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四、嬌兒與養兒

寧王妃走的時候,表現出對孟窅十足的喜愛,叮囑李岑安務必在萬壽那日帶孟窅進宮。她在聿德殿恭候。

李岑安沒能起身,周到地安排頤沁堂兩大管事代爲相送。林嬤嬤陪着寧王妃,秦鏡負責一路護送孟窅回房。

“怎麼?還怕我把人搶回去不成?”範琳琅側目睨着李岑安,眉目間的嗔意真假難辨。

“怎麼會……”李岑安笑得蒼白無力,待要措辭,又被範琳琅一串銀鈴般的笑打斷了。

孟窅回西苑用過午膳,竇氏扶着她在屋裡來回走動。外頭日華漸盛,廊檐垂落的竹簾也無法隔絕陣陣熱浪。所幸沃雪堂開間寬闊,孟窅就在堂下悠悠地挪步。她如今已經顯懷,平時格外小心自己的肚子,行止坐立間都不自覺地用手護着腹中孩兒。

“娘娘不必緊張,這纔將將五個月,不算什麼。到八九個月的時候,那真是一天一個樣,睡一覺起來又長一圈。”竇氏眼力敏銳,見孟窅的手一刻不離肚腹,便猜她是因沒有經驗,小心過了頭。

孟窅低眉看她擡手在身前比了個圓弧,顰眉苦惱道:“到那時候,我走路都得捧着肚子。”她的弟弟孟宥生的晚,小謝氏懷宥哥兒的時候,她已經記事了。她還記得母親臨產時碩大的肚子,想着日後自己也要挺着大腹便便,心裡也發愁。

“娘娘進出自有轎輦代步,不過,每日還是要勤於走動,臨盆時纔有氣力。”竇氏一眼不錯地留意孟窅的腳下,“懷胎辛苦,可想着孩子一天天長大,再苦也甘之如飴。”

孟窅深以爲然,走到東邊一排玫瑰椅處,又掉頭往回走。

“我都等不及想見他呢!”她停下腳步摸摸肚子,和裡頭的小嬌客說,“小懶蟲,等你在裡頭乖乖睡十個月,我們就要見面了。”

竇氏聞言埋下臉掩去笑意,只覺這位孟側妃俏皮可愛,滿口還是孩子話。

“其實不然,孩子在孃親肚子裡,也不都是睡着。娘娘說話,他都能聽得見。”

孟窅聽着稀奇,又追着問:“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在裡頭也能感到娘娘的疼愛。娘娘唸書,他聽得見;娘娘摸他的時候,他還會跟着轉身呢!”

“那我前陣子愛吃酸橘子,一定是他作怪。”孟窅舉一反三,垂眸嘟噥了句。竇氏卻聽得仔細,一時喜上眉梢。

“酸兒辣女,這說明娘娘腹中懷的是小世子。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這個我聽說過。”還記得母親懷着宥哥兒的時候,整日裡抱着酸梅子不離口。加之今日寧王妃的提議,不免也起了心思。

徐氏從廊廡走進來正巧聽去,深深看一眼竇氏。

“小廚房正在做淮山軟梨糕,娘娘歇晌起來正好能用。”她適才去膳房驗收食材,看見廚子正在篩山藥粉。

軟梨糕是小廚房的拿手絕活,軟糯甘甜,孟窅很喜歡,還點名見過那個制糕點的廚娘。說是廚娘,其實不過是十六七的姑娘家,因家鄉發大水,從南邊討來望京投靠遠親。後來爲了家中生計,賣身到王府在竈頭上服侍,因爲人老實勤快,受湯正孝提點。後來椒蘭苑單獨闢了小廚房,湯正孝就把人送進內院服侍,孟窅又替她改了名字叫梨雨,在椒蘭苑做了二等丫鬟。軟梨糕原是她家鄉的一道點心,她用山藥粉替代糯米粉,更兼養生之道。

“我是不是胖了?”孟窅想起梨雨圓潤的體態,覺得自己如今也有齊頭並驅的勢頭。

“娘娘這是富態,看着就是福氣。”竇氏卯足勁哄她開心,舌燦蓮花。

徐氏也開口寬慰:“娘娘骨架子小巧,月子裡仔細飲食,很快就能恢復的。”她只擔心孟窅年紀小,臨盆的時候盆骨打不開,要吃苦頭。

兩人又把月子裡許多門道掰碎了與孟窅說道,把人交給齊姜,服侍着回寢間歇晌。徐氏拽着竇氏回到兩人歇腳的耳房,小心掩上門窗。

“你怎麼和娘娘說那些話!”

竇氏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說什麼了?”

徐氏見她不開竅,毫不掩飾地剜她一眼。“她如今才幾個月,哪裡看得出是男是女,偏你多嘴!”

竇氏沒當回事,還覺得她大驚小怪。不過是幾句討巧的話,誰還不愛聽好聽的。

“你也太小心了!這有什麼?!”

“你以爲只是嘴皮子碰一碰。這是靖王府,是天家子嗣,若是側妃當了真,再傳到王爺耳朵裡,來日瓜熟蒂落一場空歡喜,你有幾個腦袋擔待?!”徐氏從白月城出來,看慣了後宮險惡,自然多張個心眼。

竇氏觀她神色嚴峻,後脊樑一陣發憷,也懊悔自己嘴快。這才抓着徐氏的手,心有慼慼地懇求道:“老姐姐,我小門小戶的哪裡懂那些!往後你可得看着我,多提醒我!我一定記得姐姐的好!”

屋裡,孟窅側身躺着,齊姜探身越過她,在她身後加一牀鬆軟的被褥,叫她靠着輕鬆些。

“你說,那位陶太醫真的那麼厲害嗎?”她如今沾着牀榻就發懶,此刻側在枕上,掩嘴打了個哈欠,瞌睡的混沌感漫上來。寧王妃的提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只可惜王妃身體不適,沒機會再聊下去。

“太醫院人才濟濟,想來也是有的。”齊姜白天在王妃屋外,將寧王妃的話聽了個囫圇,倒也接得上話。只是看她困得眯起眼睛,擡手放下內側的紗幔,一邊輕聲和她搭話。

孟窅的眼皮酸澀起來,軟綿綿地咕噥:“那我求明禮……去請來……”

齊姜將簾幔塞進牀墊下壓好,再擡頭去看時,孟窅已經闔上一雙星眸,氣息綿長均勻,櫻桃小口還微微開啓着。

崇儀進門的時候,屋裡靜悄悄的,次間裡一隻玉堂富貴團花彩繪的瓷缸裡堆着冰塊,絲絲地冒着白煙,慢悠悠將涼氣彌散在室內。

齊姜在青蘿帳邊打扇子,聽見身後衣裾窸窣的響動,轉過身來。

崇儀不待她跪拜下去,當先擺手制止她的動作,視線搜尋在枕上孟窅安睡的面龐。她一派安寧平和,眉間慵懶地鬆散着,毫無防備的模樣,觸動他心裡深處柔軟的一角。

齊姜斂裙默聲立起來,挽起帳子,見崇儀撩袍在牀沿落座,也沒敢打攪孟窅好眠。她叫人每日清理院中的知了,此時沃雪堂外一片寧和,孟窅更是一覺酣暢。素手懶懶擱在枕上,仿若正托腮凝思,櫻草色軟羅裡衣滑落下,露了半截白嫩藕臂。

每日午後,孟窅要小憩半個時辰,也不叫她睡多了,怕夜裡失了覺頭。崇儀坐下時,孟窅已有察覺,只是將醒未醒間懶怠動彈。他身量頎長,遮去透過帳簾的清輝,孟窅就落在他投下的薄影裡。團扇送來他袖間清冽的墨香,纏繞在鼻尖。

孟窅慵然啓眸,入眼就是他丰神俊朗的五官,下意識裡就衝着他綻開迷濛的笑顏。

崇儀貪看着,俯身抱着她嬌軟的身子,一手託着她的腰。齊姜忙垂下眼簾,退步往外間去。

夏日衣衫單薄,散開的襟口順着她一身凝脂玉肌滑下去,一橫雪脯仿若綻放的瓊花,晃花了崇儀的視線。孟窅輕咿一聲,已是羞紅了臉。

“你別看!”她攏起小衣,羞窘的熱意漫上兩頰,捉起半邊袖子掩面嗔怨。“齊姑姑怎麼不叫醒我?外頭誰的當值,該罰!”她正愁自己胖了不好看,又被他看見發散衣亂的邋遢樣。

崇儀不願錯過她豔若桃李的醉人嬌態,只捉着她的小手,湊在嘴邊摩挲。

孟窅急了,抽手去蒙他燦若晚星的眸子。“哎呀,你別看,把眼睛閉上!”

“你是我的,有什麼是我不能看的?”他好整以暇,俯首在她粉嫩桃腮上嘬一口暖香。

“你欺負我……”那含羞帶嗔的眼波卻叫人心旌盪漾。孟窅眼見勢弱,索性把心一橫,驕矜地揚起下頜,七分嬌蠻三分羞惱。

“你看、給你看!我知道自己變胖了、變醜了,可你不許嫌棄我!”她嬌哼,適才掙扎時沁了汗意,碎髮沾在飽滿的額頭上。

崇儀心細,一手抽了枕下素花綾汗巾。“不嫌棄,你是因爲懷着我們的孩子,我豈會嫌棄?”他一貫呵護着她,哪裡捨得惱她。只看着她日漸明顯的肚腹,心裡對她只有訴不盡的柔情。

“我吵醒你了?孩子乖不乖?”

“我感覺到你來了,自然就醒了。孩子也知道爹爹來了,叫我別睡了。”崇儀替她擦了汗,修長的手指撥開她前額細碎的髮絲,孟窅低頭繫了衣帶,靠進他結實的胸懷胡扯。

“胡說八道。”他低聲叱言,話音卻是柔軟的。“還困不困?若是困,就在我懷裡眯一會兒,我陪着你。”

孟窅卻是連連搖頭,頰上嫣然緋色未消,話裡依戀繾綣。“睡着了就看不見你了!”

“傻話!”她稚氣的撒嬌聽着格外受用,“今天不走了,就陪着你。或是你陪着,同我說說閒話解悶。”陽光透過窗紗裡灑進來,照在她臉上,他一低頭就看見她雪膚上細小晶瑩的絨毛,像個青澀的小姑娘。

孟窅只聽他說不走了,嘴角抑不住地翹起來。盛夏天裡兩句溫熱的身軀貼身依偎着,她也不嫌熱了,只恨不能鑽進他懷裡袖間,時時跟在他身邊。

“你想聽什麼?”

“你說什麼,我就聽什麼。”許是朝臣也耐不住暑熱,近日消停得很。父王許了他們兄弟幾個的假,他倒也清閒。

孟窅安心躺在他懷裡,騰出手來拽着他一截袖子。

“早上我去給王妃姐姐請安,遇見來探望的寧王妃。”她絮絮叨叨地從頭說起,手上無意識的描着他袖口的繡紋。“我想姑母了,萬壽的時候,我能進宮去見姑母嗎?”

崇儀默聲聽她瑣碎的敘述,她說話從來也沒條理,想到哪裡說到哪裡,你若不仔細去聽,一不留神就被她帶偏了。可他偏喜歡聽她說話,用她嬌憨的嗓音洋洋灑灑地陳述平淡無奇的家長裡短。那麼簡單、那麼幹淨……

“寧王的蘇側妃也懷了孩子,我也想見她一面。”她仰着頭徵詢他的同意,倏爾又嘟起嘴,悶悶不樂地抱怨:“萬壽那頭我穿什麼呀?你總這也不讓、那也不讓,盡哄着好吃好睡。我上月剛裁的裙子又要改了……你說蘇側妃是不是和我一樣?真要這麼胖下去可怎麼好?”

她兩手比着腰上的尺寸,一圈圈放開,犯愁地皺起鼻頭。

崇儀把她的話梳理一遍,有條不紊地開口:

“萬壽那日人多事雜,你好好在母妃宮裡,莫叫我擔心。讓齊姜和徐氏陪着你,你要聽她們的話,不準淘氣。”至於被她抱怨的腰身,自然被他揭過不提。

孟窅蹙起眉頭,不平則鳴。

“我哪裡淘氣?”憤而扯過他的袖子,彷彿那布料就是他從容淡泊的眉宇,非要搓揉出褶子來,拆穿他叫人惱怒的淡然。“竇姑姑說,我們如今說話,孩子在肚子裡都聽得見。你在他面前抹黑我,將來他不服我的管教,全賴你的不是!”

崇儀撥開她作怪的小手,哭笑不得地指出。“瞧你那手做什麼?還說不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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