軍負傷不能急速趕路。然而,一路所見宋軍正在厲兵秣馬訓練水師,不日即將出兵江南,故特派小將轉告江南國主,若漢唐南北援應,共抗強宋,便可保境安民,否則便將被各個擊破,脣亡齒寒。”
話音剛落,張佖便“哼”了一聲,搶先道:“在下張佖,敢問陳將軍,宋軍幾番圍攻太原,幾乎破城,貴國全仗契丹人援救方得以苟延殘喘,有何實力與我江南結盟。”
陳德看了他一眼,坦然答道:“不錯,宋國憑藉地大兵多,屢次欺辱鄰國,不光我國,貴國不也多次爲宋軍所欺嗎?”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見南唐君臣都臉現尷尬之色,陳喬也狠狠的瞪了張佖一眼,說起來,北漢雖然屢次被宋軍圍攻,但並未失卻國土,南唐反而失去了爭霸中原的所必需的兩淮之地,更不得不向宋稱臣。對這些經歷過南唐一度鼎盛時期的老臣來說,這些年來被宋軍壓着打的感覺,實在是有些不堪回首。
陳德又接着道:“然則我北漢數萬壯士衆志成城,屢挫強鋒於城下,乃是不爭的事實。衆位都是明白人,南唐也曾於契丹有過聯絡,應該明白契丹人向來欺軟怕硬,如果不是我北漢數十萬軍民奮力拼殺使宋軍鈍兵城下,契丹人又怎會出頭做爲他人火中取栗之事?”
見李煜若有所思的點頭,張佖不禁有些惱羞成怒,喝道:“太原成日在宋軍圍攻下惶惶不可終日,生靈塗炭,百姓流離,虧你還有臉自恃強兵。”
陳德看了他一眼,冷然道:“張御史不可輕侮我國,我國雖小,西北兩面接契丹、党項蠻夷、南面當宋師,尤能抗拒外敵,自立於羣狼之間。江東霸王故里,當年八千子弟何等威風,怎麼會有你這樣的軟弱之輩?我看假若有一日宋師南下,你定是那賣主求榮之輩。”
張佖不想這武夫說話毫不留情面,臉漲紅着,一時竟然說不出話。坐在對面的皇甫繼勳便接着說到:“北漢兵精將勇,我等都是知道的。但是不瞞陳將軍,江南風和日暖,不比北地苦寒,是以兵民皆惜命畏死,這就是所以我江南軍往往不敵宋軍的癥結所在?非不爲也,實是力有不逮啊?”
陳德見南唐諸人大都露出同意的神色,笑道:“貪生怕死乃是人之天性,不瞞將軍,我也是很怕死的。”話音剛落,座中譁然,雖然南唐在座的諸位大都深以爲然,但畢竟無人敢將自己內心這點畏懼宣之於衆,特別是陳德身爲將軍,如此面無愧色地坦誠自己怕死,給這些人造成了巨大的震動,就連李煜和陳喬也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注意傾聽陳德的下文。
見到衆人的反應,陳德點點頭繼續道:“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聖人尚貪生惡死,何況末將,只是義之所致,不得不捨生忘死而已。兵民亦如此,若明賞罰,嚴號令,曉大義,定能上下一心,不避艱險,所謂南北勇怯之異不足爲慮。”
他這番話引經據典,說得一衆文臣不住點頭稱是,李煜也頻頻點頭,左側的武將卻坐不住了。坐在皇甫繼勳下首的一名武將拱手搶先道:“在下訟江巡檢盧絳,江南缺少戰馬,與宋國交戰,勝則難繼,敗則覆亡,敢問陳將軍,如何是好?”
陳德心道可算遇到硬茬了,關於南方少馬所以戰事不利的爭論即便在現代也是打得一團亂麻,總算自己看過不少相關的資料,於是理了理思路,笑道:“盧將軍此言差矣,以在下之見,有馬無馬,並非勝敗之機,原因有三。其一,南人善舟北人善騎,江南多水澤丘陵,宋人縱然馬軍強盛,未必能縱橫馳騁;其二,南方草木茂盛,未必不能養馬,不過民間以糧爲本不務畜牧而已;其三,沙場決勝,在人不在馬,一馬之費可當步卒五人,若將步卒善加教訓,攻雖不足,守當有餘。自漢至唐,漢人人多於馬,胡人馬多於人,然則漢勝胡多,胡勝漢少矣,蓋因如此。”
盧絳仔細聽過之後若有所思,便不再說話,他下首那名疤臉悍將卻接道:“在下江州指揮使胡則,敢問陳將軍,以步制騎都有何方法?”
陳德見他問得甚是誠摯,便沉聲道:“馬乃牲畜,雖然性情靈敏,卻是天性畏火,畏尖銳之物,只要步軍成陣,以戈矛向外,外布陷阱蒺藜便可令戰馬趨避猶恐不及。”
聽到陳德答案,在座的武將還好,文臣皆現恍然之色,可江州胡則仍然不依不饒的問道:“若是敵騎蒙馬眼強行衝陣,或是以遊騎奔射與我步軍戰陣之外呢?”
陳德心道問得正好,答道:“若是敵軍蒙馬眼強行衝陣,可於步軍陣外多設陷馬坑,外依步軍所持之拒馬長槊,內以連環強弩射殺敵馬,若敵軍以連環遊騎奔射,可令步軍以大盾結陣,弩手五人一組射殺敵馬,當可禦敵。”
正當胡則與衆南唐將官凝神思索之際,船身忽然劇烈的晃動了一下,不久一名軍卒闖進船艙向左首大將稟道:“啓稟大人,發現六艘宋軍水師戰船向我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